張 煒
(百色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西 百色 533000)
黃體正(1767—1845),字直其,號云湄,廣西桂平人,曾任遷江縣、西隆州、桂林等地學官,晚年辭官歸鄉筑帶江園,著述為務,有詩集《帶江園詩草》、文集《帶江園雜著》等。黃體正“少孤貧,力以文行顯,舉嘉慶戊午鄉試第一、座主吳壽庭攜其集京師遍譽館閣諸巨公,自是名益噪”,可見其青年時期就已在京城詩壇博取詩名,為粵西詩人爭得一席之地,這在粵西壯族詩人中殊為難得。其師吳樹萱,字壽庭,吳縣人,乾隆庚子(1780)進士,歷官禮部郎中、四川學政,“有知人之鑒”①王培荀著,魏堯西點校:《聽雨樓隨筆》,巴蜀書社1987年版,第24—25頁。,素以賞拔青年學士聞名,對黃體正詩文激賞備至,在其詩集序中說:“粵西,山國也,其山奇而不險,秀而多姿……即以求粵西之士,得黃子云湄……乃哦云湄之詩,爽氣凌空,清標絕俗……”吳壽庭的評語言簡意賅,“爽氣”一詞頗為精當,尤能切中黃體正詩的主要特色。“爽氣”作為論詩之語由來已久,《文心雕龍·樂府》:“至于魏之三祖,氣爽才麗。”②黃叔琳注,李祥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增訂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82頁。陸德明釋《書·牧誓》“昧爽”曰:“爽,明也。”可見以“爽氣”論詩,本有明亮清朗之意,并可生發出“駿爽”“伉爽”“豪爽”“健爽”等意。縱覽《帶江園詩草》,觀其一生中行役、登覽、懷古、落第、紀事、題畫諸詩,黃詩之“爽氣”實可略分為“高爽”“肅爽”“駿爽”三個方面,表現出獨特而鮮明的審美傾向。察黃體正之為人及其論詩之言,可知這幾個方面皆詩人胸襟見識所自然流露,非獨尊性靈一派而已。
“高爽”一詞,南北朝時期原本用于品評人物,意為高潔豪爽,超拔脫俗。《世說新語·品藻》載司馬昱任撫軍將軍時以桓溫問孫興公,答曰:“高爽邁出。”后人以此論詩,一般也都以立意的高遠為旨歸。如元代韋居安《梅間詩話》卷下評陸游詩:“近世陸放翁《雪后尋梅》詩云:‘幽香淡淡影疏疏,雪虐風饕亦自如。自是花中巢許輩,人間富貴不關渠。’意高語爽,真不茍作。”③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73頁。黃氏之品格,賴鶴年所作《黃云湄先生傳》說他“性孝友而介”,言其耿介。
人品高下與詩格高低之間的關系,古人早有發現,潘德輿《養一齋李杜詩話》卷一說:
胡氏應麟曰:“五言排律,沈、宋二氏,藻贍精工;太白、右丞,明秀高爽。”按沈、宋排律,人巧而已。右丞明秀,實超沈、宋之上。若氣魄閎大,體勢飛動,亦未可與太白抗行也。④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編》(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058頁。
黃體正在《帶江園雜著》中屢屢表達出不與官場丑惡同流合污、存養心性、維持自身高潔人格的真性情:“大抵仕宦場中面目多假,性情鮮真。果真有真性情,則必有真作用。蓋以光明磊落之概,由中而發,自大遠夫阘茸疲苶、蠅營狗茍之私。無私則理直,理直則氣充,氣充則才達,才達則事成。”(《報屠木齋太守書》)詩人在譏諷清末官場黑暗的同時,也對自身高尚品格的涵養和培植有強烈的自我期許。在桂林時送別罷官歸里的黃耦賓,黃體正作贈別詩云:“人人歌公做官好,我歌公歸歸更好。廉吏可為不可為,枳棘況非鸞鳳樓。董宣強項不俯首,何如陶令日飲酒。君不見風波宦海多迷津,青山獨往伊何人。又不見鴻飛不戀稻糧美,冥冥乃以全其身。”(《送黃耦賓明府歸閩》)語含不平和清高之氣。在《與同學陳鏡齋選士書》中,黃氏又勉勵友人“束身規矩,不至于妄用虛糜,而周旋世故之間”,“不必以勉強為應酬,則寒士處約之本色也”,可見其平日以圣賢之法自我約束,不屈己以媚俗的傲岸本色。
詞論家還發現胸襟志向與格調的對應關系,《賭棋山莊詞話續編》卷五:
予嘗謂南宋詞家,于水軟山溫之地,為云癡月倦之辭,如幽芳孤笑,如哀鳥長吟,徘徊隱約,洵足感人。然情近而不超,聲咽而不起,較之前人,亦微異矣。不獨東坡之《百字令》《水調歌頭》無其興致,即柳耆卿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秦少游之“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出語高爽,惟白石尚有此意,余則皆不逮也。①謝章鋌著,劉榮平校注:《賭棋山莊詞話校注》,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66頁。
黃體正抱負遠大,但終身郁郁不得志,上林名士張鵬展對此深有體察,在《帶江園詩草》題詞中甚至將他與杜甫相比,稱其“屢應春宦不遇,構竹閣于潯江幽處,藉吟嘯以舒懷抱”,認為他避世隱居而志向高遠,始終心懷天下。
正因如此,黃體正在《白石草堂詩集序》中提出“清華朗潤”的審美主張,并提出“詩如飲食”之說②本文所引黃體正詩文及序跋均出自《帶江園詩草》,光緒十八年(1892)黃氏刊本,現藏廣西桂林圖書館。:
……清華朗潤,不事摹仿而自寫襟懷,獨成面目。……竊謂詩之為道,如飲食然。太羹元酒,至味也,而心厭其淡;熊掌駝峰,美饌也,而費患其奢。家釀新篘,取其甜以適口而已;黃雞白煮,取其便于供客而已。上之露飲霞餐,非不飄渺欲仙,然而誕矣;下之酒池肉林,非不豪華是騁,然而俗矣。……且夫意之云者,蓄于其中,有郁而必宣之勢;發之于外,有暢而自得之機,其一切敷衍應酬無與焉。所謂詩言志者,此也。志之不存,而惟揣摩乎聲調,剿襲夫體裁,鋪張焉,饾饤焉,是猶設華筵者,絕無賓主笑言之歡,徒侈列俎加籩之盛,虛拘文飾,是豈詩以道性情,詩以事君父要旨也?……
主張清華朗潤,而忌怪誕惡俗,敷衍應酬,抓住“詩言志”的內在精神,以高潔爽朗的性情,抒發郁勃欲發之生機意趣,反對剿襲古人,巧言虛飾。這段話既有總的詩歌綱領,又表達了具體的創作要求,雖然仍不超出傳統詩論的范疇,卻有詩人自己深刻獨到的認識。在黃氏詩集中,貫徹這一主張,有高爽之風的詩主要集中在登覽、題畫、懷古、詠物等題材之中。如《題馬致遠云谷圖》:
我欲從君賦招隱,君隔云中將奈何。清風裊裊來何處,片云吹出山中去。
相逢一笑舒白眉,云蹤忽向天涯聚。云來云去何時休,人生到處如云浮。
何不乘風向巫峽,捋眼大嘯三十六峰頭。何不杖策登泰山,坐看海上蓬萊五色縹緲連蒼洲。
丈夫侘傺不得志,可有功名如馬周?浩浩乎兩手招云云到手,一口噓云云出口。
畫云便是云中人,靈境獨開仙骨有。空山昨夜春雷聲,乖龍割耳心先驚。
為報山人莫高臥,且施霖雨膏蒼生。
此詩清氣爽健,高爽飄逸,如玲瓏穿穴,愈出愈奇,題畫而不拘泥畫作本身,重在抒寫一己之志,踐行了自己的詩論,正如吳壽庭所言,是“爽氣凌空,清標絕俗”之作。
黃體正還特別重視“雅切”,反對流俗,《答友人書》中說:
……大抵作詩先將雅切,雅而不切則失諸浮,切而不雅則流于俗。俗之一字,乃詩境中之大魔障。脫卻魔障方說圓通,毋遽效丹霞禪師作燒佛手也。
雅切脫俗,是粵西詩人中較為普遍的觀點,鄭獻甫、韋豐華等詩論家皆有所論述,而以黃體正所論最妙,以佛理論詩之雅俗,妙趣橫生,寥寥數語使人過目不忘。在創作上,黃氏也是處處力避流俗,即便是以俗為傳統特色的《竹枝詞》也有追求典雅的傾向。如《廣州竹枝詞》其五曰:“老城北去有荒臺,舞罷歌殘劇可哀。九眼井邊爭汲水,更無人吊越王來。”用典使事,更有詠史懷古意味,文人氣十足。詠物詩更是如此,以梅花自喻,雅切之外不乏高情爽氣:“春來消息錦無,休問桃花與杏花。仙骨換將余絳雪,玉顏駐得借丹砂。愁生樓閣斜陽笛,夢繞羅浮五色霞。冷艷幽香難入世,偶然妝點似繁華。”(《紅梅》)
黃體正的人生和大多數粵西讀書人一樣,大半生受舉業牽絆。在第六次赴試贏得鄉試第一之后,似乎運氣用盡,連續五次進京應進士科考不中,經大挑補遷江(今廣西來賓)訓導,嘉慶二十一年(1816)又調任西隆州(今廣西隆林)學正,在荒陬之地做了多年名副其實的“冷官”。科場困頓,仕途偃蹇,對心高氣傲的詩人來說是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再加上天生的詩人氣質,使黃體正對秋景秋意非常敏感,在許多詠懷、詠物詩中表現出多愁善感的情懷。這種情懷和他獨有的爽氣相融合,形成了“肅爽”的詩歌特色。他在《秋窗塵稿自序》一文中說:
秋之為氣肅以清,萬物皆至斂也。故侘傺無聊之士感于秋者,多為其氣使之然也。余生于九月,得秋氣最深。少孤貧善病,孑然一身,似秋林落葉。生而多愁,愁者秋心也。性畏俗,不喜日而喜夜,一望蕭然,似秋空寒月。……予生平若境遇,若性情,若出處,皆類乎秋有如此。夫丈夫抱七尺軀,落落自喜,雖未得志,然鶴在籠,鷹在鞴,未嘗須臾忘霄漢也。設一旦奮其羽毛,摶風直上,附鵬翼,達天衢,萬里盤空,回翔下視,斯時鳴且驚人,肯效秋蟲吟唧唧哉?……
黃氏自比“秋空寒月”,為人本性多愁,秋氣蕭森,然終其一生“未嘗須臾忘霄漢”,抱摶風直上之志而久屈于人下。此類氣息的詩多創作于落第之后,或為秋氣所感而觸發詠懷、詠物之時。如進京赴進士科考落第后呈恩師吳壽庭的《揭曉下第呈別壽庭師》三首,時序雖在春季,卻秋意甚濃。詩中不乏沮喪,自述“戀主已如秋后燕,回頭重讀壁間詩”(其一)。其二曰:
辜負師門說解頭,鳴春無術但鳴秋。氃氋座下羊公鶴,凋敝塵中季子裘。
有道敢忘貧賤恥,近光終戀帝王州。臨歧愿得仁言贈,或可他年遠毀尤。
此詩雖是下第之作,但語言勁潔,用典切當,毫無滯澀艱深之感;詩句安排妥貼,結句以問句期待卷土重來,情緒并未消沉,同時又多用虛詞斡旋,讀來肅爽順暢。又如《鄉舉》,寫自己鄉試屢敗屢戰后第六次應試時的心情:“今秋踏棘圍,屈指文戰六。有如屢敗將,望敵先惴縮。又如釁鐘牛,過堂殊觳觫。蓬累來徐徐,周章欲逐逐。俯首巡矮檐,將身入棋局。眾子布紛紛,勝敗等射覆……”其情愁苦,而明朗開豁,并無戚戚之態。
紀夢之詩古多有之,黃氏紀夢詩則借以紀念亡友,充滿秋寒肅爽之氣。庚申年(1840)秋,友人周湘帆在鄉試后卒于桂林,黃體正十分痛惜,多年后夜夢好友,作《補夢歌為亡友周湘帆作》一詩,詩中寫道:“……桂林秋冷城邊路,葉落烏啼傷薤露。魂歸猶帶江峰青,曲終無復周郎顧。離合悲歡能幾時,可憐長笛山陽吹。悠悠塵夢欲吹破,無端又在天之涯。寒江昨夜愁風波,蛟龍逐君君奈何。仿佛當年舊顏色,橫琴索我酬清歌。我欲歌君君忽去,去在天風縹緲處。明霞作衣云作馭,欲往從之天雞曙……”全詩悲哀哽咽而不滯澀,低回婉轉如風行水上,凄涼沉痛之中有一股清健勁爽之氣。
“秋心”即秋日愁緒之意,北宋詩人張耒詩云“庭除延夜色,砧杵發秋心”(《夏日五言》其十一)即是。黃體正詩中的“秋心”則不單寫愁,也常帶著他特有的“爽氣”。《迎鴻》詩有“高樓月白四窗開,萬里秋心幾陣來”之句,疏朗明闊;《秋聲夜感》結句“故園千個竹,誰聽夜龍吟”則氣度非凡。《客途秋感》作于京城落第后行旅途中,其一“涼云大漠氣森陰,萬里歸途一片心”“飄零幾度悲燕趙,棲息何年繼向禽”等詩句氣度開闊。其四曰:
白日蕭蕭晝渡河,中流高唱乃公何。澄清未許談功業,倒挽曾聞洗甲戈。
路入淮南叢桂馥,天回江北好山多。芙蓉不向東風怨,留照晴川滟滟波。
“倒挽”句后自注:“去年河北逆匪煽亂,數月悉平。”詩人雖舉業難成,功業未立,此詩卻并不一味低沉哀鳴、自怨自艾,而是鼓起中流擊楫之志,以古人激勵自己,超邁豪爽,突破了常見的“悲秋”主題。
“駿爽”(駿,通俊)一詞在古代文論中出現較早,《文心雕龍·風骨》說:“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①黃叔琳注,李祥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增訂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388頁。在這里,駿爽當指風骨天成、剛健秀拔的文風。吳壽庭《帶江園詩草》序稱黃體正之文“秀骨天成,靈資聳立,恍觀斗雞”,以此論其詩亦未嘗不可。歷代論詩詞者,對駿爽一類風格頗有涉及,并衍生出“英爽”“雄爽”等詞語,以闡釋詩詞中之清雄豪爽有風骨者。論詩者,如王壽昌《小清華園詩談》道:“何謂駿爽?曰:如右丞之‘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是也。”②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編》(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882頁。趙翼稱李太白“工麗中別有一種英爽之氣,溢出行墨之外。如:‘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③趙翼著,霍松林、胡主佑校點:《甌北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4頁。。論詞者,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三稱“迦陵詞沉雄駿爽,論其氣魄,古今無敵手”④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837頁。;沈祥龍《論詞隨筆》道“綿婉宜學耆卿、易安,然不可失于纖巧。雄爽宜學東坡、稼軒,然不可近于粗厲”⑤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0587頁。,等等。黃詩駿爽之氣,在題畫詩中較為突出,如《題陳猗園孝廉看劍圖》:
古有雙飛龍,變化不可測。久蟄豐城獄,乃為雷喚得。
凡物有顯晦,而豈終抑塞?男兒七尺軀,安能徒抱膝?
猗園磊落者,壯懷罕其匹。千金買長劍,擊舞有奇術。
初試光陸離,能以鋒為筆。詛僅敵一人,不復閉寶室。
白日走燕臺,萬里風霜色。蕭蕭易水寒,高歌肆胸臆。
昔人肝膽在,望古深相憶。京塵素衣緒,健仆猶在側。
飄然歸故山,且作六月息。松竹來清風,琴書散瑤席。
床頭動星芒,豪情不可抑。對此重摩擎,健氣十指出。
好勇非匹夫,倚天有完質。跨海斬長鯨,一言期他日。
此詩以劍為題,然脫出字面,滿紙皆男兒“健氣”,英姿勃發,雄爽特立,令人心生向往。又如鄉試中舉后入京應進士試所作《北發》,其中寫道:“木落霜天高,壯懷蹶然起。慷慨就長途,殷勤別閭里。……遠游詎云樂,無稱實可恥。所以古之人,興懷岵與屺。男兒七尺軀,安能謝弧矢。行行莫遲留,北風吹馬耳。”北上應試有如將軍出征,一無依依惜別之態,充滿了志在高遠的豪情,毫不掩飾對建功立業的迫切心態。
前人評杜甫詩亦注意到其“爽氣”的一面。吳聿《觀林詩話》 引《樹萱錄》云:“杜工部詩,世傳骨氣高峭,如爽鶻摩霄,駿馬絕地。”⑥吳聿:《觀林詩話》,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關于黃詩與杜詩的傳承關系,張鵬展慧眼獨具,在黃氏詩集題詞中指出“杜少陵一生忠愛發于天性,亦由抱負使然。……迨坎廩馳驅,郁勃峍屼之氣悉寓于詩,入蜀后尤奇峭獨出”,而黃體正雖“慷慨欲濟時”,苦于舉業不成,故“藉吟嘯以舒懷抱,氣激壯而豪邁”。在他的詩中,學習杜詩關心民瘼的詩句比比皆是,如“茫茫豈不念蒼生,可肯濟時起丘壑。廣構大廈千間萬間遍宇內,庇此東西南北之人俾安樂”(《俞時村明府以一園詩冊屬題為賦長歌》),“太息民窮供役誤,自騎羸馬帶鞭敲”(《安隆道中》)。甚至晚年歸隱后仍寫出“西風院宇重陽近,又聽檐蜂報晚衙”(《晚秋園景》)這樣的詩句,可謂“位卑未敢忘憂國”。有的詩則關注時事,帶“詩史”之意,如《癸酉北上除夕舟泊衡陽偕外侄徐鶴崗》其三:“行路關心永夜嘆,兩河聞說近荒殘。太平無地容奸宄,遠慮何人策治安。將渡大江須擊楫,欲滋九畹已凋蘭。前程瞥眼春光轉,對飲屠蘇耐曉寒。”第二句后自注:“時河北大旱,滑縣逆匪初平。”詩人身在江湖而心系時局,竟永夜長嘆,有毛遂自薦之心,并渡江擊楫之志。
黃體正詩中的“爽氣”特色,和他的詩歌理念密不可分。他的詩論,最基本的是“生趣”之說。其《帶江園詩草》卷首自畫像題詩曰:
作詩如寫真,所貴得生趣。落手忌雷同,用心出靈悟。
子面非吾面,人各有其遇。華發三村林,實結九秋樹。
形色皆天然,性情豈涂附。一言以蔽之,曰繪事后素。
黃氏認為作詩和作畫同理,貴在有生氣和意趣,而生趣則源自詩人天然的性情和靈性,如植物之開花結果,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皆出自然。同時,黃體正將“性情”與“詩言志”的風雅傳統結合起來,在《白石草堂詩集序》中反復強調一己之“志”:
獨惜余于云石俱生處邊檄,不得與于古今之遠,宇宙之寬。所謂賢人杰士者,共維持乎綱常名教之大,以垂諸史冊,以永其聲稱。顧沾沾焉,僅于一鄉一邑中博此愛……其志抑己小矣。嗟乎,予老矣,無能有擯之為憨人野人者,弗敢辭,志不可奪也。有推之為雅人詩人者,弗敢安,志固有在也。而不見夫西山之靈秀,白石之雄奇乎?雖在偏隅,同此鐘毓乎?《詩》曰:“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云石固翹林中之楚楚者。近年方壯盛,是所望于歌詠太平,賡飏盛治,斯則予之志也夫,斯予之志也夫。
雖身處偏遠,卻有不可多之志,在詩歌審美上追求“清華朗潤”,自成面目,不落俗套,這些認識形成了黃體正詩歌“爽氣”的源頭。同時,黃體正對于“氣”十分重視,在《袁云莊文稿序》中提出“真氣”之說:
嘗惟做文一道,如植物然。兩間群材百卉,錯出蕃生。或春夏含英,或秋冬挺秀,其形質不同,滋長不同,而其氣機之鼓蕩,則無不同。持此意以論文,則不拒體制之古今,源流之正變,茍有真氣以行于其間,即可傳。否則纏錦成樹,剪彩為花,非不雕繪滿眼,然生趣全無,美先盡矣。
這段文字雖為論文而發,卻與其詩論息息相通,皆取植物設喻,指出“真氣”“氣機”的鼓蕩滋長為“生趣”之源,而將蓬勃蒼莽之氣貫注于詩,便是呈現在黃氏詩中的“爽氣”。
綜上所述,黃體正在清代中期以其獨特的“爽氣”詩風在粵西之外乃至京城詩壇博取了聲名。雖因仕途不暢使詩名受到一定程度的局限,他的詩歌及其詩論已足以為提高粵西詩人的地位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