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義雙
(寧夏大學法學院,寧夏銀川 750021)
近代社會以來,債權的重要性愈發突顯,債權優越地位的風頭逐漸超過了所有權優越地位,成為推動社會發展的主要動力,債權在現代社會中已經占據了高度的主導地位[1]232。債權本身也具有重要的價值,債權是意思自治得以保障和實現的重要載體,不僅促成了當事人之間的契約自由,也使民法所背負的重要制度價值得以充分展現[2]。既然債權在現代社會中具有重大的價值,為債權的實現而斗爭就成為各方關注的重點。基于此,為了使債權能夠獲得最大程度的滿足,第三人保證與擔保物權應運而生,而混合共同擔保作為二者并存的產物,同樣肩負著擔保債權實現的功能,值得我們認真研究與分析。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簡稱《民法典》)第392 條規定了人保和物保并存時擔保權的實行規則,該條的主要爭議點就在于混合共同擔保中內部擔保人之間追償權的存否。就此問題,立法者的立場也在不斷改變。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簡稱《擔保法》)的未表態到《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簡稱《擔保法司法解釋》)第38 條明確地表明肯定立場,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簡稱《物權法》)對追償權未置可否,雖然有關立法者認為在混合共同擔保中擔保人之間沒有相互追償權[3]356,但是理論與實務關于此點的爭議依舊在持續。到了2019 年,《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簡稱《九民紀要》)第56 條采取了否定的態度,但是《九民紀要》的定位畢竟不是司法解釋,因此學說與實務對該規定并未予以足夠的重視,針對該問題的爭議并未停止。到了2020 年,借著《民法典》出臺的契機,理論界與實務界共同期待這個問題能夠在《民法典》中得到明確的立法表達,就此針對該問題的爭議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如王利明教授強烈建議民法典物權編應規定混合共同擔保追償權[4],而崔建遠教授則主張不應該承認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的追償權[5]。令人吊詭的是,《民法典》的立法者依舊沿襲了《物權法》第176 條的規定,形成了《民法典》第392 條的規定,其中緣由值得我們細細揣摩。可以明確的一點是,對于這個問題有關學說與實務的爭議仍將持續。由于《民法典》第392 條對《物權法》第176 條未有改動,因此,除非有特別提示,本文對二者的闡釋一般未予明確區分。
在討論混合共同擔保時,由于其屬于私益范疇,可由當事人自由約定,此乃私法自治在該領域中的適用。若當事人之間無相應約定,則必須區分以下情形:
1.債務人提供物保與第三人提供保證并存
結合《物權法》第176 條(即《民法典》第392條)的規定,在此種情形,筆者認為債權人不能在二者之間行使選擇權。若在債務人自己提供物保時,債權人仍直接向第三人主張保證責任,對第三人言是不公平的,因此對債權人的選擇權予以適當限制是行得通的。其次,在一般情形中,債權人行使債務人的擔保物權即可以滿足其債權,并且此時債務人乃是責任的最終承擔者,直接行使擔保物權相比賦予債權人選擇權而言,從程序來說也較為簡便。最后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在《民法典》第392 條明確規定,此種情形應先就該物的擔保實現債權,就解釋論而言,債務人物的擔保責任應當優先,就法律適用層面而言,也應得到肯認,此有利于增強法律的穩定性與安定性。
2.第三人提供物保與第三人提供保證并存
第三人提供物保與債務人提供物保二者之間并不相同,這能從《民法典》第392 條的內容中可以窺知。在此種情形乃賦予債權人以選擇權,認其可選擇向物上保證人抑或保證人主張權利,即“物保與人保平等說”。對于這個說法,筆者比較認同,但如若就此認為采取平等說就等于肯定擔保人之間的追償權,則未免略顯速斷。筆者認為這是兩個層次的問題,不可混為一談,具體理由將在下文論證。
必須說明的是,就上述區分的情形而言,真正屬于有爭議的問題乃是針對第二種情形而言,即第三人物保與第三人保證并存情形。而第一種情形的混合共同擔保問題如今在學說與實務中已形成共識,基本不存在爭議,因此下文將不再探討此情形,而將集中論證第二種情形,下文所說混合共同擔保人即指第二種情形。
混合共同擔保內部追償權的問題由來已久,從混合共同擔保的立法沿革來看,并沒有一致的立法表述,立法者的用語也是極其曖昧,從《物權法》到《民法典》都未明確表明態度,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對該問題的爭議與探討,并逐漸地演變成司法裁判觀點的不統一,使司法權威遭受嚴重的挑戰。通過實務裁判考察,筆者發現不僅各個法院之間裁判觀點不統一,各級法院之間更是針鋒相對。如何化解這樣的矛盾,需要對實踐中的爭議進行總結與提煉,以便解決好這一重點難題。筆者通過北大法寶進行相關案例檢索,并對其中的大多數案例進行了研究,本文擬選取幾則典型案例,并對其裁判立場進行總結,以期更好明白問題的爭點。需要注意的是,在筆者搜集整理案例裁判觀點的過程中,發現本文所選取的案例十分具有代表性,雖可能有遺漏,但并不會影響本文的行文分析,于此一并說明。
1.裁判立場的分歧
(1)顧正康等訴湖北匯城置業有限公司追償權糾紛系列案
在本案中,基本案件事實為:榮華公司與農行華中支行訂有貸款協議,為擔保榮華公司債務的履行,匯城公司為物上擔保人,顧某為保證人,無追償權行使的相互約定。匯城公司承擔擔保責任后,請求向顧某追償。
一審法院按照《擔保法司法解釋》第38條第1款的規定判決匯城公司作為已經承擔了擔保責任的擔保人可對顧正康行使追償權①。二審法院對一審法院的說法表示認同,為了更好地說理,二審法院又分別從法律特征、法律功能、公平原則、惡意危險防范等四個角度予以論證,認為既然《物權法》沒有對混合擔保人之間內部追償權予以禁止,則允許匯城公司向顧正康追償②。顧某又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最高人民法院對兩級法院的審理并未有異議,并最終駁回了顧正康的再審申請③。
類似的觀點立場,在2020 年“黃某與吉安市依瑪實業有限公司追償權糾紛再審案”④中,最高人民法院明確引用《擔保法司法解釋》第38條第1款的規定認可了青之旅公司對黃某的追償權,并認為《物權法》第176 條雖沒有提及混合共同擔保內部追償權的行使,就不用予以考慮《物權法》,而直接援引《擔保法司法解釋》第38 條第1 款進行認定。
(2)六盤水富麗豪公司、水城縣鴻源公司追償權糾紛再審案
令人難以理解的是,最高人民法院對相似案件的處理并沒有一以貫之。在“六盤水富麗豪公司、水城縣鴻源公司追償權糾紛再審案”中⑤,該終審判決認為內部擔保人之間不能行使追償權,該公司不服該判決,遂申請再審,再審申請人六盤水富麗豪公司的再審事由之一就是認為“擔保人之間應當可以相互追償,對此擔保法及其司法解釋有規定,人民法院具體裁判中有適用,且符合法理”。對于此項事由,最高人民法院并沒有采納再審申請人的意見,最終對富麗豪公司的再審申請予以駁回。遺憾的是,關于否認的理由無法全部得知。但從結果來,似認為內部擔保人之間無追償權的行使。
2.論爭焦點的厘清
在對上述案例進行簡要回顧后,筆者發現問題的爭點主要有兩個,而該問題爭點也適用于所有的相似案例之中。
(1)請求權基礎的構建。不管法院持肯定觀點也好,否定觀點也罷,最終的裁判依據都離不開明確的法律依據,也即請求權基礎的探尋。如何認識《擔保法司法解釋》第38條與《物權法》第176條之間的關系?法院之間也存在不同的觀點與立場。實際上,對于該項問題的澄清也關系到對混合共同擔保人追償權存否的爭議解決,也是本文任務之所在。
(2)裁判立場背后的法理。就如在“顧正康系列案”中,二審法院充分將法條與法理進行融合,既運用了法條依據,又結合法理對案涉法條進行釋明,就方法而言可值贊同,最高人民法院也予以認同。但在“六盤水富麗豪公司、水城縣鴻源公司追償權糾紛再審案”中,水富麗豪公司的再審事由之一就是認為“擔保人之間應當可以相互追償,對此,人民法院具體裁判中有適用,且符合法理”。可以說,該再審事由“擔保法及其司法解釋有規定”與“有法理”就是對“顧正康系列案”中二審法院裁判立場的總結,可是在本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卻沒有支持該項再審事由,則背后的法理又是什么,值得我們深思。對于是否適用擔保法及其司法解釋規定的問題已予以列舉,而如何對裁判立場背后的法理進行理解的問題,也應該受到同等的重視。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在司法實踐中,不需要在裁判文書中對裁判立場進行法理釋明,但正確的法理理解顯然有助于提升對法條的理解與適用,更有利于正確地適用法律。
既然上述兩個問題對該類案件的正確處理都有著不同程度的積極作用,則本著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態度,下文將認真對這兩個問題進行論證,在論證過程中,也難免存在重合部分,特此說明。
每一個裁判立場的背后,必定有其法理的支撐。法官處理案件的結果,不只關系到個案的解決,也在于引領社會的風向標。法官在裁判中將實務與理論進行結合,是營造法治氛圍、提升法治信仰的必然結果與內在要求。關于混合共同擔保人追償權的行使,無論其裁判立場支持與否,都應該對其背后的法理基礎進行研究與整合,以便于提高裁判質量與社會滿意度。
肯定說的主張認為應支持混合共同擔保人內部追償,支撐其法理的基礎又表現在不同的方面,該說內部存在多種理由構成。
1.“物保與人保平等說”的自然推導
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享有內部追償權乃是“物保與人保平等說”自然推導的結果[6]73。該觀點認為,在保證人與物上保證人的責任承擔規則上,既然采取平等說,那基于平等說的邏輯推演,在一方承擔擔保責任后可向另一方追償乃是理論的應有之義。
2.公平原則
該說認為,債權人擁有對物上保證人與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的選擇權,若不允許混合共同擔保人行使追償權,則最終誰會成為擔保責任的承擔者則完全是“賭運氣”的結果,債權人選擇誰,誰將完全承擔擔保責任,這顯然不符合公平正義之要求。換言之,債權人選擇權的行使后果將使得擔保人要么承當全部擔保責任,要么不承擔任何擔保責任,有違公平原則對風險分配的要求。
3.連帶債務理論
該理論屬于對當事人意思自治進行擬制的結果。認為即使在物上保證人與保證人之間沒有約定的情況下,仍可以適用連帶債務理論,以此來解決二者之間的關系,并認為二者皆為連帶債務人,因而可依據連帶債務的追償規則,支持其內部追償權[7]。
4.代位求償權理論
運用代位求償權構造的優點就在于,不需要擔保人之間對追償權的行使有特別約定,也就是說即使在當事人之間不存在相關約定,也可以解決擔保人之間的追償權問題,并且未對擔保人之間的意思自治構成任何威脅。主張該說的學者認為,擔保人于承擔擔保責任后,在其清償限度內一概繼受債權人的債權及其附屬權利[8],并據此享有對未承擔擔保責任第三人的追償權。
肯定說的理由構成各不相同,既有從平等原則、公平原則等出發進行論證,又有觀點從具體制度著手進行理論構建。盡管肯定說的主張者用心良苦,但仍然不足以說服否定說的支持者,否定說者也針對肯定說的理由進行了回應。筆者認為肯定說之理由不足以采信,因而本文持否定說的立場對肯定說的觀點進行理解與反思。
1.“物保與人保平等說”并不能推導出互有內部追償權
“物保與人保平等說”是針對債權人的選擇權而言的,即物上保證人與保證人對外部債權人責任承擔規則而言,而物上保證人與保證人之間的追償權屬于二者之間的內部關系,將法律關系與法律構造并不相同的兩種事務混合在一起,其并不是平等說基于邏輯推演的結果,而是邏輯不清之體現。并且,在私法領域中,平等原則本來就貫穿始終,若簡單以當事人之間法律地位平等而推導出當事人之間可以主張追償權,則顯然忽視了私法發展的一般規律,違背了平等原則的美好初衷與實質價值。
2.公平原則的具體表現
對公平原則的理解應該是綜合性的,而不應該局限于某一點上,否則很有可能片面化,肯定說對公平原則的理解即是此一著例。同樣基于公平原則,將之進行綜合理解,否定說能產生比肯定說更具有說服力的結果。一方面,無論是物上保證人抑或是保證人,在為他人設定擔保時,都應該明白自己的行為會帶來怎樣的后果與風險,即在承擔了擔保責任后,只能向債務人追償,若此時向債務人追償不能,則須由擔保人自己承擔債務人不能償還的風險。另一方面,如果擔保人想要減小或者避免債務人不能償還的風險,那么就應當在設定擔保時進行特別約定[9]381。
3.適用連帶債務理論的不足
連帶債務屬于明顯加重一方當事人的義務,應由法律明確規定或者當事人特別約定。首先在法律規定方面,并未有涉及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可適用連帶債務的具體規定。其次在當事人意思自治方面,在當事人未約定的情況下,連帶債務于此情形并沒有適用的余地,若強行適用,則難免有危及當事人之間意思自治之虞。值得注意的是,就在肯定說的內部也存在否定連帶債務理論的觀點并認為,物上保證人與保證人在外部關系上是各自單獨責任,前者為物之有限責任,后者為人之無限責任,二者之間分屬不同領域,應無真正連帶關系之適用[10]。因此,從連帶債務自身的構造來看,擔保人之間的關系也并不符合該構造。
4.代位權求償權理論的反思
無論是從擔保人的清償意思抑或其指向的債務來看,都難以得出承擔責任的擔保人乃是在代其他擔保人向債權人承擔擔保責任,因為擔保人向債權人清償債務乃在于替債務人履行債務,那么對該代位權構造的理解就不應該涉及債權人對其他擔保人的法律關系,而是已承擔擔保責任的擔保人取代債權人對債務人的法律地位,享有債權人對債務人的權利。也就是說,此間只是涉及已承擔擔保責任的擔保人與債務之間的關系,而不存在擔保人之間的關系。在擔保人不知其擔保的債權還有其他人提供的擔保時,更是如此。
此種代位其實是法定承認,這種法定承受也是筆者所認同的,因為其已由《民法典》第392 條中“有權向債務人追償”所明認,但是并不能據此認為該種法定承受是混合共同擔保人相互間存在追償權的理由。
也有觀點認為,承受債權人對債務人的權利既包括主權利也包括從權利,其中未承擔擔保責任的第三人對債務的擔保可認為是債務人的從權利,則已承擔擔保責任的人可行使該債務人的從權利。此說仍然不足以作為混合擔保人之間有追償權的理由,本文試以抵押權為例進行說明。如抵押權是從屬于被擔保債權的從權利,債務人對抵押人沒有債權,故抵押權不是從屬于債務人權利的從權利,實際上是從屬于債權人債權的從權利。所以,當保證人承受債權人對債務人的權利時,并不包括對抵押人的抵押權。其實,債權人對于債務人的債權一經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便消失,從屬于該債權的抵押權因從屬性規則也隨之消滅,保證人即無從主張[11]。
退一步講,即使該理論可以在擔保人之間適用,但運用該理論也會造成如下不良結果:已承擔擔保責任的擔保人可以行使債權人對其他擔保人的權利,該權利的范圍包括向其他擔保人行使其擔保范圍的全部,而非主張該理論者認為的應承擔的份額,那么該問題又回到了原點,即只有一方擔保人承擔擔保責任,而非擔保人之間共擔,在此意義上,該理論難以自圓其說。
法定代位權理論表面看起來理由無比充足,優點也十分明顯,但是經過仔細考察,發現其理論構造中的法律關系與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的關系并不一致,未免有偷換概念之嫌疑,并且其適用的結果也難稱妥適,因而不應贊同,殊值注意。
肯定說的理由經過筆者的考察認為采信度較低,藉此對混合擔保人無內部追償權的法理基礎也進行了分析。在已經對法理基礎進行正確理解的前提下,結合法學方法論本文將進一步從法條的正確理解與適用為核心,再次闡明本文的立場,即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無相互追償權。
從司法實踐中的裁判立場所產生的分歧來看,焦點爭議在于如何看待《物權法》第176 條未規定混合共同擔保人的追償權問題。支持追償權的立場認為《物權法》第176 條未涉及此問題,則屬于“法不禁止即自由”的范圍,可以將《擔保法司法解釋》第38 條第1 款作為請求權基礎而予以支持。而針對《民法典》第392 條也存在同樣的問題,有理論觀點認為《民法典》第392 條未規定混合共同擔保人內部追償權,屬于立法者的疏忽,針對此問題存在法律漏洞,應運用法律填補的方式對該條進行完善。筆者認為,在沒有對該條進行整體把握的情況下,單純因為法律條文沒有對某一事項作出具體規定就徑直認為屬于法律漏洞,理由未免顯得有些牽強。所謂的法律漏洞其實主要在于“違反計劃的不圓滿性”[12]249,牢牢把握這一核心點,將對我們理解法律漏洞有較大的幫助。所謂“計劃”,并不是單純的法條文義,而是立法者的規范目的,某項事項雖然沒有具體規則予以規制,也有可能屬于立法者有意為之,那么其“不圓滿性”問題就不復存在,而此種情形就是學者所謂的“非固有漏洞”[13]189。也就是說,即使對于某項問題法律未設規定,若屬于立法政策上的決定而有意為之,則填補法律漏洞的方法無適用的可能,因為根本就不存在法律漏洞。
針對混合共同擔保人內部追償這一問題,即是屬于立法者有意為之的結果。也就是說,雖然《物權法》第176 條中未有此相關明確規定,但經過《物權法》立法者的利益考量,認為不應該認同混合共同擔保人的追償權[14]374。緊接著,隨著《民法典》的頒布與實施,其392 條依然沿用《物權法》第176 條的規定,法律條文中未見有規范混合擔保人之間追償權的內容,但是《民法典》的立法者也認為,在當事人之間沒有對追償權作出特別約定的情況下,不應該認同擔保人的追償權[15]469。
由此可知,針對同一問題,《擔保法司法解釋》第38 條第1 款與《民法典》第392 條(也就是《物權法》第176 條)規定不一致,則《擔保法司法解釋》第38 條第1 款作為特殊時期的產物,已到功成身退之時,不應該再作為請求權基礎。《民法典》第392 條未規定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的追償權系“非固有的漏洞”,乃立法者有意為之,非屬法律漏洞。
法律須經解釋始能適用已被法律學界奉為圭臬,《民法典》第392 條既然不存在法律漏洞,也就是說關于本條就不存在“法之續造”的問題,則最終對該條的理解,還是應該回到對《民法典》第392條的解釋上來。
1.文義解釋
文義解釋是法律解釋的核心,法律解釋應起于文義,終于文義。從《民法典》第392 條所規定的內容來看,并未提到混合共同擔保人內部追償權的問題,難以從文義解釋的角度得出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有內部追償權的結論。有學者認為從《物權法》第176 條所使用的“可以……也可以”的用語也說明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成立了連帶關系,可行使追償權,否則債權人就不能任意行使選擇權[16]。筆者并不認同這樣的觀點。“可以……也可以”的用語在整個《民法典》的條文中也出現有多次,其中并不能得出連帶關系與追償權結論的占大多數,比如在《民法典》第585條第1款中也有“可以……也可以”的用語,但這只是賦予當事人一種選擇的方式而已,在第392 條中也是同樣的道理,所用的“可以……也可以”也只是賦予債權人的一種選擇權,并不能推導出混合共同擔保人內部追償權的結論。
2.體系解釋
法律體系的圓滿和諧乃是法律解釋的目標與追求,而體系解釋立足于維護整個法律體系之一貫性,在法律解釋中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本文將結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以下簡稱《擔保制度解釋》)對所涉問題進行理解與反思。根據《擔保制度解釋》第13 條的規定,同一債務有兩個以上第三人提供擔保,擔保人之間如有下列情形可以請求追償:一是擔保人之間約定了相互追償;二是約定承擔連帶共同擔保;三為各擔保人在同一份合同書上簽字、蓋章或者按指印。對這三種情形可以統一歸納為擔保人之間對追償進行了相關約定,包括明示或者默示。除此之外,承擔了擔保責任的擔保人請求其他擔保人分擔責任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該條規定在《擔保制度解釋》的“關于一般規定”中,也就是說其應該適用于共同抵押、共同質押、共同保證、混合擔保之中。但在共同保證中,《擔保制度解釋》第29 條屬于擔保制度中的特殊規定,共同保證人之間盡管沒有關于追償權的約定,也應該支持其追償權。基于同樣的道理,在共同抵押與共同質押中,由于《民法典》第409 條第2 款與《民法典》第435 條通過債權人棄權免責的路徑間接承認了追償權,此時也應適用該特殊規定,而認同擔保人之間的追償權。
然而,針對《民法典》第392 條混合共同擔保人的追償權未見有特殊規定,則應適用《擔保制度解釋》第13 條的一般規定,除擔保人之間有特別約定外,不應支持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的追償權,以達體系上之和諧與完整。
3.歷史解釋
歷史解釋的主要意義在于探求立法者在針對某一具體問題時是如何進行解決的[17]162,在解決過程中又有著哪些價值判斷與利益衡量。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歷史解釋對《民法典》第392 條的理解具有重大的參考意義。
早在《物權法》頒布施行時,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主任胡康生就對《物權法》第176 條的解釋與適用表明了態度,即認為該條之所以沒有規定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的追償權,其用意在于否定混合共同擔保人的追償權;與以相呼應的是,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副主任王勝明也對此表達了相同的立場。同樣,在《民法典》頒布后,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民法室主任黃薇也談到了《民法典》第392 條的規定并提到,針對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的追償權問題在制定過程中確實引起了廣泛的討論,但最終立法者采取了否定說的立場。
通過各個時期立法者針對同一問題的表述,皆觀點明確地持否定態度。因此,筆者認為,從歷史解釋的角度也不能支持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的追償權。
4.立法目的解釋
法律條文都是利益博弈之后的文本表述,任何法律條文的背后都有其規范意旨,解釋法律不能脫離規范意旨,否則就成了無根之水,無本之木,隨時都有可能被推翻。
擔保制度的立法目的既旨在保障債權人的權益、促進債權的實現,又在于提高交易效率、促進資金融通。混合共同擔保制度屬于擔保制度中的重要一環,顯然也有該立法目的的適用。也就是說,混合共同擔保制度的設計也應當促進該立法目的的實現,至少不應妨礙該目的的實現。從保障債權人權益來看,混合共同擔保人的責任承擔規則,由于已經賦予了債權人的選擇權,使債權人的債權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滿足,在債權實現可能性方面達到了最大。
其次,在混合擔保人之間并無特別約定時,因債權人的選擇而承擔全部擔保責任的擔保人此時并不會產生抵觸心理,因為這符合擔保人提供擔保的預期。這種情況下,未被選擇的擔保人則不必承擔任何責任,反而會促使其更多地參與擔保,促進資金融通。
最后,如若在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否認其追償權的行使,則從程序上簡化了當事人之間的關系,一旦債權人行使了選擇權,因為責任的最終承擔者乃是債務人,此時該擔保人只需直接向債務人追償,就能終局地解決所有的問題;否則,若允許承擔擔保責任的擔保人向未承擔擔保責任的另一方追償,則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將變得越來越復雜,徒勞浪費交易機會與交易成本,不免使人惋惜。簡言之,允許追償后的法律關系將呈現這樣的一種狀態:不僅承擔擔保責任的擔保人需要就其承擔的份額向債務人追償,而且受追償的一方就其承擔的份額也要向債務人追償。二者程序與成本比較起來,否認混合共同擔保人追償權顯然更具優勢,更有利于節省交易成本,提高交易的效率。
否認混合共同擔保人的內部追償權更加符合擔保制度的立法目的,更有利于保障債權實現,提高交易效率,確保交易整體性的提升。因而,從立法目的解釋的角度進行解釋,則得出的結果必然也是混合共同擔保人內部間無相互追償權。
從混合共同擔保內部追償權的立法過程可看出,正是由于立法者的語焉不詳,沒有直面問題的爭點,才導致實務與理論界對此認識不一,各方爭論不休。本文結合理論與實務中的焦點爭議問題,認為針對混合共同擔保內部追償權的問題主要有兩個。一是內部追償權存否的請求權基礎的爭議;二是肯定說與否定說法理依據的理解。本文先是論證了問題二,揭示了肯定說在法理層面的不足,表明了否定說的立場。接著通過回答問題一,對混合共同擔保人內部無追償權的立場進行了詳細論證。筆者認為,《擔保法司法解釋》第38 條第1 款應該從此退出歷史的舞臺,而《民法典》第392 條也不存在法律漏洞的問題。為了更好地理解與適用該條,本文從文義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與立法目的解釋四個維度對《民法典》第392 條進行了解釋,并得出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無追償權的結論。
混合共同擔保制度作為擔保制度的重要一環,對混合共同擔保制度的正確理解與適用,將使擔保制度在實踐中發揮更大的作用。在混合共同擔保制度中,認為混合共同擔保人之間無相互追償權,既有利于實現擔保人之間的意思自治,又有利于保障債權人的權益,從而更好地促進債權的實現,提高交易效率。
注釋:
①湖北省十堰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鄂十堰中民二初字第00058號。
②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鄂民二終字第00078號。
③最高人民法院(2017)最高法民再137號。
④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民申2886號。
⑤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民申340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