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朝友
(巢湖學院 外國語學院;翻譯研究所,安徽 巢湖 238024)
現存第一部佛經經注,是三國時吳國陳慧《陰持入經注》。此《注》側重譯文說文解字,譯學建樹甚微?,F存第二部經注,是東晉道安《人本欲生經注》。此《注》提出“句倒”之譯學概念。第三部,就是東晉僧肇《注維摩詰經》(下稱“肇《注》”)。此《注》至少有兩點可觀。其一,提出了“義名(譯)”說。其二,實際上從譯語生成的角度,揭示了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某些譯文產生的原委。前者,對古代佛經翻譯理論史研究不可或缺。后者,對古代佛經翻譯批評史研究尤為珍貴。另一方面,迄今為止學術界似乎還沒有關注到肇《注》這兩點,更談不上深入研究。有鑒于此,本文就上述肇《注》兩點可觀之處略作發凡,拋磚引玉,就教方家。
肇《注》論及譯語“比丘”曰:
“比丘”,秦言或名“凈乞食”,或名“破煩惱”,或名“凈持戒”,或名“能怖魔”。天竺一名該此四義,秦言無一名以譯之,故存義名焉[1]809。要弄清肇《注》所言之來龍去脈,需要談開幾處。
其一,版本問題。按照邏輯,上引文中之“故存義名”,可能是“故存本名”。比如,隋代智顗《妙法蓮華經文句》引用僧肇解釋“比丘”一詞,僧肇其文本來就是“故存本稱”[2]8。另一方面,“故存義名”應該是更為常見的用法,如唐代道掖《凈名經集解關中疏》等版本中,僧肇的說法就是“故存義名”。再則,肇《注》后文尚曰:“優婆塞,義名信士男。優婆夷,義名信士女?!闭亍蹲ⅰ反颂幹傲x名”說,可以看成是其前文“故存義名”說的一個旁證。
其二,淵源問題。肇《注》“義名(譯)”說,淵源至少有二。一者,三國支謙譯《佛說太子瑞應本起經》。此經譯文“釋迦文”有一夾注:“汝當作佛,名釋迦文(天竺語釋迦為能,文為儒,義名能儒)”[3]484。此注,自然是肇《注》提出“義名(譯)”說的重要淵源。二者,羅什譯《大智度論》(其譯早于《維摩詰所說經》)?!洞笾嵌日摗吩唬骸扒鍍羝蚴郴蠲?,故名乞士。復次,比名破,丘名煩惱;能破煩惱,故名比丘……受戒時自言:我某甲比丘,盡形壽持戒,故名比丘。復次,比名怖,丘名能,能怖魔王及魔人民”。很明顯,肇《注》所謂“比丘”一名四義,即本于此。特別需要一提的是,“比(破)丘(煩惱)”,“比(怖)丘(能)”,與支謙所謂“釋迦(能)文(儒)”,何乃相似。也就是說,支謙能因“釋迦(能)文(儒)”,稱“釋迦文”“義名”“能儒”,僧肇當然也能因“比(破)丘(煩惱)”,稱“比丘”“義名”“破煩惱”。尚需交代一點。支謙之“義名”說,僅限于“詞素對譯”,把可能存在的“矛盾”與“糾結”化解得風平浪靜。僧肇之“義名”說,在包容支謙“義名”說的同時,凸顯“矛盾”與“糾結”,所謂“多含不翻”已經是話到嘴邊。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說肇《注》提出了“義名(譯)”說。
其三,與“五不翻”之關系。唐代玄奘有“五不翻”一說,其文曰:“一秘密故,如陀羅尼。二含多義故,如薄伽梵具六義。三此無故,如閻凈樹,中夏實無此木。四順古故,如阿耨菩提。非不可翻,而摩騰以來常存梵音。五生善故。如般若尊重,智慧輕淺”[4]303。顯然,肇《注》所謂“天竺一名該此四義,秦言無一名以譯之”,屬于“五不翻”之第二種“多含不翻”情形。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從史料的角度看,肇《注》其說,就后世“五不翻”之“多含不翻”,不光說的最為全面,而且說得時間最早。
其四,“義名(譯)”說塵埃落定。肇《注》提出的“義名(譯)”說,后世頗有回應。梁代法云等《大般涅盤經集解》提出“以義翻名”說?!都狻氛J為,“優婆塞”或稱為“清信士”,或解釋為“善宿”,都是以義翻名。隋代凈影寺慧遠《維摩義記》提出“義翻”說,所謂“比丘”“義翻有五”:怖魔;乞士;凈命;凈持戒;破惡。
真正把“義名”之“義”談清楚的,應該是隋代佛學家。這里側重看一下隋代凈影寺慧遠的相關建樹。
一者,慧遠從“體相用”角度看待譯語?;圻h《大乘義章》學術路徑之一,就是從“體相用”角度發明佛學概念?;圻h也從“體相用”角度展開譯語批評。比如,其《大般涅槃經義記》從“相”的角度,首肯“泥犁”譯為“地獄”之允恰。再比如,其《大般涅槃經義記》論及“大(不可思議)”義,解釋其“體大”“相大”后,論其“用大”有此一說:“大般涅槃能建大義,義猶用也?!?/p>
二者,慧遠提出“義用名義”說?;圻h《維摩義記》在解釋“依義不依語”時,有此一說:“對體彰用,義用名義。”就是說,“義”的本質是其“體”。“義”之“用”,亦是“義”之一途。必要的時候,需要“對體彰用”,是為“義用”?!傲x用名義”,當然會產生側重其“用”的“義名”??梢耘e例看一看。一、吉藏《凈名玄論》有此一說:“般若”翻為“清凈”“遠離”等,是為“以用翻之”。二、道宣《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認為,“毗尼”翻譯成“滅”,“從功能為號”。“功能”,就是“用”?!皬墓δ転樘枴?,就是“對體彰用”?!皽纭?,就是“毗尼”之“義用名義”,當然就是“義譯”。三、梵音“尸羅”,可以翻譯為“清涼”,“以其能止破戒熱惱,從能得名”[5]715。譯文“清涼”,乃“尸羅”“義用”之名——“義”,就是“用”。
三者,慧遠提出“隨義傍翻”說。慧遠《大乘義章》曰:“阿陀那”正翻“無解”?!半S義傍翻,差別有八”,分別是無明識,業識,轉識,現識,智識,相續識,妄識,執識。《大乘義章》又曰:“阿梨耶”正翻“無沒”。“隨義傍翻,名別有八:藏識,圣識,第一義識,凈識,真識,真如識,家識,本識”。需要指出的是,所謂的“正翻”,即重在“出體”?!半S義傍翻”,則側重“相”“用”。
現在回過頭做一點補述。一者,肇《注》曰:“阿羅漢,秦言殺結使賊也……亦能除結,故因能受名也?!薄耙蚰苁苊边@個“能”,就是“體相用”之“用”?!皻⒔Y使賊”,就是“阿羅漢”之義名。二者,肇《注》“諸佛菩薩有解脫名不可思議”曰:“別本云神足三昧解脫。什曰,同體異名也?!本褪钦f,“神足三昧”說的也是“不可思議”,不過“同體異名”而已。區別在于,“神足三昧”側重的是“不可思議”之德“相”、神“用”而已(比如,慧遠《維摩義記》恰恰作如是觀)。由此可見,肇《注》對后世“體相用”之譯語研究,也不乏開山之功。
一般認為,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之前,《維摩詰》已有四譯,譯者分別是后漢佛調、三國時支謙、西晉法護及竺叔蘭。羅什熟諳支謙、法護(或竺叔蘭)譯本(比如見肇《注》“序”)。羅什之后,唐代玄奘譯出《說無垢稱經》。今天可見的譯本有三,即支謙(《佛說維摩詰經》)、羅什、玄奘譯本。肇《注》中,就《維摩詰所說經》譯文發表見解的,主要是羅什及其弟子僧肇。兩人都是翻譯《維摩詰所說經》的當事人,所以他們的見解更值得關注與探究。限于篇幅,這里僅看三個關鍵性譯語,希望略收管中窺豹之功。
唯愿世尊說諸菩薩凈土之行。
肇《注》:肇曰,別本云“佛國清凈之行”。什曰,梵本云“清凈之相”。
支謙、羅什、玄奘三家相關譯文,分列如下:
(1)[童子寶事]白佛言:“此五百童子,皆有決于無上正真之道,愿聞得佛國土清凈,佛惟解說如來佛國清凈之行?!笔欠鸶鎸毷略唬骸巴?!諦聽!善思念之,吾當為汝解說如來菩薩佛國清凈”[6]869。
(2)[寶積]白佛言:“……愿聞得佛國土清凈,唯愿世尊說諸菩薩凈土之行!”佛言:“……乃能為諸菩薩問于如來凈土之行”[7]833。
(3)[寶性]復白佛言:“……唯愿如來哀愍,為說凈佛土相。云何菩薩修凈佛土?”作是語已,佛言:“……汝今乃能為諸菩薩請問如來凈佛土相及問菩薩修凈佛土。汝今諦聽,善思念之,當為汝等分別解說”[8]910。
現在可以展開具體討論。
其一,關于窺基之批評。唐代窺基《說無垢稱經疏》對什譯有一批評,說梵本原文既問了“凈土”之“行”,又問了“凈土”之“相”,可是在羅什的譯文中,只問了“凈土”之“行”,漏掉了有關“凈土”之“相”的疑問。窺基的意思是,羅什的譯文只有“乃能為諸菩薩問于如來凈土之行”,缺少了像唐譯“請問如來凈佛土相”那樣的文字。實際上,羅什當然很清楚,寶積有兩問。首先,羅什前面的譯文,說的就是兩項內容(“愿聞得佛國土清凈,唯愿世尊說諸菩薩凈土之行”)。其次,什譯“乃能為諸菩薩問于如來凈土之行”接下來的譯文,當然包括“凈佛土相”的內容。就此,羅什自己也說的再明白不過。肇《注》曰:“什曰,寶積問凈土之相,故以凈相答之?!笨梢?,窺基難免小題大做。還可以補充一點的是,什譯之所以省略了像唐譯“請問如來凈佛土相”那樣的文字,有可能是認為,既然有“凈土之行”,那就必然有“凈土之相”,從行文上講,這是一種語義預設關系。好有一比,后人就是以此思路看待羅什《金剛經》“三問”兩譯的。
其二,關于“梵本云‘清凈之相’”。僧肇說“別本云‘佛國清凈之行’”,“別本”當然指的是支謙譯本(西晉兩個譯本,若與支譯文字雷同,則應追溯至三國支譯)。也就是說,羅什把支譯“佛國清凈”改成了“凈土”。羅什自己也如是觀,所謂“梵本云‘清凈之相’”,在支譯中就是“佛國清凈”。今天程恭讓、冀志剛先生通過梵漢對勘,認為羅什確實改原文“佛國清凈”為“凈土”[9]44。
其三,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凈土”一詞再考辨。這里結合程恭讓、冀志剛先生“鳩摩羅什《維摩經》‘凈土’譯語考辨”一文(下稱《考辨》),對什譯“凈土”一詞提一點思考。首先,《佛國品》有一段文字(“直心是菩薩凈土……),“凈土”一詞共出現17次?!犊急妗氛J為,17個“凈土”,原來的梵文都是“佛土”[9]45。果如是,足見什譯頗為“武斷”。對照一下玄奘譯《說無垢稱經》的相應內容,共有18個“嚴凈佛土”。這樣問題就來了,唐譯“嚴凈”二字從何而來?換言之,如果原文是“嚴凈佛土”,那么什譯之“凈土”,多少也有點來路。
其次,什譯“是人乃能舍清凈土,而來樂此多怒害處”,此譯中“清凈土”,《考辨》一方面認為,原文的意思是“如此清凈的佛土”,一方面又認為羅什“譯語中,清凈土=凈土”[9]48??墒窃谖覀兛磥恚伞扒鍍舻姆鹜痢敝痢扒鍍敉痢敝痢皟敉痢?,可能不過是語言表達方式壓縮而已,“凈土”一詞未必就是專有名詞。
再次,就什譯“而常修凈土,教化于群生”,《考辨》認為,這里的“凈土”,梵文原文是“諸佛土”[9]47。問題是,唐譯(“而常修凈土,利物無休倦”)何以也是“凈土”?
復次,什譯:“彼菩薩曰:‘菩薩成就幾法?于此世界行無瘡疣,生于凈土?!S摩詰言:‘菩薩成就八法,于此世界行無瘡疣,生于凈土。’”《考辨》認為,這里的“凈土”,原文是“清凈的佛國”[9]48。在我們看來,“清凈的佛國”譯成“凈土”,應該是言之成理。這就難怪,唐譯也見“凈土”一詞。玄奘譯:“時彼佛土諸來菩薩復作是言:‘堪忍世界諸菩薩眾成就幾法無毀無傷,從此命終生余凈土?’無垢稱言:‘堪忍世界諸菩薩眾成就八法無毀無傷,從此命終生余凈土?!?/p>
我們的初步結論是,羅什、玄奘依據的梵文版本,可能有些不同。再則,考察羅什譯文,未必要把“凈土”一詞都看成是一個已經固定了的專有名詞。最后,有一個很大的疑惑。一方面,什譯有那么多的“凈土”一詞。另一方面,隋代佛學家對什譯中的“凈土”概念頗有發明。就此,唐代窺基何以偏偏一言不發?
隨所調伏眾生而取佛土。
肇《注》:什曰,梵本云“毗尼”。“毗尼”言“善治”,善治眾生,令棄惡行善也。“調伏”旨同而語隱,故存其本也[1]816。
就此,有幾點可談。
其一,先交代術語。智旭《重治毗尼事義集要》認為,梵語“毗尼”可以翻為“善治”“調伏”或者“滅”,但“正翻為律,律者,法也。”我們清楚,“法律”一詞,本土文獻如《莊子》《管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早就使用,主要指國家制定的行為規范、法規等。佛經中的“法律”一詞,指的幾乎都是佛教“戒律”或“律儀”。漢代譯經,如安世高《佛說自誓三昧經》、康孟詳《中本起經》、支曜《佛說成具光明定意經》等,就開始使用“法律”一詞。上引文“毗尼”之“律”“律”應該是動詞,也就是“以/依佛教戒律(佛法)而治”的意思。
其二,“法律”一詞,支謙譯《佛說維摩詰經》凡見三處。現一并將其與什譯《維摩詰所說經》相關譯文對列如下:
(1)菩薩欲教化眾生,是故攝取佛國;欲使佛國人民盡奉法律,故取佛國。(支謙譯文)
菩薩隨所化眾生而取佛土,隨所調伏眾生而取佛土。(羅什譯文)
(2)[維摩詰]雖為白衣,奉持沙門至賢之行……游諸四衢,普持法律。(支謙譯文)
雖為白衣,奉持沙門清凈律行……游諸四衢,饒益眾生。(羅什譯文)
(3)曰:“不我得,不為證,故辯如是。若有得有證則于自然法律為甚慢矣!”(支謙譯文)
(4)曰:“我無得無證,故辯如是。所以者何?若有得有證者,即于佛法為增上慢?!?/p>
(羅什譯文)
(1)中,什譯“調伏眾生”,與支譯“使佛國人民盡奉法律”相對。顯然,“使佛國人民盡奉法律”也好,“善治眾生”(可能見之于西晉譯本)也好,“調伏眾生”也好,都準確地譯出了梵文“毗尼”一詞的含義。
(2)中,什譯“沙門清凈律行”“饒益眾生”,分別與支譯“沙門至賢之行”“普持法律”相對。應該看到,“沙門清凈律行”比“沙門至賢之行”所指更為明確具體。至于“饒益眾生”與“普持法律”,則略顯錯位。無妨這樣來看。前文已經說維摩詰“奉持沙門至賢之行”(也就是什譯“奉持沙門清凈律行”),何以緊接著再說“普持法律”?所以,“普持法律”意欲表達的意思,可能是“使眾生普持法律”。如是觀,什譯“饒益眾生”方可交代過去。
(3)中,什譯“佛法”,與支譯“自然法律”相對。這當然可行。此所謂整體代部分。順便一提,部分指代整體,什譯《維摩詰所說經》也有其例。比如,什譯“毀譽不動如須彌”,“毀譽”指代“八風”“利衰毀譽稱譏苦樂”。玄奘的譯文是“八法不動如山王”。到窺基《說無垢稱經疏》那里,說“舊無‘八法’,但有‘毀譽’,譯家脫也?!?/p>
其三,“善治”一詞非談不可。具初步統計,羅什譯經可能總共用了4次“善治”一詞??梢跃唧w分析一下。下面兩例分別出自羅什譯《佛垂般涅槃略說教誡經》《十住經》:
若得定者心則不亂,譬如惜水之家善治堤塘。
譬如大金師,善治此金。
上兩例中“善治”一詞,不大可能從梵文“毗尼”翻譯而來。原因至少三條。一者,“治堤塘”“治金”,是漢語固定用法。二者,這里的“善治”,是“善”“治”兩個詞?!芭帷敝x“善治”,只是一個詞。再者,不能說“滅/調伏”“堤塘”,不能說“滅/調伏”“金”。
再看羅什譯文中“善治”一詞的其他兩例用法:
譬如良醫,智慧聰達,明練方藥,善治眾病。
菩薩應當作大醫王,善治一切煩惱病故。
這兩個例子分別出自羅什譯《妙法蓮華經》《集一切福德三昧經》。這里的兩個“善治”,有可能是由梵文“毗尼”翻譯而來,因為從語義上看,存在著“滅/調伏”“病”之理。但這不能絕對,原因很簡單,漢語“治……病”,張口就來,大可不必從“毗尼”“滅/調伏”那個意思繞著來,也就是說,原文可能壓根就沒有“毗尼”一詞。
由此可見,羅什譯文4次用的“善治”一詞,多與梵文“毗尼”無關。也就是說,羅什看到梵文“毗尼”,不大可能把“毗尼”譯成“善治”。這一點,當然也適合羅什翻譯《維摩詰經》。
其四,羅什譯文中幾乎不用“法律”一詞,偶見者如《佛說放牛經》中“法律”是名詞。更難看到“以法律治理”或“使……守法律”一類的說法。就是說,羅什很好有可能把“毗尼”譯成“以法律治理”或“使……守法律”。這樣的話,結合上文所言及文獻初步檢索,在使用“毗尼”一詞的相關語境中,羅什的基本做法之一,就是將“毗尼”譯為“調伏”。
我們的初步結論是,什譯《維摩詰所說經》使用“調伏”一詞,更多地是一種用語習慣。當然,同時也或許有所忌諱(比如避免使用與中土文獻雷同之“法律”一語)。至于“‘調伏’旨同而語隱”,可能只是表面文章,恰恰沒搔到癢處。
妙喜世界成就如是無量功德,上至阿迦膩吒天,下至水際;以右手斷取,如陶家輪,入此世界,猶持華鬘,示一切眾。
肇《注》曰:什曰,梵本云“如斷泥”,今言“如陶家輪”,明就中央斷取如陶家輪,下不著地,四邊相絕也[1]909。
這里集中談一個問題。羅什何以偏偏選中“陶家輪”之喻?簡而言之,原因有三。其一,有翻譯先例可援。比如,三國支謙譯《佛開解梵志阿颰經》之“陶家燒作瓦器”,西晉法護譯《賢劫經》之“陶家成就眾器”,西晉法立譯《法句譬喻經》之“陶家埏埴作器”。羅什從這些語境中提煉出“陶家輪”一說,當然不是難事。
其二,羅什熟悉梵文“陶家輪”一詞。比如,梵文《大莊嚴論經》就有“陶家輪”一詞:“如彼陶家輪,輪轉無窮已”“洄流沒生死,如彼陶家輪”。需要交代的是,羅什翻譯這部經具體時間雖然不確定,但這無關緊要。如果翻譯在《維摩詰所說經》(406年譯)前,那么,《維摩詰所說經》就是直接借用了自己的譯文(實際上是梵文)。如果翻譯在《維摩詰所說經》后,那么,因為羅什身邊有梵文《大莊嚴論經》,所以說羅什熟悉梵文“陶家輪”一詞,應該合情合理。這樣一來,梵文“陶家輪”一詞,就是《維摩詰所說經》譯語“陶家輪”的主要靈感來源之一。
其三,“陶家輪”意象切合《維摩詰經》語境?!疤占逸啞庇袃蓚€主要意象,一者“旋轉”(便于“回”旋),二者“空隙”(便于手“握”)。現在看羅什譯、玄奘譯:
斷取三千大千世界,如陶家輪著右掌中,擲過恒河沙世界之外……以右手斷取如陶家輪,入此世界猶持華鬘示一切眾。(羅什譯文)
能以神力方便斷取置右掌中,如陶家輪速疾旋轉,擲置他方殑伽沙等世界之外……悉皆斷取置右掌中,如陶家輪若花鬘貫,入此世界示諸大眾。(玄奘譯文)
“斷”“著”“置”“擲”“持”“貫”,與“陶家輪”之“空隙”意象相切合。“陶家輪”之“回”旋意象,后面譯文也不乏“暗示”(什譯、唐譯皆有曰“還置本處”)。實際上可以說,唐譯夸大了“陶家輪”之“回”旋意象,因為從支謙譯、羅什譯看,唐譯“速疾旋轉”屬于添加的文字。
再說開兩點。一者,佛經翻譯很可能是羅什第一個使用了“陶家輪”一詞。至少可以說,羅什使用“陶家輪”一詞,在翻譯史上時間非??壳啊6?,羅什之后,很可能是東晉法顯、北涼曇無讖最先借用羅什“陶家輪”一詞。法顯《佛說大般泥洹經》(417-418年譯)有言:“住大般泥洹菩薩持十方國土,置其右掌如陶家輪,擲著他方微塵世界?!睍覠o讖《大般涅槃經》(421年譯)有言:“復有菩薩摩訶薩住大涅槃,斷取十方三千大千諸佛世界,置于右掌如陶家輪,擲置他方微塵世界。”可以說,法顯、曇無讖借用羅什“陶家輪”一詞,不光在時間上最早,更為重要的是,兩家是在經文內容類似的語境中借用“陶家輪”一詞,因此之故,真可謂名副其實的實質性借鑒。
“義譯”概念從三國時萌芽至隋代時結果,關鍵處不過四步而已。其中,僧肇《注維摩詰經》“義名(譯)”說尤為關鍵。一者,梁朝“以義翻名”說,可以看成是對“義名(譯)”說的具體闡釋。二者,隋代“義翻”說,可以看成是對“以義翻名”說的語義壓縮。至于僧肇《注維摩詰經》就羅什譯文的說文解字,至少有兩點極為珍貴。其一,肇《注》是少之又少的夫子自道式佛經翻譯批評史料。其二,肇《注》實際上開了佛經譯文對比批評之先河。因此之故,肇《注》之翻譯批評內涵,值得我們進一步系統而深入的發掘與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