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孫 武
孫子曰: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可勝。故曰:勝可知,而不可為。
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不足,攻則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
見勝不過眾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戰勝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故舉秋毫不為多力,見日月不為明目,聞雷霆不為聰耳。古之所謂善戰者,勝于易勝者也。故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故其戰勝不忒①,不忒者,其所措必勝,勝已敗者也。故善戰者,立于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是故勝兵先勝而后求戰,敗兵先戰而后求勝。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為勝敗之政。
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數,四曰稱,五曰勝。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數生稱,稱生勝。故勝兵若以鎰稱銖②,敗兵若以銖稱鎰。
勝者之戰民也,若決積水于千仞之溪者,形③也。
(原文據中華書局2011年版《孫子兵法》)
【注釋】
①忒(tè):差錯。
②以鎰(yì)稱銖:24銖為1兩,24兩為1鎰。用鎰同銖相比,表示力量處于絕對優勢。
③形:指軍隊的實力。
【譯文】
孫子說:過去擅長打仗的將帥,首先做到實力強大而不被敵人戰勝,其次等待戰勝敵人的時機。不被敵人戰勝的關鍵在于自己不犯錯誤,能夠戰勝敵人的關鍵在于敵人出錯。所以擅長打仗的將帥,能做到不被敵人戰勝,卻不能使敵人必然被戰勝。所以說,若我軍實力強大,勝利是可以預知的,但若僅憑實力強大而敵人卻無隙可乘,就不一定能戰勝敵人。
不能戰勝敵人,就要采取防御;可以戰勝敵人,就要采取進攻。采取防御是由于實力不足,采取進攻是由于實力強大。善于防御的人,將其實力隱蔽得如同藏于深不可測的地下,善于進攻的人,把其兵力調動如同從云霄之上降下,所以既能保護自己,又能取得完全的勝利。
預見勝利時沒有超過一般人的見識,并不算是最高明的;經過爭鋒力戰而取得勝利,即使天下人都稱贊,也算不上是高明中最高明的。所以一個人能舉起秋天鳥獸新長出的毫毛不算力氣大,能看見太陽、月亮算不上他視力好,能聽見雷霆之聲不算耳朵靈敏。古代善于用兵打仗的人,只是戰勝了容易戰勝的敵人。因而,這些善于打仗的人的勝利,既沒有智謀的名聲,也沒有勇武的戰功,但他們所取得的勝利是不會有絲毫誤差的。之所以沒有誤差,是因為他們的作戰安排能夠保證必勝,戰勝的是那些已處于失敗境地的敵人。善于打仗的人,首先要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同時,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打敗敵人的機會。所以,勝利之師是先要創造必勝條件然后再去交戰,失敗之師總是先盲目地冒險同敵人交戰,然后企盼從苦戰中僥幸取勝。善于用兵的人,總是注意修明政治,確保治軍法度,所以能成為戰爭勝負的主宰。
根據用兵之法,戰前的物質準備要掌握以下五大指標:一是度量土地面積;二是計量物產收成;三是計算兵員多寡;四是衡量實力狀況;五是預測勝負情狀。一個國家的土地質量,決定了它的耕地面積;一個國家的耕地面積,決定了它的糧食收成情況;一個國家的糧食收成情況,決定了它的兵員數量;一個國家的兵員數量,決定了它的實力強弱;一個國家實力的強弱,決定了它能否在戰爭中取勝。勝利軍隊的實力,較之于失敗軍隊的實力,其優勢之突出就像拿鎰與銖比較一樣;失敗軍隊的實力,較之于勝利軍隊的實力,其劣勢之明顯就像拿銖與鎰比較一樣。
軍事實力絕對優勢的一方,其將領指揮士卒作戰,就像從八千尺高的山澗上掘開積水一樣,勢不可擋,這就是“形”的含義。
【簡析】
本篇探討軍隊的實力建設,既包括武器裝備、糧草供應等經濟基礎方面的因素,也包括思想謀略、法規軍紀、組織編制等上層建筑方面的因素。兩者匯總在一起而彰顯出來的,便是眾寡、強弱等軍隊外顯的戰斗能力。一開篇孫武便提出“先為不可勝”的理論,強調要想立于不敗之地,自己首先必須擁有強大的實力。實力的強弱,乃是判斷采取進攻還是防守的前提,不能戰勝敵人就要采取防守措施,可以戰勝敵人才采取進攻。接著在如何衡量一個國家軍事實力的問題上,孫子提出了“度”“量”“數”“稱”“勝”五個重要指標,并排列出了五大指標之間的層層遞進關系。五大指標測量出來的主要是一個國家的糧食產量與軍隊規模,在孫武所生活的大國爭霸的歷史環境下,這些是一個國家軍事實力的重要體現。篇末用“決積水于千仞之溪”來形象譬喻“形”這一概念,突出了強大的軍事實力一旦形成便具有蕩滌萬物的巨大威力。《孫子兵法》中為什么將《形篇》置于《謀攻》之后,《兵勢》《虛實》之前呢?研究者一般認為,因為“謀攻”(通過戰前“廟算”做到“不戰而屈人之兵”)如果不能成功,不得已而用兵,自然應該首先探討軍隊的實力建設與如何合理調配各種戰爭力量來獲得勝利,進而通過巧妙創造戰機的作戰方法來掌握戰場的主動權,所以接著探討“軍形”、“兵勢”與“虛實”。由此可見,《形篇》乃是孫武專篇開始討論實戰的真正開始,在《孫子兵法》“先謀后戰”的慎戰體系中具有關鍵地位與獨特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