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浩
(長治學院 法律與經濟學系,山西 長治 046011)
企業合規往往和企業風險緊密聯系。傳統意義上的企業合規要求企業遵守規章制度、行業準則和相關法律法規,刑事法上的合規更強調企業應當針對違法犯罪行為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合規制度。這套合規制度可以對違法犯罪行為進行有效的事前防范、事中應對和事后補救。1991年美國司法部制定《聯邦組織量刑指南》,首次在司法實踐中引入合規制度。21世紀后,企業合規制度逐漸從美國發展到其他國家,英國的《反賄賂法》和法國的《薩賓第二法案》等都明確規定了企業合規相關制度。
企業合規不起訴要求企業和其職員在經營活動中遵守相關刑事法律規定。對于涉嫌刑事犯罪的企業,若其承諾或已經建立起一套有效的合規體系,檢察機關可以直接作出不起訴決定,或設置一定的考驗期,根據涉罪企業在考驗期內對合規制度的運行程度決定是否作出起訴。合規激勵制度是合規制度的生命力所在,也是合規制度能否得到廣泛適用的保證。對于企業來說,只有將合規制度作為檢察機關決定給予不起訴決定甚至量刑從寬的依據,才能保證企業建立的合規制度落到實處,而不是“紙面”上的冰冷法條。合規不起訴正是合規制度在刑事法方面的激勵機制之一。
在調整市場經濟的法治模式中,刑法發揮著主導作用。刑事法律風險已經成為民營企業發展過程中面臨的最大風險。這與刑法的歉抑性存在沖突[1]。當前疫情全球化情況下,一些民營企業可能會偶然實施違法犯罪行為。但這些企業設立的初衷并不是為了實施犯罪,并不是犯罪團伙,動輒采取刑事追訴活動,會帶來很多負面影響,甚至一次刑事起訴可能會導致一個企業遭受滅頂之災。為了切實加強對民營企業的刑事保護力度,積極響應中央高層健全對民營企業的執法司法保護,提高我國企業在一帶一路背景下應對海外合規立法的能力,必須積極嘗試檢察機關參與社會治理的新探索。2020年最高檢授權部分地區檢察院開展企業合規不起訴的探索,大膽嘗試將企業合規不起訴適用于一些民營企業輕微犯罪案件中,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也可以發現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背后蘊含的諸多價值。
在當前民營企業可能遇到的所有風險當中,法律風險是第一位的,而刑事法風險更是所有法律風險當中需要尤其重視的[2]。優化營商環境、保護企業健康發展是司法領域必須面對的一個重要課題。2019年10月,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就提出要“健全支持民營經濟發展的法治環境”。2020年1月,中央政法會議再次強調民營企業的執法司法保護機制[3]。營造良好的營商環境,首要的就是營造良好的法治營商環境。但相對于國有企業而言,民營經濟處于相對弱勢地位,難以獲得平等待遇。一旦民營企業被提起公訴、被法院定罪判刑的話,極有可能使該涉事民營企業陷入經營困難,甚至面臨喪失經營資格和破產倒閉的風險,進而使得善意第三人、企業員工、養老金領取者遭受損失,甚至影響地區經濟發展。
正因如此,最高檢明確表態,在刑事司法領域,要保護民營企業合法權益,做到“少捕慎訴慎押”。地方檢察機關也在積極探索新型社會治理方式,將企業合規制度引入公訴制度當中,避免出現“辦理一個案件,垮掉一個企業”的情況發生[1]。刑事合規在企業“非罪化”治理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企業及高層管理人員涉嫌犯罪后,如果建立了有效的而不是浮于書面的合規制度,就可以作為抗辯事由換取寬大刑事處理的機會,爭取實體上的從輕處罰及程序上的寬大處理,避免被法院定罪的結果。作為一種出罪機制,避免民營企業及高管被刻上“犯罪主體”的烙印,避免企業出現倒閉、失去市場交易資格、失去股票交易等風險,盡量減少負面“標簽”帶來的不利影響[1]。
經濟全球化背景下,我國企業正經歷著合規的考驗。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和一帶一路的深入推進,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走出國門,前往歐美等國進行投資、經營。這些企業除了受到我國法律和所在國法律的雙重約束外,還必須按照所在國法律的規定制定合規制度。但歐美等國家的立法越發嚴密,所確立的管轄范圍也更加寬泛。例如,前文提到的美國《反海外腐敗法》、英國的《反賄賂法》和法國的《薩賓第二法案》,都通過長臂管轄確立了廣泛的管轄范圍。在這種情況下,只要中國企業在這些國家投資或經營,如果違反上述法律,都有可能接受刑事追責。例如,中興通訊在美國因為合規問題受到巨額罰款;抖音海外版本TikTok在美因合規問題宣告禁令等。這都表明長臂管轄原則下的企業合規制度已經成為國際商業交往中必須密切關注的一個問題。
無論從搶占制高點還是從爭奪國際規則話語權的角度,都應當對企業合規制度足夠重視[4]。我們應當以企業“非罪化”治理為契機,切實提高民營企業通過合規機制開展全新的內部治理活動,強調企業內部合規管理制度,對涉事企業從源頭進行治理,督促其在經營管理等方面進行全方面的合規化改造,消除經營漏洞,使我國企業能走出國門并具有強大競爭力。
檢察機關是專門的法律監督機關,承擔著審查起訴、法律監督等職能。作為司法機關,將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納入到公訴制度中,正是檢察機關提升社會治理方式的新探索。通過將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納入國家公訴制度中,檢察機關可以為涉事企業建立刑事法上的合規激勵機制。在刑事追訴過程中,需要公安機關、檢察院、法院等投入大量的司法資源。在司法實踐中,有些企業犯罪是非常復雜的。對這些案件的調查取證、審查起訴等需要的訴訟成本往往事巨大的。在當前司法資源緊張而民營企業犯罪案件高發的態勢下,如何妥善使用司法資源,處理好司法公正和效率的關系就成為我們必須面對的課題之一。
如果能在司法機關介入前采用審前轉處方式處理企業犯罪問題,就可以大大提高司法效率,避免司法機關耗費巨大司法資源處理一些輕微的企業犯罪案件,使司法資源得到最合理配置,將司法資源重點放在大案、要案上。司法效率追求國家以最小的刑罰手段獲得最大的法律效益和社會效益。當刑罰手段不能實現犯罪的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職能時,我們就需要更多地考慮“非罪化”處理方式,以非刑罰化措施代替刑罰化措施,很顯然無罪認定能夠給予企業更多動力。
1977年通過的FCPA,是美國針對企業腐敗行為最重要的規制法律之一。FCPA的執行機構包括美國司法部和證交會。司法部可根據該法中違反賄賂條例的腐敗行為開展刑事和民事執法調查工作,證交會根據該法對證券發行人開展民事執法工作。FCPA中設置了一些程序上的“出罪”條款,其中包括企業合規制度。如果涉事企業建立有完善的企業合規制度,可以程序上免受起訴或在實體上從輕、減輕處罰。根據FCPA的規定,違反該法需要承擔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對于構成犯罪的企業可處以最高200萬美元的罰金,對直接責任人員還可并處罰金或判處監禁。一旦提起指控,對涉事企業造成的損失是不可逆的。除了繳納罰款外,企業還會因為損失商業信譽、失去商業交易機會甚至被剝奪從業資格。正因如此,很多企業開始著手建立真正有效地合規制度。正如西門子公司所言,“只做合規的業務”成為諸多企業的經營理念。1987年美國《聯邦量刑指南》開始實施。根據指南規定,檢察官決定是否對案件起訴時,其中的一個重要依據就是涉事企業是否建立真正有效的合規計劃。有效的合規計劃包括在事前預防、事中控制和事后補救階段都能發揮作用。有效合規計劃標準包括該計劃能否預防犯罪行為的發生,高管層是否如實執行并監督企業的合規政策,企業是否通過開展培訓等方式對員工進行相關培訓,等等。
美國檢察官除將合規作為是否提起公訴的重要考量因素外,還可以與企業建立一種相對不起訴協議。該協議規定檢察官以在一定時期內不起訴為條件,要求企業繳納一定數量的罰金,并建立切實有效的企業合規制度。約定期限內,若企業按時繳納罰金,其制定的合規計劃也符合檢察機關的要求,那就不再對涉事企業提起公訴。根據實施步驟的不同,分為“暫緩起訴協議”和“不起訴協議”。
2010年英國通過《反賄賂法》,規定了刑事合規問題。新增設的“商業組織預防賄賂失職罪”就企業是否建立合規制度作為無罪抗辯的重要事由。根據該法規定,只要商業組織的相關人員,為了獲取或保留該組織的業務,或者為了獲取或保留該組織的商業優勢,向他人行賄的,就觸犯該罪名,顯然該罪名對商業組織提出了更高的道德要求。如果該組織能夠證明就預防該行為制定了“充分程序”,就不再觸犯該罪名。因此,“充分程序”屬于該罪名的出罪事由。
作為出罪事由的“充分程序”應當包括的內容,英國《反賄賂法指南》確定了六項原則:①商業組織應當確立與賄賂風險相稱的“反賄賂程序”;②商業組織高管層應當對反賄賂作出積極承諾,包括向全公司內外傳達反賄賂的態度,并積極參與到制定必要的反賄賂程序中;③定期對所面臨的外部和內部賄賂性質和程度進行評估;④對關聯人員的盡職情況展開調查;⑤加強內外溝通,確保員工知曉并理解公司制定的反賄賂制度;⑥定期評估制定的反賄賂程序和制度,并采取必要的改進措施。
企業合規制度發軔于美國。美國的《聯邦組織量刑指南》《海外反腐敗法》都用大量條款詳細規定了企業在何種情況下可以不受到刑事起訴。2010年,英國通過頒布《反賄賂法》將合規作為對涉事企業作出不起訴、無罪抗辯甚至是暫緩達成協議的依據。英美國家的企業合規制度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通過研究美國、英國企業合規制度,可以預防我國企業因為觸犯相關國家法律受到嚴重處罰,對構建我國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豐富企業合規的理論價值具有重要意義。
1.建立行之有效的企業合規計劃
設計并實施一套完善的企業合規計劃是構建企業合規制度的關鍵環節。完善的企業合規計劃應當達到設計良好的程度,具體包括合規計劃的責任分配、刑事激勵效果等。企業合規計劃應當是變化發展的。衡量合規計劃是否有效的因素包括風險評估、培訓溝通等內容。有效的企業合規計劃可以發揮企業內部約束的作用,促使企業甚至整個行業良性發展。
2.推進我國企業犯罪治理機制國際化
當前,我國企業刑事犯罪已經成為高懸在企業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企業刑事犯罪之后,如果被起訴,對企業造成的損害是巨大的——輕則受罰款處罰,重則被取消經營資格。因此,如何在違法犯罪后爭取不被起訴是企業合規的關注焦點,也是當前疫情常態化下企業營商環境的重大議題。但是,目前我國刑事立法中沒有企業合規制度。吸收借鑒英美國家企業合規制度的非罪化處理方式,有助于規避我國企業涉外業務風險,提升我國企業在國際環境中的競爭力。
企業合規不起訴作為一項極具創新性的協商性司法制度,也屬于附條件不起訴的一種。與認罪認罰從寬、刑事和解程序等相似,企業合規不起訴是經過雙方協商所達成的和解協議。在企業合規制度中,檢察機關與涉事企業平等溝通,以達成合規協議的方式吸引企業建立并實施合規制度。這是一種“利益兼得”的司法衡量,是私法中平等協商、等價有償的市場經濟思維的體現[5]。
我國刑事訴訟法中規定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有嚴格的適用范圍——只適用于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應當吸收借鑒美國和英國立法中的相關規定,將企業建立符合要求的合規制度作為不被提起刑事起訴事由或出罪事由,將針對企業犯罪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寫入我國刑事訴訟法中,作為附條件不起訴的一種形式。刑訴法第15條關于認罪認罰制度的規定是企業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制度基礎。企業只有認罪,才能體現出對檢察機關工作的積極配合,也反映了涉事企業主觀上的悔過心理。因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以成為企業合規不起訴的制度依據[6]。其次,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和靈魂是從寬。此處的從寬包括實體上的從寬處罰和程序上的出罪處理。檢察機關對符合條件的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就是從寬處理的體現。因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刑事訴訟法的基本原則,貫穿刑事追訴活動的始終,也為企業合規不起訴奠定了制度基礎。
通過研究發現,美國等國家的企業合規路徑分為檢察建議模式和附條件不起訴模式。目前檢察機關的企業合規司法實踐中,更多選擇的是附條件不起訴模式。與檢察建議模式相比,附條件不起訴模式具有如下幾方面的優勢:①相比于檢察建議模式而言,附條件不起訴為涉事企業設立了考察期限。期滿時以涉事企業建立合規制度的效果決定是否提起公訴。這就為涉事企業建立合規制度提供了強大動力。②在附條件不起訴模式中,檢察機關會對涉事企業進行持續不斷的監管,甚至會聘請中立的第三方作為專門監管人對涉事企業進行全方面的監管,對合規制度的建立進行專業評估,從“源頭”出發,扼殺企業違法犯罪的苗頭,發揮刑事法的一般預防作用。檢察建議模式的優勢體現在:①提出檢察建議的時間靈活,可以在審查批準階段提出,也可以在審查起訴階段提出,而附條件不起訴往往是在審查起訴環節提出的。②合規檢查建議對象比較靈活,可以向涉罪企業提出,也可以向其他涉案企業提出。附條件起訴只能向涉罪企業提出。就檢察建議模式和附條件不起訴模式而言,各有利弊,立法時應當綜合兩種模式的優勢,結合我國國情,借鑒美國企業合規制度中檢察官主導案件進程機制,發揮法官對案件的監督作用,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
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對于優化營商環境、提高企業自我管理水平、充分發揮檢察機關參與社會治理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作為舶來品,中國的企業合規制度必須結合我國國情,在對域外企業合規吸收借鑒基礎上進行本土化改造,才能彰顯出該制度強大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