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浩,武兆雨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00)
沒有任何一種其他地區、其他類型的文學如同東北地區工業文學一樣受到如此巨大的歷史慣性的影響,這種歷史慣性既包括兩代人對東北工業區由盛轉衰的共同記憶,也包括他們在大工廠生活中形成的戰斗精神。當20世紀八九十年代東北地區的馬原、洪峰、遲子建等作家借助獨特的東北風格在中國文壇開拓出一席之地時,東北地區的工業文學反而表現出對時代濃烈的不適感從而陷入沉寂。20世紀90年代后半期東北地區經歷了給一代人留下慘痛記憶的下崗潮,這種兼具時代潮流與個人記憶的題材完全經得住各種創作方式的加工。但縱觀八九十年代,東北地區的工業文學再沒有奉獻給文學界一部如十七年時期的《乘風破浪》(草明)一樣的重量級作品。為什么在題材如此豐富、感情變動如此劇烈的情況下東北工業文學的失語狀態持續了十多年?這個問題要從兩個方面去考慮:一是本該成為對此現象記錄主體的工人中間并沒有出現有代表性的作家,缺少兼具工人和優秀作家雙重身份的書寫者直接導致了內部第一視角發聲人的缺失;二是在工業體制內無私奉獻、不怕困難精神的熏陶下,描寫下崗后的艱難生活或心理上的落差免不了會有抱怨和訴苦的嫌疑,工人們從精神層面無法接受類似的行為。
打破這種失語狀態的是這些下崗工人的子一輩,撫順作家趙松的《撫順故事集》正式拉開了“子一輩作家”將過去和現在聯系起來的序幕。此后,出現了雙雪濤、鄭執、班宇、溫恕、賈行家等一批創作涉及東北工業題材的作家,“他們不再像前一代作家那樣熱衷表現地域歷史文化中的生命形態與生活方式,而是更注重青年人在當代東北社會的體驗,并尋求對這種體驗進行某種有洞悉力和個性化的呈現”[1]。這些作家被國內文壇統稱為“新東北作家群”。華東師范大學文學院的黃平老師認為,“‘新東北作家群’概指雙雪濤、班宇、鄭執等一批近年來出現的東北青年作家,稱之為‘群’,在于他們分享著近似的主題與風格”。[2]新東北作家群中的創作者普遍成長于20世紀70年代以后。東北工業區的輝煌與衰落是如何存在于他們的記憶中的,歷史的慣性對他們還有多少影響,他們將用何種方法來處理當下與過去的聯系,這些問題目前強烈地影響著當下新東北作家群的創作,未來也會持續影響新生代東北作家的創作。
新東北作家群在作品的整體風格上展現出了強烈的相似性。尤其是在敘述方式上,這些作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一種冷峻的新歷史主義手法,包括平靜的敘述口吻、較少的心理刻畫、不加修飾的口語對話、白描手法的大量運用以及對細部描寫的刻意避免。這種敘述方式代表著敘述對象的變化和敘述場景的轉換,當被敘述者不再是“光榮的”工人代表抑或是敢叫日月換新顏的勇士,故事發生的場景也不再限于工廠之內,以往那種聚焦于某一人、某一現象的宣傳式的書寫方式在表現的廣度與感染力上免不了會表現出頹勢。相比之下,將目光投向現實生活中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表現出現實主義文學的新向度,即創作者個人化視角的確立和描寫對象個體性價值的確認”[3]。這種書寫方式與新東北作家群在題材選擇上的契合,使其更加受到新東北作家群的青睞。但新東北作家群對這種書寫方式又進行了“東北化”的改造,比如以東北地區為背景,同時剔除了與東北文化不相適應的繁雜描寫,又以東北式的幽默為文本注入活力,只不過這樣的活力帶有沉重的現實負擔,同對外部環境的簡潔書寫一起,使整個文本看起來殘酷而冷峻。
冷峻的新歷史主義落實在筆尖上,創造出的是一座座灰敗的東北工業城市。新東北作家群筆下發生了罕見的“工業城市群”集體登場的現象。工業城市群為故事打上了一個特殊的身份標記,這些城市的歷史冥冥中推動著故事的發展,也使得很多故事結尾時帶有某種宿命的意味。新東北作家群很喜歡直接在文本用現實中存在的地名,使這種印記更加醒目。“工人村”“鐵西區”“十九廠”這些地名是工業區輝煌時期的產物,代表著現代工業文明內孕育的進步與現代化,承載著一代人的記憶。但隨著市場經濟的騰飛,東北工業區早已風光不在,工廠生活隨著工業區的衰落幾乎消失。工業區的衰落代表著工廠內部以師徒關系為主建立起的人際關系結構逐漸坍塌,代表著依靠體制和公共管理的生活狀態的逐漸消失,也代表著工廠中一切為了生產的價值觀的消亡。“現代公司形式中,工人和工廠之間的關系是雇傭和被雇傭的關系,公司不是家,工人也不是主人。傳統意義上的工人身份發生轉換甚至喪失,工人群體的身份認同以及對企業的歸屬和認同感也隨之慢慢喪失”[4]。這樣兼具了搖搖欲墜的“消亡感”和今非昔比的“哀嘆感”的城市本身就是灰敗的。而當我們將東北的工業文學作為東北文藝的一部分來看待時,又會發現它與東北地區整體氛圍上的適配性。從王兵導演的《鐵西區》到搖滾樂隊二手玫瑰的歌曲,欣賞者在欣賞的過程中總能感到一股工業與灰敗的氣息撲面而來,這與新東北作家群的作品給讀者的感覺很相似。在這樣的環境下產生的作品,注定是灰敗與冷峻的。
隨著書寫方式和文本氛圍的“降溫”,還有工人形象的“降溫”。在新東北作家群的作品中,工人形象大多集中在徘徊在下崗邊緣的父一輩。這時的他們卸去了國家賦予他們的“建設新世界”和“保衛祖國”的責任,同時也失去(或者說即將失去)了穩定的工作和福利,基本都在艱難謀生。鄭執、雙雪濤、班宇幾乎都曾經寫到過自己的父母因為初中時期的九千塊學費而東拼西湊的場景,“雙雪濤小說的韓文版直接被譯名為《九千班的孩子們》”[2],這從側面說明了這一筆九千塊的學費對子一代的記憶產生了多么大的影響。如果說九千塊的學費實實在在地令子一輩體會到經濟上的壓力,那么父一輩失去體面的工作之后為了謀生所從事的卑微的工作無疑為這些孩子添加了心理上的壓力,雙雪濤的《聾啞時代》中“我”就擔心過父母會來到學校的門口賣煮玉米或者煮茶葉蛋,《光明堂》中柳丁的奶奶從事的也是類似的工作。下崗之后的工人難以適應依靠科技進步的新時代,只能從事類似于“賣茶葉蛋”一類的工作,最終只能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被湮滅在歷史中。新東北作家群的作品中寫到的那些老去的或病重的父一輩,正是這一現象最直接的象征。
新東北作家群的作品中理應出現眾多的負面形象,但歷史慣性以及東北文化再次發揮了的作用,前者主要體現在工人對國家的責任感以及集體榮譽感和戰斗精神,而后者則主要體現在東北文化賦予東北人的樂觀和堅韌。在新東北作家群的作品中,下崗后的父一輩幾乎毫不遲疑地進入到尋找新的謀生之路上,而且在這一條嶄新的道路上他們依然堅持著自己作為一個國家建設者應該負起的責任,“以退潮的形式為現代化建設繼續貢獻些微力量”[5]。在雙雪濤的作品《聾啞時代》中有過這樣一段描寫:“經常有人回來找他們,指著他們的鼻子罵他們的茶雞蛋是假的,因為和別人的不是一個味兒。我勸過幾次,說了些十分在理的話,可無濟于事,說到后來我爸都要拋出一句:別看我賣茶雞蛋,可我一輩子是共產黨的工人。”[6]這段描寫中“我父親”說的這些話實際是一次起誓,其內容是:“我以我的共產黨員身份發誓我永遠不會弄虛作假。”這表明共產主義依然是他們堅定的信仰,并沒有因為離開工廠而改變,也沒有被那種被體制拋棄的零落感壓制。
這種氣質一直延續到子一代身上,如《聾啞時代》中的霍家麟、《生吞》中的秦理。這些有些瘋癲的新一代曾經都是天才的少年,他們變得瘋癲的原因大多數都是因為自己(的想法)不被社會接納和理解。這就超越了基礎生理欲望的范圍,帶有超脫和開拓的性質。這樣的超脫和開拓是與外部社會的不理解和不接納進行斗爭而產生的結果,是對自己作為人的個體的尊嚴的捍衛。正是這些人物身上展現出的尊嚴和責任感,使得這些已經沉默了十多年的故事呈現在我們面前時,依然有著動人心魄的力量。
新東北作家群的作品實際上也有一些遺漏之處。如在下崗潮開始之后,技術含量并不高的工作領域非常迅速地達到了飽和,曾經的街坊鄰居和工友變為競爭對手,殘酷的市場競爭和生活壓力對人際關系的撕裂并沒有被新東北作家群注意到。這種遺漏在很大程度上表現出新東北作家群對兩個時代的縱向聯系的重視。而他們的作品的一大特征便是頻繁出現兩個時代來回切換,但對這中間的發展過程卻是加以省略,其背后同樣是將過去和當下聯系起來的強烈欲望。
新東北作家群很多作品中的故事發生在東北地區之外,但我們又會發現故事總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同東北地區聯系起來,如雙雪濤的《北方化為烏有》《武術家》《sen》,鄭執的《生吞》,班宇的《雙河》。新東北作家群樂于寫復仇的故事,而這些復仇的故事又都與自己的父輩有關,或是為自己的父輩復仇,或是找自己的父輩復仇,或是因父輩而起。復仇代表了他們對自己父輩所處的時代的矛盾心情,即有感激,又有不滿。他們在很多作品中寫到父輩的死亡,代表著他們的“復仇”變得越來越虛無。當父輩完全消失,復仇變得沒有意義也沒有目標,屬于他們的一條連接過去和現在的紐帶便斷裂了。
《北方化為烏有》中,饒玲玲對劉泳說:“是你除了你的童年你什么也不會寫”。[7]這句話很有代表性。新東北作家群作品中有相當一部分選擇以童年視角展開敘述,其好處是保證故事氛圍真實性的同時便于創作者的發揮,更重要的是相對于復仇的故事,通過童年建立起的與過去的聯系要穩定得多,畢竟復仇還要考慮目標和動機,敘述童年卻沒有這么多限制。新東北作家群的作品中“童年”與“當下”往往呈現出一種因果關系,使得在故事的結尾處總會體現出一種宿命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當屬鄭執的《生吞》。復仇和童年是新東北作家群賴以維系回憶與當下的紐帶。
那么,過去給予了當下什么呢?在新東北作家群的書寫中,工人的形象有艱難和瑣碎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他們聰慧樂觀、富有責任感的一面,如《空中道路》中的李承杰、《盤錦豹子》中的孫旭庭、《飛行家》中的李明奇等。這些品質延續到新東北作家群創造的子一代東北人的形象中,體現在他們的文本內核中。新東北作家群的作品有很濃重的工人精神,《逍遙游》中“我”面對疾病時并不悲觀,《夜鶯湖》中“我”為吳小藝雪中送炭義氣十足,《光明堂》中“我”最后帶著李淼回家時迸發出的勇氣震人心魄,這些在子一代身上體現出的優秀品質與父一輩一脈相承。可以說,工人精神已經借由新東北作家群的作品完成了繼承,甚至可以說溢出了文本,影響到他們的創作。
在政治因素的影響逐漸衰退之后,工業文學的頹勢就會顯示出來,而當工業區也開始衰落時,工業文學又會煥發出它的活力。新東北作家群的作品向我們展示了一種全新的書寫方式,那種冷峻灰敗的氛圍營造,那種內在激情與環境反差巨大的角色,那種連接了兩個時代的精神紐帶,都對其他地區的工業文學有著重要的參考意義,即使新東北作家群的興起是源于工業區的衰落,即使他們的登場晚了整整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