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翼緋,寇振鋒
(遼寧大學,遼寧 沈陽 110036)
二十世紀初的日俄戰爭帶來了日本近代史上第二次以出版發行軍用漢語教科書為主的漢語熱潮,出現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在于甲午戰爭期間出版的軍用漢語教科書在甲午戰爭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在日俄戰爭前后出版的軍用漢語教科書至少有84部[1],其中《從軍必攜:日滿會話》[2](以下簡稱《日滿會話》)就是其中一部最具代表性的軍用漢語教科書。該教科書發行于1904年5月26日,有參加過甲午戰爭且作為日俄戰爭中日軍重炮軍司令官的日本陸軍少將楠瀨幸彥的題字。該教科書的編者及發行者的地址均為廣島市,廣島市為日俄戰爭時期的日軍大本營,市內所有書店均出售此書,且市內各商場及廣島車站內均有出售。 然而,對如此重要的一部軍用漢語教科書,目前學界卻鮮有人涉及。僅有筆者在《日俄戰爭與日本第二次軍用漢語熱——以日本軍用漢語教科書出版為中心》[1]一文中予以簡要闡述,但尚未深入探討。該教科書值得我們進一步考釋,探究其成為出征軍人“必攜”之書的原因。與此同時,對于該教科書的研究,有助于我們了解當時東北方言的語言特征,以及該教科書背后潛在的諸多歷史因素。
該教科書編者為島田孝治,有關編者的信息暫無從考證。據筆者推測,島田孝治應該在中國留過學或參加過甲午戰爭,對漢語掌握得比較嫻熟。該書的發行者為廣島市中町五十九番的藤谷寅藏。該教科書的校對者標注為日本清韓語學研究所①講師王松齡。中國人參與校對,無疑增加了該教科書的影響力以及語言使用的準確性。
關于該教科書的出版目的,編者在“編者識”中指出:“清國語尤為必要,其書問世,不勝枚舉,然僅為普通會話之書。適用于軍事用語者甚少,此乃編纂本書之緣由。”[2]毋庸置疑,該教科書為參加日俄戰爭的日本軍人而編纂的。如“編者識”所指,該教科書為軍事用語教科書,大部分內容與行軍、偵察與反偵察,以及命令、恐嚇、奴役中國人有關。
該教科書目錄部分均為日語,正文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面為日語,下面為與之對應的漢語,在漢語旁有標注四聲的“○”符號,一聲標在左下,二聲標在左上,三聲標在右上,四聲標在右下,漢語右側用日語片假名標注漢語拼音。全書分為短語和會話兩部分,正文部分有144頁,其中短語部分為五十頁,涉及“數字、時令、天文、地理、人倫、身體及廢疾”等十五個部分,約占全書篇幅的35%;會話部分為93頁,共有動詞及形容詞、軍事用語、使役、問路等七個部分,約占全書篇幅的65%。其中的詞語和對話有顯著的東北特色。
短語主要由十五個部分組成,具體內容如表1所示。

表1 《日滿會話》短語部分統計
“數字”部分列舉了簡單的十以內數字及常用的“百”“千”“萬”等數詞;“時令”部分單詞較多,應該與時間對作戰的重要性有關;另外,“職業及陸軍官制”部分單詞有50個,無疑是為了讓日本軍人了解用漢語表達的軍事術語,便于與中國百姓溝通交流,進行情報收集。
總之,“短語”這部分內容所列舉的詞語在日常生活中均比較實用,且以名詞為主,說明該教科書的編者認識到,對于多為初級水平的學習者來說,在漢語學習中要以更為實用的名詞為主。日本軍人通過學習該教科書,能夠快速掌握漢語表達并應用到實際中。
會話部分由動詞及形容詞、軍事用語、使役、問路、找人、買物、散步七部分組成,具體如下。
其一,動詞及形容詞。如“出去”“明白”“窄”。會話部分前19頁是動詞和形容詞,這類詞既可以在句中充當句子成分,又可以單獨成句。編者如此編排,可能與其認為記住一些簡單實用的動詞以及形容詞就可以進行基本的交流有關。
其二,軍事用語。如“你來的道兒上遇見俄國的兵了沒有”“兵里頭有多少受傷的”。會話部分有17頁為與軍事有關的內容,再次體現了該教科書的軍用特性。
其三,使役。如“你快去叫挑夫來”“你去打水來”。會話部分有19頁都是命令、驅使、威脅的話語,說明日軍在東北地區作戰期間利用中國百姓為其充當苦力。
其四,問路。如“上蓋平是那一條道兒”“有岔路沒有”。會話部分有9頁涉及了問路、詢問路況的內容。日軍在某一地區作戰,必然要搞清楚地形,否則不利于部隊行軍。
其五,找人。如“這兒有住著姓張的沒有”“家眷都搬了去了么”。此部分在會話中占了13頁,這類話語在日軍排查奸細、偵查敵情時有用處。
其六,買東西。如“青菜是論斤賣的嗎”“再便宜點兒吧”。會話部分有11頁涉及購物的內容,體現了日本軍人在東北生活的諸多細節。
其七,散步。如“我們上那兒去呢”“那是海邊兒”。會話部分有9頁是與散步有關的,體現了該教科書內容涵蓋廣泛的特點。
總之,這七個部分涵蓋的內容頗為豐富。書中所列的句子短小精悍,并且均用日語片假名標注了讀音,有利于日本軍人輕松地讀出,并順利運用到實際中。會話具有東北方言特色,且通俗易懂,在東北地區的通用性極強。
《日滿會話》的軍用漢語教科書特性在其內容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具體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有命令、恐嚇、審訊的。如:“你快去叫挑夫來。”“若是不聽吩咐就打你。”“站住你是誰。”諸多類似的句子無疑是用來對中國人進行命令、恐嚇、審訊的。
其二,有行軍問路、詢問路況的。如:“上蓋平是那一條道兒呢。”“有能過炮車的橋沒有。”“水有多深。”在行軍、作戰過程中,了解當地的地形及交通極其重要。這要求軍人掌握好相關的語句,以便戰事順利進行,達到其預想的軍事目的。
其三,有貶低俄國兵的。如:“俄國的兵是搶人家的銀錢 壞人家的門風 所以名聲著實不好。”“人都逃走了 說是俄國的兵要來。”“那地方是昨兒晚上叫俄國的兵占了 大家都說是官兵所以地方很不安靜。”通過貶低俄國兵,反襯日軍的“良好”形象,進而達到“貼近”中國百姓、拉攏中國百姓的目的。
其四,有打探情報的。如:“你來的道兒上遇見俄國的兵了沒有。”“敵兵的探馬來了沒有。”“敵兵往哪去了。”“敵兵有多少。”在日俄戰爭期間,派中國人充當打探情報的間諜不易被懷疑。同時,為了讓對方理解自己的意思,交流時必須使用漢語。攜帶該教科書有利于達到正常交流的目的。
其五,有偵查與反偵察的。如:“站住你是誰。”“你是那兒的人 我是從北村兒里來的。”“你是干什么來的 上那兒去。”“你帶著的是什么 這是日本軍隊給我的護照。”“趁著月黑子天把敵兵的動靜探聽來。”對于作戰部隊來說,偵查活動是必不可少的。這些場景中的對話設置,無疑是在偵查或反偵察時能用到的。同時,一些地名也表明該教科書是為在中國作戰而編纂的。
其六,有安撫民心的。如:“求大人趕緊的來安慰民心吧。”“別害怕我們是日本的兵保是護你們來了 你們放心吧。”“統帶派我們保護你們來了。”此類句子是為安慰民心,拉攏中國人,避免引起中國百姓的反抗。
其七,有關于糧食、武器等軍備情況的。如:“這地方兒有什么糧食沒有。”“大炮都是新樣兒的么。”“大炮有幾尊。”糧食和武器裝備對于戰爭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在收集糧食等必需品以及了解敵人武器裝備時,需要掌握相應的句子。《日滿會話》就提供了這種便利。
總之,在中國東北與俄羅斯開戰的日本軍隊,必然會與當地中國人打交道。上述例子具有較強的戰時實用性、明顯的侵略屬性,足以說明該教科書是一部地道的軍用漢語教科書,為日本軍人制定軍事計劃、收集情報等提供了便利,無疑有利于軍事作戰的順利推進。
該教科書除了具有軍事用語的特點之外,同時具有一般漢語教科書的語言特點。
其一,口語化、兒化詞語布滿全篇。如:“是那一邊兒呢。”“你給我帶道兒吧。”“多給你點兒工錢。”正如書名中的“會話”所示,教科書中的口語化非常明顯,口語化、兒化的語句布滿全篇,增強了該教科書的實用性和交際性。
其二,大量運用東北方言。日俄戰爭主戰場在東北地區,日本軍人必然要與當地東北人打交道。學習好東北方言有助于日軍與當地人自然交流,更好地融入到環境中。因而,該教科書中有大量的貼近現實生活的東北方言詞語。如:與時令有關的詞語:朦朦亮、程子、鬧天氣、日頭、工夫兒;與人稱有關的詞語:爺們、娘們;與建筑有關的詞語:炕、接壁子接壁兒;與衣服、食物、日常生活用品有關的詞語:褂子、汗褐兒、包米、胰子。該教科書不僅收錄了極具東北特色的詞語,也記錄了帶東北色彩的語法形式,滿足了日本軍人快速學習地道東北方言的需求,有助于他們進一步了解當時中國東北地區的人文和社會環境。
其三,重視詞語的重現原則。該教科書設置了不同的交際場景,重復練習同類詞語,達到強化記憶的目的。如:“那兒”連續出現4次:“你是那兒的人。”“打那兒來的。”“有點事情上那兒去。”“那兒住得有多少人。”“甚么”連續出現4次:“你是干甚么來的。”“你帶著的是甚么。”“還有拿著那一個是甚么。”“有甚么事。”通過詞語重現,使日本軍人能夠掌握重點詞語。
其四,注重與中國社會狀況相結合。由于當時中國還處于清政府統治時期,所以該教科書出現了較多符合當時時代特征的詞語,如“皇帝”“皇太子”“宗室”等與封建皇室有關的詞語,“尚書”“侍郎”“欽差”等清朝政府各級官名,“機器局”“船廠”“銀行”等在清朝統治后期和洋務運動后產生的新鮮事物,“洋火”“洋燈”等帶“洋”字的物品名稱。該教科書不僅要讓軍人掌握語言知識,還要讓其了解時事、社會狀況以及中國人特別是東北人的生活習慣,以便于日本軍人中國有更全面的了解。
總之,該教科書的一般語言特點說明其不僅有利于日本軍人在東北地區執行軍事作戰任務,而且方便其在中國東北地區的日常生活。
該教科書作為一部在戰爭期間廣泛使用的漢語教科書,具有如下優點。其一,樣式小巧,便于隨身攜帶和隨時查閱。該教科書長13厘米,寬9厘米,屬于小型口袋書,便于軍人隨身攜帶和隨時查閱,對日本軍人快速學習、掌握東北方言具有積極作用。其二,采用了循序漸進的編寫原則。該教科書的內容先從簡單數字開始,然后是單音節詞、雙音節及多音節詞,最后為簡單的會話,遵循了基本的認知規律,貫徹了由易到難、由長到短、循序漸進的編寫原則。其三,注重口頭交際技能的培養。編纂軍用漢語會話教科書的主要目的是讓日本官兵快速掌握和使用口語色彩鮮明的東北話,學會最基本的日常生活用語,從而達到順暢交流、便于軍事行動的目的。其四,采取中日對照的形式。該教科書的內容均采用了中日對照的形式,便于日本軍人了解漢語的意思。同時,漢語旁還用日語片假名標注了漢字發音,利于日本軍人快速掌握和使用該教科書。
除上述優點之外,該教科書也存在明顯的弊端。其一,部分用字及注音不準確。編者在編寫過程中出現了很多漢字書寫、讀音標注不夠準確的問題。如:將“拋石頭”寫為“砍石頭”,將“一幅畫”寫為“一幅花”,將人(ren)標為(len),將駱駝(luotuo)標為(luo to)等。其二,有部分語法錯誤。如“把他們都牢獄里去”,缺少動詞“關”或“抓”,應為“把他們都關到牢獄里去”;“別叫行李太搖動了”,程度副詞不能修飾動作動詞;“他是為什么猛忽然搬家了的”,語義重復且雜糅,應為“他是為什么忽然搬家”。其三,功利性碾壓科學性與趣味性。該教科書的出版目的是服務于日俄戰爭,讓日本軍人在較短的時間內快速掌握東北方言,所以在編排上完全傾向于功利性,缺乏科學性與趣味性。另外,結構編排上也過于隨意,如將“動詞及形容詞”列為會話的第一部分,與話題并列起來。其四,詞性分類與編排缺少系統性。另外,該教科書在詞性的分類與編排上過于混亂,如會話中的“動詞及形容詞”列出了漢語里的人稱代詞,不利于學習者對漢語詞性的理解和掌握。
對近代日本軍用漢語教科書的研究,有助于我們了解當時漢語教科書編纂方面的諸多潛在問題。日本軍用漢語教科書的反面效應仍然值得我們反思,其蘊含的警示與教育意義值得我們探究。
從語料價值來看,《從軍必攜:日滿會話》是一部具有東北方言特點的“必攜”式軍用漢語教科書,體現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東北方言的基本面貌,比較真實地反映了東北方言的基本特點,對記錄和保存當時的語言文化具有一定的輔助作用,對研究當時的東北方言具有一定的語料與史料價值。
從功利視角來看,該教科書是為了軍事戰爭而出版的,其露骨的功利性是毋庸置疑的。該教科書為提升日軍作戰“軟實力”必然發揮了重要作用,基本上達到了讓日本軍人速成漢語的目的,也在一定程度上傳播和推廣了漢語。
從內容特點來看,該教科書充分體現了日俄戰爭時期日本軍用漢語教科書普遍顯現的“褒日貶俄”的特點。日軍在想方設法拉近與中國百姓之間距離的同時,煽動中國百姓仇視俄國,以便于戰事的順利推進,助力日本的殖民擴張。
[注 釋]
①該研究所于1895年5月由本愿寺成立,是為培養隨軍傳教及海外傳教的僧侶而開設的,并聘請中國人和朝鮮人作為授課教師。參見中西直樹《植民地臺灣と日本仏教》,三人社,2016年,第36-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