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靜 漆尉琦
作為中國香港影壇進軍內地的代表導演之一,關錦鵬先生的作品早已是婦孺皆知的佳作代表。從1985年的《女人心》算起,關錦鵬踏足導演領域已有近40年的時間,共執導了電影及電視劇20余部,無論質量還是數量都取得了重要的成就。一般來講,任何一位在電影領域取得重要成就的導演,往往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藝術風格,關錦鵬也不例外。綜合分析關錦鵬導演的眾多影片,可以將他的藝術風格或藝術內容概括為三個方面,即曲意回環、記憶營構與地緣視域。本文將結合關錦鵬執導的具體影片,詳細地分析這三種藝術風格在其影片中的使用與呈現方式。
一、曲意回環:增強藝術觀感
所謂曲意回環,指的是在影片的情節設計方面,能夠做到曲折照應,給觀眾一種出乎意料之外、入乎情理之中的藝術觀感。[1]關錦鵬的電影作品在情節設計方面特具匠心,往往能設計出非常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
1985年上映的《女人心》是關錦鵬的導演處女作,這部影片已經展現了關錦鵬擅長制造曲意回環的故事情節的特點。影片講述了孫子威與梁寶兒的愛情故事,兩人育有一子,但孫子威婚內出軌,梁寶兒決意與之離婚,并加入其他單身女性的交際圈中,在她們看似熱烈的背后實際上暗含著空虛的人生;而孫子威與第三者同居后,發現前任妻子才是自己的最愛,于是在簽署離婚協議書時反悔,與梁寶兒重歸于好。影片情節設計較為簡單,但在呈現孫子威和梁寶兒感情破裂后各自精神空虛的面貌時,已取得了明顯的曲意回環的藝術效果,仿佛空中的回音,彼此照應又彼此復制。
1989年上映的《人在紐約》(又名《三個女人的故事》),在情節設計方面仍延續了曲意回環的藝術風格。影片講述了三位分別從大陸、中國臺灣、中國香港三地赴美生活的女性,她們有各自的人生追求與生存狀態,卻在美國不期而遇。這種情節設計本身就有一種奇趣,但關錦鵬并不滿足于這種回環照應的敘述方式,他為三位女主人公設定了不同的人生軌跡。例如從大陸移居美國的趙紅深受中國傳統倫理的影響,一直想讓母親搬到美國,與他們夫妻一起生活,這當然不是美國社會所能理解的行為,因此她的生活也充滿障礙;而從中國臺灣地區赴美的黃雄屏則醉心于舞臺表演,一心想要在美國出人頭地,可惜當時的美國對華人存在偏見,整個體制都不利于華人發展自己的事業,黃雄屏的藝術生涯遭遇了難于突破的瓶頸;與趙紅和黃雄屏相比,從中國香港到美國的李鳳嬌雖然沒有趙紅、黃雄屏的苦悶,卻也有另一個難以沖決的網絡,雖然她在美國生活質量很好,但畢竟身處異國他鄉,內心的孤寂與苦悶難以排遣。從這三位女主人公的命運軌跡來看,《人在紐約》顯然體現了一種精心安排的曲意之美。而隨著三位女主人公在一場婚禮中的偶然邂逅,并迅速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之后,她們互訴衷腸,利用自己的能力互相幫助對方解決各自的難題,為美國的華人生活與相處模式樹立了榜樣。在不斷解決各自難題的過程中,影片又存在明顯的回環往復之美。兩相結合共同造就了《人在紐約》曲意回環的藝術風格。更為可貴的是,這種藝術風格的呈現源于精心的安排設計,但觀眾在觀影之時卻沒有見到牽強湊泊的痕跡,足見關錦鵬在導演方面的匠心所在。
不過應該指出的是,注重曲意回環的藝術風格,似乎是關錦鵬早期影片所著重追求的品質。到20世紀90年代以后,關錦鵬在電影制作中的追求實現了轉向,即更加追求電影內部美感的實現。換句話說,轉型以后的關錦鵬更加側重借助電影內部要素的自足來呈現美感,而不再特別追求在情節表現上出彩了。這一方面是因為關錦鵬在上世紀90年代以后拍攝的影片多數存在文學作品作為底本,另一方面也與關錦鵬對導演藝術的不斷反思與總結有關。通過對關錦鵬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影片的分析可以看出,他在導演電影時出現了兩個比較明顯的變化:第一,開始更加重視向文藝電影轉向,如《阮玲玉》就明顯地體現了這種轉變;第二,開始對當代文學的部分代表作進行改編,如《紅玫瑰與白玫瑰》《長恨歌》(具體分析詳見下文)都屬于文學改編的典型。
眾所周知,文藝電影對于情節的要求并不太高,而改編現成的文學作品大致層面上可以保留原作的情節設計,以上兩種變化都不再要求關錦鵬在情節設計方面繼續創新。在這樣一種局面下,關錦鵬轉向電影內部要素的探討與發掘,既屬必然,也屬合理。在近年的訪談中,關錦鵬已經明確意識到了這種轉換,他說:“《地下情》說的是都市的人際疏離關系。如果今天來拍,我會從另一個視角切入。假如有機會重拍,當然不是完全一樣的重拍,但我很有興趣看看如今的梁朝偉,看看如今的溫碧霞,如今的周潤發、蔡琴、金燕玲他們會怎么樣。”[2]很顯然,如果今天再重拍《地下情》,關錦鵬定然不會像20世紀80年代那樣追求情節取勝了。事實上,這正是關錦鵬對導演藝術不斷探索后的發現,代表了一個對藝術始終有追求的導演追逐藝術飛躍的孜孜不倦的努力。
二、記憶營構:鍛造文化環境
所謂記憶營構,是指以營構記憶的環節為中心的導演風格。[3]從關錦鵬執導的電影來看,這是他在20世紀80—90年代之間的新嘗試,于1988年上映的《胭脂扣》是最突出的代表。這部由梅艷芳、張國榮主演的影片,由于情節設計非常曲折(上文提到關錦鵬早期影片追求一種曲意回環之美,《胭脂扣》的情節設計即可作為范例),人物形象的塑造非常成功,成為整個影壇中難以忘卻的經典作品。影片講述了由梅艷芳飾演的名妓如花與張國榮飾演的紈绔子弟十二少陳振邦之間的愛情糾葛。男女主人公在50年前相知相愛,但男方家庭不滿女方過往身份,遂極力反對二人婚事。無奈之下,兩人以胭脂扣定情,一起吞食鴉片殉情。如花死后,因為未能在地府找到陳振邦,遂決意到陽間尋找。她在兩名記者的幫助下,得知原來當年陳振邦自殺后被人救活,如今尚在人世,只是生活已十分潦倒。面對懦弱偷生的陳振邦,如花大夢初醒,歸還定情信物胭脂扣,返回陰間投胎轉世。影片便在陳振邦悵然若失的背影下落下帷幕。
從劇情的安排來看,《胭脂扣》在記憶營構方面極為用心。因為劇情的設計圍繞兩個世界進行,所以在穿越這兩個世界之時,記憶的營構就變得異常重要,這是由于如果割裂記憶,兩個世界之間的劇情便無法有效地開展了。在《胭脂扣》中,劇情的發展雖然將影片分割為人間和地府這兩個世界,但貫穿其中的則是如花與陳振邦的人生記憶。在這樣一種背景下,發生在二人之間的記憶變得不朽,即使如花到了地府,也仍然能夠不忘世間記憶,苦苦尋覓陳振邦,并借助這種頑強的記憶重返世間。不得不說,這確實是《胭脂扣》最動人心弦的情節。明代著名傳奇《牡丹亭》的題詞中,有一節膾炙人口的名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4]用這句題詞來衡量如花對陳振邦的愛情期許,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而實現這種死而復生的能量,恰恰正是如花念念不忘的記憶。秦蘭在分析《胭脂扣》時,曾提出影片的三個關鍵詞——癡情、殉情、別情,這是非常有創見的看法。但圍繞這三種不一樣的“情”,如花穿越兩個世界的記憶卻是永恒的底色。[5]
眾所周知,《胭脂扣》改編自李碧華的同名小說。小說采用的是一種“非純情寫作”的書寫模式[6],而關錦鵬在將其改編為電影作品時,一改“非純情”的風格,大膽使用純情手法,將如花刻畫為情癡的形象,其為情所困、為情所傷的遭遇,一度讓人想起《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而其為情而死、為情復生等環節,則與《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十分接近。由此可見,關錦鵬在處理如花這一人物形象時,與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精神是高度接近的。
事實上,利用不朽的記憶來穿越兩個世界,在中國以往的志怪小說中時常可見。最著名的就是曹丕《談生》,這則故事也講述了陰陽相隔的夫妻的愛情故事,最終也以悲劇收場。李碧華在創作《胭脂扣》時,腦海中未必沒有談生夫妻的影子。從志怪小說到《胭脂扣》原作,再從《胭脂扣》原作到電影《胭脂扣》,我們可以明顯看到記憶營構技術的日漸成熟,也可以清晰地發現由文言小說到白話小說,再到電影作品中,記憶這一要素的發展脈絡。美國漢學家柯馬丁(Martin Kern)曾認為中國人自古就有濃烈的“記憶情緒”(memory emotion)。[7]在《胭脂扣》的呈現中,“記憶情緒”再次得到了非常好的體現。從這一角度來分析,關錦鵬在《胭脂扣》中對記憶營構技術的運用,是具備深厚的文化背景的。這也反映出一個常見的藝術原理,即一位導演的藝術風格往往與其所身處的文化環境有著深厚的聯系。
三、地緣視域:延展城市想象
關錦鵬的不少作品改編自文學作品,如早年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就改編自張愛玲的同題小說,取得了較大的藝術成功。尹媛媛曾就此話題,進行過專門的探討。[8]關錦鵬的另一部電影《長恨歌》也是對當代小說的改編。《長恨歌》是當代著名女作家王安憶的代表作,是一部充滿著上海情味的長篇小說。關錦鵬素來關注女性主義的話題[9],因此這部以上海女性為主角的小說自然就對關錦鵬產生了重要的吸引力。于是,將該小說翻拍為電影作品自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正像上文所說,上海元素是《長恨歌》的底色,關錦鵬將這種地域文化的基調完整地保留到了影片中,展現了重視地緣視域的藝術風格。由于《紅玫瑰與白玫瑰》與《長恨歌》都出自女作家之手,二者都具備女作家特有的細膩,同時兼備老上海慵懶、世俗同時華艷的藝術特質,這兩部電影常常被影評人或電影研究者拿來比較。需要承認的是,這兩部影片有著明顯的藝術風格上的差別。與《紅玫瑰與白玫瑰》側重情節不同,《長恨歌》對于地緣色彩的重視是異常突出的。甚至可以說,《長恨歌》是一部銀幕版的上海舊文化的長卷。猶如喜帖街對于中國香港舊文化的映照,《長恨歌》可以視為對已經消逝的上海文化的祭奠,這在影片的色調中有著明顯的呈現。一如題目顯示的那樣,影片講述的是一段悠長的、無可名狀的,又揮之不去的“恨”。這種“恨”,源于人物性格,源于時代背景,源于情節脈絡,但它們卻無一例外,都生根于上海文化,因此這種“長恨”,是上海這一片土地所特有的“長恨”。因此對《長恨歌》的分析,自然就無法將其與舊上海的文化特色脫鉤。
事實上,無論是《紅玫瑰與白玫瑰》還是《長恨歌》,關錦鵬都相當自覺地表現了重視地緣視域的藝術風格。《長恨歌》里的王琦瑤,既是一個普通的上海女性,又帶有上海女性所特有的若干特點,在藝術批評的語言中,王琦瑤實際上已經實現了“典型化”的過程。而這種典型化的實現,可以歸功于關錦鵬對地緣視域的重視,二者在此時是相得益彰的關系。此外還需要注意的是,關錦鵬出生于中國香港,是深受香港文化影響的導演,而香港和上海都是舊都市文化的代表城市,因此關錦鵬對于上海舊文化的熟練呈現,與他成長的文化環境也是有關系的。有學者曾指出:“上海和香港,因其特殊的地緣文化和歷史淵源歷來被文化界津津樂道并賦予‘雙城之名。上海獨特的城市文化氣質吸引著眾多香港導演如許鞍華、王家衛、關錦鵬等將其影像建構的對象選為上海。關錦鵬借上海題材、上海視角先后在《紅玫瑰與白玫瑰》《阮玲玉》《長恨歌》中構筑其上海想象。”[10]這種看法恰好體現了關錦鵬電影中無比突出的地緣視域。
《阮玲玉》也是關錦鵬基于上海文化拍攝的文化影片。阮玲玉作為上海的一代名伶,本身就是舊時代上海摩登的代表,是舊上海都市文化的代言人。關錦鵬選取這樣一個人物,是有著充分的藝術考慮的。如果說《紅玫瑰與白玫瑰》和《長恨歌》塑造的是上海的平凡女性,《阮玲玉》則致力于刻畫一位曾經叱咤風云的藝術家一生的悲喜經歷。在《阮玲玉》中,關錦鵬特別重視對歷史的真實展現,忠實地反映了以阮玲玉為代表的舊上海影視圈的面貌,而且能夠以小見大折射出上海這座文明都市的變遷史。從這個意義來分析,《阮玲玉》講述的不僅是阮玲玉個體的榮辱浮沉,而且反映了整個上海這座舊文化之城的發展進程。這里同樣折射出關錦鵬對地緣視域的重視。
由此可見,在關錦鵬一系列文化性質的電影作品中,地緣視域始終是他一以貫之,并非常重視的表現風格。觀眾在這些文化電影中可以看到舊上海文化的方方面面,也能夠對這種文化的衰歇進行獨立的思考。這是關錦鵬在地緣視域中提供給觀眾的文化信息,很明顯,這是極富文化關懷的藝術風格。
結語
關錦鵬的影片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上文的論述只是提綱挈領地梳理出三種較為明顯的藝術風格,并結合代表影片進行分析。需要澄清的是,本文對于關錦鵬藝術風格的分析,并不認為某部影片只能反映出一種單一的藝術風格。恰恰相反,這些影片既然都出自關錦鵬之手,就必然帶有關錦鵬主體藝術風格的若干面相。只能說,在某部影片中,某種藝術風格體現得最為集中或明顯,所以筆者在分析具體影片時往往就較明顯的藝術風格進行論述,卻并非否認影片還存在其他藝術特色。其實,任何一部影片都不可能呈現出完全單一的藝術風格,這幾乎是電影制作的常識,但任何一部影片通常又能體現出某一種特別突出的藝術色彩,這也是電影制作的常識。對于關錦鵬電影藝術論的分析,必須在承認以上內容的前提下進行,否則對于關氏影片的分析就未免太簡化了。
如果從關錦鵬進入電影行業的年頭算起,現在他已經是擁有近40年導演生涯的導演了。在這一段經歷中,他的不同佳作呈現了不同的藝術特色,同時反映了他不斷探索導演經驗的歷程。通過對他執導的影片的藝術風格進行深入分析,可以發現他的導演風格出現了明顯的重心轉移,由開始較單純地追求情節設計方面的出彩,到后期重視發掘電影內部美感的自足,這些轉變體現了他對電影藝術的認識已經越來越深入,因此他后期的作品尤其富于文化魅力和藝術感染力。但需要揭示的是,這種源源不斷的魅力和感染力,歸根結底是由其影片的藝術風格傳遞出來的。曲意回環、記憶營構與地緣視域,這三個方面為關錦鵬的電影貼上了明晰的標簽,同時為他的影片注入了最充足的養分。
【作者簡介】? 鄧 靜,女,四川成都人,四川傳媒學院電影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影視文化,電影電視研究;
漆尉琦,男,四川成都人,四川傳媒學院編導藝術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視覺傳達跨媒介研究。
【基金項目】? 本文系2022年度四川省教育廳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藏羌彝走廊民族音樂研究中心
2022年度課題“藏羌彝題材電影中民族音樂的敘事考索”(編號:LZY2022-D03)階段性成果、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羌學研究中心”2022年度課題“基于短視頻媒介的羌族非遺文化呈現方式與傳播路徑研究”(編號:2022QXYB009)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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