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不惑話尋常

李煜暉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語文教育研究所教授、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語文課程教學論和傳統文化教育。著有《探索和發現的旅程——整本書閱讀之專題教學》《高中語文專題教學理論與實踐——以魯迅小說整本書研讀為中心》等，多次獲得國家級和北京市基礎教育學成果獎。

凡做文章，自述生平最難：謙抑過甚，令人感到虛偽;自夸其能，容易招致厭煩;外謙抑而內自夸，寫起來十分辛苦。現在這道難題擺在我的面前了，索性說幾句實話吧。

我從吉林省一個偏僻小縣考到北師大中文系，本科畢業后到北師大第二附屬中學工作，其實與北師大只隔著一條街。工作期間讀了碩士、博士，而后又回到北師大文學院當老師，“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四平八穩的，既沒有生動曲折的故事，也沒有可歌可泣的事跡。辛苦倒是有一點的，在京謀生，誰不辛苦？成績也是有一點的，人到中年，誰沒成績？于是，我所剩下的便只有“尋常”。它們構成了我的過去、現在和可以預見的未來，雖然并不顯眼，但平凡如我，樣樣都離不開。于是，從30歲起，我就開始有意識地反省自己如何看待和對待這些尋常事體，現在基本想清楚、看明白了。將來不論發生什么變故，不管誰來苦口婆心地勸說，我在大方向上應該不會再有明顯的改變。子曰“四十而不惑”，也許正是此意。下面要說的，就是不惑之年的我對尋常生活的感悟。

學做好老師

我從小喜歡讀書，古今中外的書拿來就看，其時雖沒什么明確的目的，但逐漸積累下來，肚里多少有些存貨;又因為愛聽評書，潛移默化地對講授的方法也比較在行。剛剛走上講臺的時候，我發現底下竟有數十人聚精會神地聽講，還煞有介事地做筆記，這“盛況”是我很少見到的——我的表現欲被激發起來了。我想，當老師是好的，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不但有人面露崇拜之情，虔誠地聽著、記著，還能按月領到一筆薪水。在這樣陶陶然的情緒里，我把“收割粉絲”當成了上課目的，至于學生能不能把聽進去的東西轉化成他們自己的理解，能不能像我一樣流暢地說出來、寫出來，我就顧不得那么多了。

后來，學生經常向我反映，說他們課上聽得太多，表達觀點的機會太少;一些老教師也總跟我講，上課不是做講座，得讓學生動起來。那時，教育界都在講“自主、合作、探究”，我遂跟風學起教學法來。我用了大約三年時間轉換教學方式，把原本直接講授的東西，設計成問題、任務或者其他類型的學習活動。那種“百家講壇”的風格漸漸淡去，開始有點語文課的模樣了。捫心自問，為什么當時我會乖乖聽取學生和同行的意見并做出改變呢？其實并不是真的認識到這種改變對學生如何有益，只是不愿意讓別人說我課上得不好罷了。尤其在公開課上，我講的每一句話看似都是對著學生說的，其實心里是在迎合坐在教室后面靠背椅上的人的喜好。課是早就設計好了的，不但有答案，連學生作答的可能性我都預判了。只要臨陣不慌，把握節奏，提問合適的人選，面露恰當的表情，則該順暢時順暢，該頓挫時頓挫，甚而時常夾雜些恍然大悟的贊嘆。我知道自己是在表演，學生也懂得配合我的表演，我們為“演出”成功而沾沾自喜。

“表現”是為了獲得欣賞，“表演”是為了得到認可，“表演”本質上也是一種“表現”，只是取悅的對象不同罷了。人在不夠自信而又愛慕虛榮的時候，總是特別喜歡做這些事情。其實何止上課呢？我年輕時在工作的方方面面都流露出這種傾向。有的學生成績總是拖班級的后腿，我心里很不痛快，經常批評他們幾句或者把他們叫到辦公室補課，這完全是為他們的學業嗎？并不是，根本上還是想他們盡快提高成績，把平均分提高一點。有的學生在集會或做操時違反紀律，班級考評扣了分，我會用一番大道理說得他們面露愧色，這完全是為糾正他們的行為習慣嗎？并不是，我心里還是盼著班級評比拿第一。有的學生被學校領導批評了，我會跟進批評數次，這是覺得別人的批評不能“入心入腦”嗎？并不是，更多是嫌學生們丟了我的臉面，順便讓領導覺得我認真負責。

我認識到自己的動機不純，是在工作八九年以后。那幾年里，凡市、區能拿的獎項我基本都拿了，高級教師也評上了，還早就成為學校的中層干部。粉絲之多，足以滿足虛榮了，也不必再刻意向誰證明我有能力。“倉廩實而知禮節”，加之重回北師大讀書，開了一點眼界，我開始反省過去：我是一名真正的好老師嗎？雖然我處事比較公正，課上得也的確是好，更不至于明目張膽地把學生當成謀利的工具，但骨子里畢竟從未徹底拋開利己的心思，更沒敢冒一點“風險”，在我的課堂上革除語文課程中的我早已發現的弊端，從學生未來發展的需要出發，教他們一點真實、有用的本事。這些“誅心”之思的結果，就是后來我持續推行的整本書專題教學。這些東西，我現已大致勾勒出理論框架和操作方法，雖然還有很多需要完善的，但從原初的動機上講，還是有一點迷途知返、亡羊補牢的自豪：為發展學生文本研究和語言運用的能力而教，為每個學生建構有深度、個性化的學習經驗而教。

2016年暑假，北師大要運作“中國好老師”公益項目，有人推薦我參與進來，于是董奇校長在他的辦公室約見了我。我當時的主張是，中小學教師最需要提高教學能力，比如語文教師的文本解讀能力、課程開發能力等。我匯報了十多分鐘，校長不置可否。最后他說，你不能光談教學，要談育人。智力發展要以健全人格為根基，教學活動要以育人立意為引領，教師真正需要提高的是育人意識，只有把育人意識自覺地融入包括教學在內的一切教育活動中的老師，才是好老師。這番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的格局還是小了。

后來每次路過學校南門，看到啟功先生題寫的“學為人師，行為世范”的校訓，我常心有所思。教學生讀名著、做專題的時候，也開始更多關注這些經典對青少年精神生活的影響，關注學生在問題探究和學術寫作中表現出的思維習慣和意志品質。再后來調回北師大，給本科師范生和研究生上課時，無論是講課程理論還是講教學方法，我也會時刻提醒自己，要從育人的立場出發展開討論。有時，我還會分享一點成長教訓和工作見聞，希望他們早點感知好老師的標準，工作以后，別一門心思用在“表現”和“表演”上。

我的名利觀

教師教書育人，是很崇高的。現在有一種觀念，認為中小學教師就應該被關在學校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天到晚，把他們的工作安排得滿滿當當，別說面向社會大眾提供教育服務，就連正常的學術交流也是越少越好。可能這些管理者的內心深處，都不希望自己的老師變成“馬”吧。當然，不排除有些老師愛錢過甚，取之無道，對這些情況，該教育就教育，該懲戒就懲戒。但如果因噎廢食，斷了所有教師通過誠實勞動獲得其他合法收入的途徑，而工作量一天天在加碼，改善待遇又口惠而實不至，試問誰經得起這樣的犧牲？我想，與其讓為人師表者嘴里唱著無私奉獻的高調，心里打著養家糊口的算盤，倒不如直面教師合情合理的物質需求，拓寬教師合法收入的渠道，培養教師的賺錢能力，提高教師的消費品位。這不但無損于高尚的師德，反而會使教師群體的形象由刻板變活潑，由局促變從容，由清貧變瀟灑。怎奈我說了不算。

和錢一樣，“名”本來也是一個好東西。古之君子，求名不為恥，避世不為高，怕只怕陷在枷鎖里不能自拔。我又很慚愧了。有很多年，我的情緒和行為都被名次、名銜、名氣這三種東西左右，棲棲遑遑，不能自安。有一次，我參加北京市首屆教學基本功大賽，辛辛苦苦準備了兩個月，臨場發揮也很好，我想一等獎穩了。領獎那天，我赫然發現自己竟是二等獎——生平第一個二等獎。我忘了當時是怎樣走出會場的，只記得開車上三環轉了四圈，心情仍不能平復。有一次，我去山東做講座，晚宴上有來自各地的專家，有校長、教授、博士，名銜都是高大上的，而我只是一級教師、在讀碩士、校教學處副主任，沒一個叫得響。觥籌交錯，大家都不怎么理我。就在我感慨滿腹經綸不如一張名片之際，東道主來打圓場了，連連稱我“李博士”，大家遂也熱情起來。我當然知道自己不是博士，但虛榮心作祟，還是默默領受了。嗣后，臉紅心跳者久之。三十多歲以后，我在業內有了一點名氣，認識我的人多了起來。無論走到哪里，人們凈說一些好聽的，什么久仰大名、青年才俊之類，我也分不清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客套話，總之很是受用。當然，也有人不認識我，吹拍的角度不新且力度不夠。更有甚者，在我面前大贊同行，偏對我的“成就”只字不提，我嘴上不好說什么，臉色想必是難看的。

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我小時候不是很懂，心想這有何難？長大后才知道，這是真難。后來人情冷暖經得多了，心氣也就平和下來，慢慢感到為名所累十分不值。評比還是要參加的，有時也得二等獎，有時直接就被淘汰了，但我再無絲毫的難過。我想，我給下次留足了進步的空間，或者，這個獎可能不太適合我……高朋滿座，有時仍舊沒人理我，我心中暗喜，專心吃菜。我吃飽時，大家聊得嗓子都啞了，看得我怪心疼的。人品或能力遠不如我者，職稱、職務卻高我甚多，這種事也不是沒有，但我已不再義憤填膺，反而由衷感激：他們寧可承擔德不配位、才不勝任的后果，也要用爭先恐后的努力，降低我名不副實的風險，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高風亮節”。我開始喜歡聽一針見血的批評。我想，夸我的人雖然未必有什么惡意，但肯花時間批評我的人，一定是真心為我好了。

總之，我想開了。獎項、名次，無非是別人拴在我眼前的胡蘿卜，引誘我按照給定的方向奔走;名銜，最好與實際相符，一味用以唬人或牟利，遲早會露餡兒;名氣，就像迷人且自迷的云霧，飄在上面搔首弄姿，自以為神仙附體，這或許是讓人愉快的，但陽光一照，清風一來，便妍媸畢現了。看到有些同齡人，常因排名、座次問題而自喜或不快，或因稱號、職級問題而得意或寡歡，世故如我，是不敢貿然進諫的。不過年輕老師比賽遭遇不公，職稱、職務得不到晉升，或者領導無視其業績，咨之于我，我還是會真心實意地勸一勸。悟性低的，就直接說：做人要“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不能完全依賴外部評價，更不能讓榮辱悲歡受制于人，趕緊找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我心有主，才能實現對虛名的反制。悟性高的，就喝幾杯酒，說說往事，聊聊詩詞。《水滸傳》開篇詞就很好：“試看書林隱處，幾多俊逸儒流。虛名薄利不關愁，裁冰及剪雪，談笑看吳鉤。評議前王并后帝，分真偽占據中州。七雄擾擾亂春秋。興亡如脆柳，身世類虛舟。見成名無數，圖名無數，更有那逃名無數。霎時新月下長川，滄海變桑田古路。訝求魚緣木，擬窮猿擇木，又恐是傷弓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聽取新聲曲度。”

研究是立身之本

我的“一畝三分地”就是做研究，研究是我立身之本。其實，我本來想說“學問是立身之本”的，但一想這話用于別人則可，用之于我是不行的，我哪有什么學問？便改為“治學是立身之本”。轉念一想，我在中學任教十六年，只能說是“教學”，不能算是“治學”;到大學任教這幾年，也無非是做了幾項瑣碎的工作，跟以學術為志業者相距甚遠，還是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忽然想到“研究”，我想，這個詞我是當之無愧的，因為不管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勞動，想把活兒干好，都離不開研究。

我在中學任教時，不論出于利己的還是利他的目的，始終在動腦筋、想問題，努力求得對我自己的、我負責的和我關心的教育工作做出一點改善。如果這也能算是“研究”，則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教育即研究”，即沒有什么特定的研究問題，甚至連研究意識都沒有，純粹是為做好工作，不由自主地動點腦筋。比如備課，語文老師的備課可以很輕松，也可以很艱難，我選擇的是比較難的那種。第一步是熟悉課文，古詩文要通篇背誦下來，小說、散文要能用自己的話完整地講出來;第二步是挖掘教學價值，即自問自答、批注評點;第三步是收羅文獻，一則用于驗證自己的發現，二則用于學習更多的分析思路和分析結論。三步做完，再根據學生的情況設計教案。因為認知水平在提高，對同一篇課文，我不管教過幾輪，都要復刻上面的過程，畢竟“老調常彈”對學生、對自己都沒什么益處。

第二類是為改進教育工作而做的有目的、有計劃的研究，以行動研究為主。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我主持或參與了一些課題研究。所謂“課題”者，既要立項，又要開題，還要結題。研究目的、研究問題、研究對象、研究方法等要件都要想清楚，如果不想應付了事，還是要扎扎實實按照開題擬定的規程做下去。讀碩士、博士研究生所做的畢業論文也屬于這一類，只是方法、規范上要求更嚴格些。

第三類是“對教育的研究”。有了一點經驗和想法，讀了一些相關的書籍，有時會跳出自己的小圈子，或出于好奇，或出于質疑，或出于憂思，我會對教育現象、理論或政策做一點梳理與探究。因為與現實工作剝離開了，研究色彩更濃厚一些——這些是最近幾年才開始的。

雖然一直在做著研究，但在觀念里把它提升到“立身之本”的高度，也是最近幾年的事情。我原本是有一點“學而優則仕”的想法的，也遇到過伯樂，但在中學做教學處副主任做到十年左右的時候，我就明確地知道自己是很不適合再干行政了。一來我喜歡親力親為，這是不對的。行政的要義是派活，不是干活。二來我總想自己做主，不愛聽人指揮，這也是不對的。即使我想做的事情是對的，但這種想法本身就是錯的。三來我總希望在能力、勞動和分配之間建立因果關系，使能者肯于多勞，多勞者能夠多得，這就更不現實了。此外，我還有很多缺點，就不挨個檢討了。總之，我是很不適合做行政的了。但年齡一天天大起來，總要找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做。有些朋友轉行去做“網紅名師”了，我顏值不高，脾氣不小，做不了。于是就想到高校去做研究。做研究是好的：必須親自做，濫竽充數或霸占學生成果的畢竟是少數;研究什么，如何研究，也可以自己做主;而且多勞多得，至少能提高自己的心智水平。

專心做研究是很辛苦的，我們這種半路出家的尤其辛苦。好在我年輕時近水樓臺，打下一點底子，溫飽問題也解決了，不至于特別地為生活奔波，要做的就是向學者、前輩虛心求教，靜下心來讀讀書，寫點東西。讀書是快樂的，寫東西就很辛苦。有位好友總跟我抱怨他太累，每天要開七八個會。我跟他講，您這是忙，不是累。我一年有三百多天在寫東西，白天把工作的、生活的雜事處理完了，晚上坐在電腦前殫精竭慮地想，為了一個字、一句話推敲幾個小時，眼睛干澀，后背酸疼。有時憋了很久，一行字也寫不出來;有時文思泉涌，寫完就被退稿;有時期刊突然約稿，時間又卡得很緊。您看過《許三觀賣血記》嗎？您馬不停蹄，流的是汗水;我挑燈夜戰，熬的是心血。您經常打球為的是娛樂，我每天游泳為的是續命。他說也不盡然，他晚上也要經常趕稿子、做文案，還沒有署名權。由此說到各行各業，討論的結果就是：不能說誰比誰更辛苦，人生實苦。

好在付出總有回報。我才力有限，短時間內不可能在這“一畝三分地”里種出什么花果，但經過幾年適應，還是體驗到些許耕耘的快樂。這種快樂很難形容。有一回給學生上課，講到南宋周弼的一首詩：“虛堂人靜不聞更，獨坐書床對夜燈。門外不知春雪霽，半峰殘月一溪冰。”學生怎么也理解不了詩人的思想感情。恰好剛下過一場大雪，我就給他們講前一天晚上我寫完的一篇論文，大家照例恭維了幾句。我說，重點不在這兒，重點是我半夜寫完，下樓到雪中散步時的感受：冷風刺骨，仰見明月，心里特別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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