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明星
世界圖書生命指數研究項目委員會[1]以再版次數為核心數據,梳理出1920—2020年百年來再版500次以上的圖書共511種,并通過對這些圖書的作者國籍(含出生地)、國別進行梳理,形成了世界圖書生命研究報告。該研究基于中國自古形成的“立言不朽”的圖書文化價值觀,從出版時間、國別、經濟科技發展水平等多維度分析經典,具有兩個重要意義:一是第一次用量化的方法描繪出世界圖書經典的內容特征;二是重新還原了圖書服務于人類精神生活的本質。
圖書生命,一般是指圖書的市場壽命,即一本圖書受讀者需求變化、被市場上同類讀物取代的速度等多種因素影響,在市場上銷售的時間。而本文所說的圖書生命(Books life),指的是圖書作為人類精神生活的一種產品,在不同語言文化區存在的時間、在不同民族國家的使用壽命、在不同時代下的文化閱讀價值。這里的圖書生命概念包含了圖書的市場壽命,但遠比后者的含義寬泛得多。具體包括如下三個層面的要素:
一是圖書撰寫者、創作者的思想和知識的創新程度。在世界圖書歷史上,生命力越強的圖書,被反復閱讀的時間越長,被傳播再版的次數也越多。有的經典圖書從面世開始,就好像進入了一個傳承有序、圓滿自足的歷史長河之中,無論古今,超越時空。在21世紀的今天,人們之所以能夠做到“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就在于我們能夠以閱讀——這種最便捷的方式與人類最為偉大的智慧和卓越的思想進行對話,以最低廉的成本體驗和欣賞人類文明最為燦爛的光華。圖書生命源于撰寫者、創作者、傳承者的思想創新。一本圖書生命越長表明這本圖書的思想、知識創新程度越高。
二是不同時代背景下文化環境的開放程度。圖書,作為人類精神生活須臾不可或缺的一個產品、一種方式,必然受到思想、文化、歷史、宗教、語言等因素的影響,必然受到不同時代的政治環境、文明程度、經濟科技水平的制約。縱觀世界圖書史,我們可以發現一些現象:某一本歷史上默默無聞的圖書突然獲得了極高的關注度,某一類曾經廣為流傳的圖書不再流行,甚至記載人類活動的某種文字徹底消失不見了。人類所處的時代環境與人類的精神活動是一種“皮”與“毛”的關系。一個政治穩定、經濟繁榮、文化昌明的時代,出版的圖書品種會更多、更豐富,自然歷經歷史長河大浪淘沙留下來的圖書精品也會更多。
三是不同民族和國家的文化傳承能力。文化傳承能力在物質層面上體現為經濟科技發展水平,在精神層面體現的是一個民族、國家的文化價值觀,即物質與精神結合所展現的知識生產與文化傳承能力。從世界圖書歷史來看,圖書歷經甲骨、竹簡、泥板、紙莎草、絹帛、紙張、電子閱讀器等不同載體,生產形式歷經手工抄寫、雕版刻印、活字鉛印、大工業機械印刷、數字印刷以及電子傳播等。每一種生產方式、傳播載體的出現,都是人類不同時代經濟科技發展與知識生產、文化傳承理念的一種結合,反映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某一個時代的文化傳播能力。
比較經濟科技發展水平,是為了研究支撐傳播技術、傳播載體發展的文化理念、思想價值觀。研讀歷史可以發現,有一些民族、國家的文化在繁榮一段時間之后突然就消失了,而有的民族、國家的文化則能夠不斷吐故納新、永葆青春。這本質上是文化理念、文化價值觀影響一個國家、民族的經濟科技發展水平,以及這種經濟科技能力在多大程度上作用于知識生產與文化傳承。如果一項生產技術、傳播載體不是用于提高文化傳承的能力與水平,不管它有多先進,對于圖書而言都是沒有價值的。早在公元8世紀,埃及、伊朗、大馬士革就能生產十分精美的莎草紙,中世紀的阿拉伯世界已經有手工抄錄手稿的流水線,能夠大批量制作書籍和出版物,紙莎草的加工技藝在當時處于世界領先水平。[2]但是處在伊斯蘭教興盛時期,莎草紙被大量用于制作指導人們死后升入天堂的“亡靈書”。在十字軍東征之后,阿拉伯文化的“黃金時代”也就灰飛煙滅了。盡管學術界對此有多種解釋,但與阿拉伯文化內在的傳承能力有極大關系。在某種意義上說,一個民族、國家的文化傳承能力不在于經濟技術、不在于規模大小,只要適應了圖書生命的發展規律,使其更快捷、更方便、成本更低地服務于人類精神生活,其擁有壽命久遠的圖書品種就越多。
結合上述闡述,本報告將圖書生命指數(Books life Index)的長短、大小進行量化分析,其核心評價指標是一本圖書的再版次數。一本圖書能否獲得出版,既體現了圖書撰寫者、創作者的思想內容創新水平,也體現了一個民族、國家的文化傳承能力,同時也與一個時代的整體文化環境變化相關。可以說,再版是圖書內容創新、文化傳承能力、時代環境發展水平的綜合體現。這里有三個概念需要廓清。
一是再版的含義。一本圖書第一次出版之后,重新獲得了一個新書號(即ISBN號)即為再版。獲得再版書號需要符合以下要求:相比首次出版,圖書內容更新、修訂、補充比例達到30%以上;撰寫者和創作者的署名發生變化;對圖書的封面裝幀、開本、版式重新進行了設計。滿足上述三項中的任意一項,都需要申請新書號。這種行業慣例在全世界多數國家、地區是一致的。因此,以再版次數為核心指標確立圖書生命指數,在世界范圍內有共同認知基礎。
二是再版不等于重印。重印指的是內容、版式、作者以及定價等都沒有變化的情況下加大了生產數量,延長了圖書市場壽命,是一種市場供需行為。再版則是作者、出版方根據市場需求對圖書進一步完善、更新、補充,既延續圖書的市場壽命,同時也有一定的創新,是文化傳承能力的進一步調整和發揮。二者之間有一定聯系,但本質上有所差別。以再版次數確定圖書生命指數,不僅在出版行業內有普遍共識,在理論上也是成立的。
三是再版的理論價值。縱觀世界出版發展史,形成目前專業化的編輯加工隊伍、大工業化的生產印刷和集約化、網絡化的發行傳播格局不到200年。英、法、德、美等西方國家的現代出版機構大多誕生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中國現代化的專業出版機構大約出現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推動圖書業從手工抄寫、小作坊加工到現代化專業生產、大規模加工以及集約化發行傳播,再到數字化出版的過程中,資本發揮了重要作用。時至今日,資本不僅滲透進圖書出版行業的整個環節,還將圖書出版這個古老行業改造成一個專業化、現代化組織。今天的圖書出版業某種程度上變得有些“唯利是圖”。放眼世界,普遍以一本圖書的市場銷售數量衡量其價值,以一個出版機構的經濟實力評估其傳播能力,以一個民族、國家的圖書市場份額評估文化繁榮程度。筆者認為,這起碼是不全面的。
縱觀人類發展歷史,出版行業的本質并沒有變,那就是服務于人類精神生活。再版次數還原了出版業服務于人類精神生活的本質,這就是世界圖書生命研究報告的理論價值觀。本報告提出以再版次數確立圖書生命指數,其核心目的就在于指出知識生產與文化傳承資本主義化的危害,出版業需要重新回歸圖書作為人類精神生活方式的發展道路。
1.數據來源:OCLC平臺(聯機計算機圖書館中心)。
2.出版時間和語言范圍:1920—2020年100年間出版、再版、修訂版的漢語、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俄語、日語、阿拉伯語8個語種圖書。
3.出版國家范圍:圖書數據采集的19個國家包括中國、美國、英國、法國、德國、西班牙、墨西哥、阿根廷、荷蘭、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俄羅斯、日本、埃及、敘利亞、黎巴嫩、印度、南非。
4.作者國別原則:由于圖書遴選時間范圍長,面向世界主要國家和地區會涉及古希臘、古羅馬的作者。為了與現代國家相對應,原則上將古希臘時期的作者歸屬于現代希臘,古羅馬時期的作者歸屬于意大利。此外,關于近現代作者的國別歸屬一般以國籍(或出生地)為準。
5.統計原則:以OCLC數據庫同題名、同作者為基礎數據源,累加出版時間不同、出版社不同、同一出版社不同修訂版的次數。報告中呈現的再版次數,指的并非是某一個出版機構針對某一圖書的一種語言版本的百年再版次數,而是某一語言版本的圖書初次出版后,百年間在全世界范圍內的再版總數,即世界范圍內所有參與的出版結構針對該書所有語言版本的再版總和。
需要說明的是,本次數據采集均為計算機采集+人工干預,限于數據量的龐大,特別是1920年之前出版的圖書,版次、出版社、出版地、出版時間、署名方式復雜多樣,機械識別無法做到100%精準,因此再版次數統計按照10%誤差計算。
6.數據采集時間:2021年10月至12月,累計3個月時間。
依據上述再版次數、作者國別的采集與統計原則,世界圖書生命研究項目組共篩選出100年間500次再版的511種圖書,限于篇幅,本文僅列出世界圖書生命指數TOP30的經典圖書(見表1),同時根據作者所在國家、地區(含出生地)列出世界圖書生命指數國家排行榜(見表2)。

表1 世界圖書生命指數TOP30經典圖書

續表

表2 世界圖書生命指數國家排行榜

續表
通過分析表1、表2的數據,人們可以發現世界圖書生命指數研究的意義與價值,發現經典圖書的內容具有如下三個特征。
一是經典圖書承載傳達的是人類社會具有普遍性、共通性的內容。本研究用定量的方法梳理世界經典圖書,分析其內容,其中既有關于美、愛的個體情感體驗,也有對勇敢、誠信等人類社會美好品質的歌頌。這些內容共同構成了人類文明的源頭之水。俄國作家赫爾岑對于圖書的贊頌完全可以用于對于經典圖書內容的描述:“書——這是一代對另一代精神上的遺訓,這是行將就木的老人對剛剛開始生活的青年人的忠告,這是行將去休息的站崗人對于未來接替他站崗人的命令。人類的全部生活,會在書本上有條不紊地留下印記;種族、人群、國家消失了,而書本卻留下去。書和人類一起去成長起來的,一切震撼智慧的學說,一起打動心靈的熱情,都在書里結晶成型;在書本中記述了人類狂激生活的宏大規模的自白,記述了叫做世界史的宏偉自傳”。[3]
二是經典圖書具有多樣性、多元化的特征。圖書是人類政治、經濟、文化等各種實踐活動所創造的精神成果的匯聚和記載,是人類精神生活的一種產品,因此人類精神生活的多樣性、多元化就決定了經典圖書的多樣性、多元化。從國別層面來看,這份人類經典圖書書單匯集了30多個主要國家和地區,既包括中國、印度這樣有著悠久歷史與燦爛文化的東方文明古國,也有希臘、意大利等有著深厚歷史底蘊的西方國度,俄羅斯這樣歷史文化特色鮮明的國家;既囊括了發達國家,也未落下發展中國家。人類文明本就是多元化的,世界圖書經典更是一座人類共有的“百花園”。從圖書品種層面來看,涵蓋了文學、宗教與哲學、藝術、軍事、政治、地理等多種題材,小說、詩歌、戲劇、寓言、童話、神話等多樣形式,可謂包羅萬象。從《堂吉訶德》《金銀島》《西游記》等浪漫主義文學,到《愛麗絲夢游仙境》《匹諾曹》等兒童文學,到《伊利亞特》《羅摩衍那》等歷史史詩,再到《道德經》《論語》等哲學著作,豐富的內容與多樣化的表現形式,體現了經典圖書滿足人類精神生活的多樣性、多元化特征。
三是與人類精神生活的特性相聯系,經典圖書無論從內容還是形式等方面,都具有開放性、包容性的特征。人類精神生活的發展是一個從簡單到復雜、從低級到高級的不斷豐富發展過程,隨著人類對于自身以及外在的世界認知不斷深化、不斷更新,也不斷建構了人類精神生活的經典。因此,經典是在人類精神生活的歷史長河中不斷被建構出來的。世界圖書生命指數較高的莎士比亞的作品,如《麥克白》(排名第10)、《哈姆雷特》(排名18)、《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排名19)、《威尼斯商人》(排名24)、《羅密歐與朱麗葉》(排名26)等作品就是如此。美國書籍史學者戴維·斯科特·卡斯頓(David Scott Kastan)通過對于莎士比亞戲劇創作的研究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莎士比亞本人在世時付梓的劇本(只占他創作總數的一半左右)是以廉價的小冊子形式出版的,通常是不可靠的文本,他生前并沒有結集出版過劇本。即莎士比亞成為一個文學人物,最終成為全球性的重要人物,應該歸功于印刷商和出版商的種種活動,而不是莎士比亞本人的抱負。[4]抄寫員、出版商、印刷商、編者、注釋者、改寫者、評論者、譯者、讀者等,以不同方式參與并不同程度上影響了書的意義的生產與接受。在此復雜的過程中,作者意圖有時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因素。[5]經典圖書是人類精神生活中不斷建構出來的,是歷經歲月淘洗的人類文明的精華。經典圖書內容的普遍性、共通性、多樣性、多元化,經典圖書意義生成的開放性、包容性的特征,預示著人類文明共同體建設的發展方向。
這份榜單充分印證了圖書是人類精神生活的一種方式。具體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經典圖書的傳承史是人類思想、精神成長史。100年間500次再版,意味著平均一年再版5次,從出版市場的角度來看,這個頻次意味著這些圖書是生命力旺盛的暢銷書、長銷書;從圖書服務于人類精神生活的角度來看,這些圖書堪稱是經典中的“元典”,通過不同時代不間斷的傳播,塑造和建構了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社會人群的文化形態、文化面貌,可以稱之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文化精神的源頭之水。劉勰在《文心雕龍·宗經》中言:“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經典是人類普遍的情感體驗的結晶,是人類共有的思想、道德、智慧,具有超越歷史、地域以及民族、國家等的普遍性與永恒性。這些經典,是人類歷史文明發展的顯著標志之一,是當代世界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的思想基礎。
以《先知》(The Prophet)為例,世界圖書生命研究團隊依據OCLC數據庫檢索,共發現有998種同題名書籍,剔除掉信息遺失或缺漏的部分數據,《先知》一書在1920—2020年間的再版總數為929次,是所有上榜圖書中再版次數最高的。這是黎巴嫩作家紀伯倫(Kahlil Gibran)用英文寫作的散文詩集,作者在此書中以先知的名義和詩意的語言探討了愛、美與生命等永恒的話題。該書初版于1923年,出版社為克諾夫出版社(Alfred A. Knopf),此后共有55種語言翻譯出版了該書,其中以英語的出版次數最多,共452版次,約占再版版本總數的48.7%;克諾夫出版社也是在1920—2020年間再次出版該書籍次數最多的出版社,達到172次,約占該書籍再版次數的18.5%。
511種上榜經典圖書中,有相當一部分屬于兒童文學作品,它們的主題立意幾乎都是對人類勇敢、誠信、忠誠等美德的頌揚。比如排在榜單第五名的《愛麗絲夢游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該書作者是19世紀英國作家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1865年由英國倫敦的麥克米倫出版社(Macmillan and Co)出版。據統計,該書截至2020年共再版882次;全世界有超過1萬種同題名作品;1920—2020年百年間翻譯語種超過了105種。該書生動地呈現了一個充滿童心童趣的幻想世界,用簡明易懂的文學語言塑造了“愛麗絲”這一經典的兒童文學形象。從再版的角度來看,《愛麗絲夢游仙境》無疑是世界最具影響力的兒童文學經典之一。
再如關于“誠信”的《匹諾曹》(The Patua Pinocchio),中文譯名為《木偶奇遇記》,作者卡洛·科洛迪(Carlo Collodi),最初在意大利兒童周刊《兒童新聞》上連載,名為《木偶故事》(Story of Puppet),1881年首次發表,1883年結集出版之后,翻譯語種超過了100種。[6]這部講述小木偶匹諾曹奇遇的兒童文學作品,在1920—2020年百年間,共再版了867次。中文版本最早出現在1928年,由徐調孚譯介,開明書店出版,之后出現了1932年的徐亞倩譯本、1933年的錢公俠錢天培譯本、1936年的唐長孺和傅一明譯本、1944年林之孝譯本、1947年的林星垣譯本等。[7]1940年美國迪士尼公司將《匹諾曹》改編為動畫電影,以喜聞樂見的影視形象,通過文化工業化的傳播,將“匹諾曹”帶到世界各個角落。到今天,“匹諾曹”不僅被改編成漫畫、繪本、電影、電視劇等作品,還通過主題公園以及玩具、筆記本、書包、服裝等文化衍生品,被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兒童廣泛接受。在此意義上,《匹諾曹》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關于“誠信”教育的兒童文學經典之一。兒童文學經典的傳承史就是人類自身有意識地進行心靈塑造、品德培育的精神成長史。
其二,經典的傳承史是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融合發展史。分析100年間500次再版以上的經典圖書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母語出版之后被多種語言翻譯出版過,可以說,經典圖書的出版傳播歷史就是不斷地被其他語言翻譯出版的歷史,在此意義上,經典圖書的傳播史就是翻譯史。人類文明就是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文化相互借鑒、影響、融合的發展史。人類文明在不同語言、不同文化之間彼此借鑒、影響、融合歷程中發展到今天。
世界圖書生命指數排名第二的《神曲》(Divina comedia)就是如此。學術界對于《神曲》的接受研究已經十分專業。在抄本方面,意大利但丁協會(Società Dantesca Italiana)建立“但丁在線”(Dante Online)網站,提供《神曲》抄本目錄和33種數字化版本。在印刷本方面,英國圣安德魯大學教授安德魯·佩蒂格里(Andrew Pettegree)建立“通用短標題目錄”(Universal Short Title Catalogue)數據庫,收錄來自8500個圖書館、檔案館和博物館的印刷出版物信息。在評注本方面,普林斯頓大學但丁研究專家羅伯特·霍蘭德(Robert Hollander)建立“達特茂斯但丁計劃”數據庫(Dartmouth Dante Project),收集了近七百年來超過75個《神曲》評注文本。[8]截至2021年年底,本研究團隊基于再版數據的研究發現,但丁的《神曲》在1920—2020年的百年間,有英語、法語、西班牙語、俄語、漢語、阿拉伯語等30多種語言翻譯出版,共再版893次。《神曲》一書再版次數最多的出版社是位于米蘭的意大利出版社霍普利(U. Hoepli),由瑞士書商霍普利(Ulrico Hoepli)于1870年創立。在眾多《神曲》的版本中全世界收藏圖書館最多的是美國的萬神殿出版社1948年推出的英文版,全世界收藏圖書館為1577家。根據中國學者研究,在英語世界,從1782年至1900年間就有82位譯者翻譯過《神曲》。中國對《神曲》的翻譯自1921年始,至今已有百年歷史。目前國內有王維克、朱維基、田德望、黃文捷、黃國彬的5種全譯本,翻譯體裁主要為散文體與詩體兩類。[9]正如美國文學家對于但丁的評價:“能進入世界文學不朽經典之列,當是那些能夠經受住文學景觀多種建構變遷的作品。隨著文學建構的變遷,那些作品的譯本也隨著對它們不同的解讀而發生變化。為了讓翻譯作品與翻譯新標準及原作新解讀相一致,譯本被不斷修訂或徹底替換。因此,我們所處的是一個翻譯的時代,也是一個重譯的時代。幾乎每年都會出現但丁作品的新譯本。”[10]
印度經典文學史詩《羅摩衍那》的傳播歷史也印證了這個判斷。這部偉大經典的傳播史,在用不同語言抄寫、翻譯、傳承的過程中,還建造了不同語言之間一座又一座溝通的“思想之橋”,凸顯了人類文明的融合發展歷程。《羅摩衍那》與《摩訶婆羅多》并列為印度兩大史詩。全書用梵文寫成,內容主要講述阿逾陀國王子羅摩和他妻子悉多的故事。該書最初以口語相傳,大約出現在公元前3、前4世紀至公元2世紀之間,直到12世紀才出現《羅摩衍那》的泰米爾文翻譯本,其后印度南北各種語言出現了《羅摩衍那》的仿本、改寫本、翻譯本。直到19世紀才出現梵文印刷本,由加爾各答的使命出版社(Mission Press)于1803—1807年出版。梵語作為印度眾多民族語言中的一種,日常生活中早已不再被使用,若不是因為《羅摩衍那》,恐怕早已消亡。截至2021年年底,本研究團隊以再版為核心數據的研究統計發現,目前《羅摩衍那》的語言版本共有40種,包括英語、中文、法語、西班牙語、印地語、意大利語、德語、日語、波斯語等語言。在眾多語言譯本中,僅有英語、中文為全本。在1920—2020年的百年間,《羅摩衍那》再版次數超過10次的年份有17個,其中1982年全世界各個出版社的再版次數超過20次。100年間共有200多家出版社參與了《羅摩衍那》的出版,80%為非印度本土出版機構。出版次數最多的是印度的巴拉蒂亞出版社,共出版24次;再版次數排名第二的是印度巴羅達大學東方研究所,共出版23次。東方研究所于1927年成立,目的是為了收集和保存古代珍藏的珍貴手稿和書籍,后慢慢變成了一個研究教學和研究機構。1949年,印度巴羅達大學建立,東方研究所成為其旗下機構,一直延續至今。該機構于1960—1975年出版了《羅摩衍那》的梵語精校本。
值得提出的是,季羨林翻譯的中文全本《羅摩衍那》就是依據印度東方研究所出版的梵文底本進行翻譯的。中文版共8冊250多萬字,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在翻譯過程中,季羨林參照佛經漢譯做法,采用對音的方法。在譯音的漢字里面,有幾千個不常見的漢字來表示這部古典史詩的特色。[11]中文與梵文之間的溝通之橋,就是通過《羅摩衍那》的翻譯建造的。這個例子再次證明,經典的傳承史是人類文化融合發展的歷史。
其三,經典的傳承史是世界圖書的出版史。細數500種世界經典圖書,絕大多數都出現在200年之前,有相當一部分出現在公元前。一本經典圖書在數千年不間斷的出版傳播過程中,見證了多種載體的變遷,見證了多種生產制作工藝、傳播技術與手段的變遷。經典的傳承史就是人類文化的出版史、出版傳播技術的變遷史。經典傳承與人類出版文化、出版傳播技術發展之間是一種彼此建構的關系。
進入世界圖書生命指數TOP30經典圖書的中國圖書有4種,分別是《道德經》《論語》(再版次數均為850,排名第17位)、《詩經》(再版次數為839,排名第22位)、《孫子兵法》(再版次數為827,排名第30位),這些圖書均誕生在2000多年前的春秋戰國時代,是500種世界經典中傳承歷史最長的幾本圖書。
《道德經》(又名《老子》)一書,目前的最早版本是1993年出土于湖北荊門郭店一號的竹簡本,大約出現在公元前300年,迄今已經超過2500年,是進入世界圖書生命指數經典圖書中歷史最長的一部。自誕生到漢代,一直是以竹簡、絹帛等手寫本、傳抄本的方式傳承,其文本思想在流布、轉抄、編訂、定型的過程中,抄錄者或是有意的增刪、潤色,或是無意的筆誤,都使原書的字句、形態和風貌發生變化,漢代之后文本逐漸定型。《道德經》的傳承歷史,是中國哲學思想的衍變、解讀、闡釋史。在先秦兩漢時期有法家韓非的《解老、喻老》,還有河上公的《老子章句》、道教五斗米派的注本;在魏晉時期出現了對于后世影響較大的王弼《道德真經注》;到了唐代,道家學說被抬高到皇家思想與學術的高度,出現了唐玄宗掛名的《御注道德經》、宰相魏征的《老子治要》等20種版本;在宋代不僅出現了一批士大夫兼政治家的注本,如王安石的《老子注》、司馬光的《道德真經論》、蘇轍的《老子解》、葉夢得的《老子解》,還有理學家呂祖謙的《音注老子道德經》,書法家趙孟頫的《老子道德經》等60種;明代有朱元璋(明太祖)仿照唐太宗掛名刻版《御注道德真經》,還出現了儒佛道三教合一的注本,如薛慧的《老子集解》、釋德清的《老子道德經解》,以及焦纮的《老子翼》,歸有光的《道德經評點》等35種;在清代,有清世祖(順治皇帝)掛名的《御注道德經》,還有王夫之的《老子衍》、姚鼐的《老子章義》、王念孫的《老子雜志》、俞樾的《老子評議》等50種;從1911年至今天,比較知名的版本有高亨的《老子正詁》,任繼愈的《老子今譯》,陳鼓應的《老子注譯及評介》,張松如的《老子校讀》等。[12]作者層面,既有皇帝掛名版,也有開宗立派的學者、大師版;從出版載體與制作層面,既有高貴的“絹帛”抄本,也有石刻、碑銘,當然也有現代的印刷本、校注本和今天的電子版。可見,一部《道德經》的傳承史,就是中國2500年的出版傳播史。
榜上有名的4種中國經典典籍中,《論語》《詩經》從漢代就進入了“經”書系列,即中華文明的主流話語體系——儒家經典之中,借助數千年的官方傳播體系,這些圖書不僅歷經了竹簡、絹帛的手寫本、抄本、雕版刻本的傳播時代,還有石刻碑刻傳承經歷。比如,《論語》出現在公元175年熹平石經、公元241年正始石經、公元833年開成石經上。公元1041年的北宋石經上有《論語》《詩經》。公元1791年的乾隆石經不僅有《論語》《詩經》,還包括《周易》《尚書》《周禮》《儀禮》《禮記》《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 《春秋谷梁傳》 《孟子》《爾雅》和《孝經》等13部經典。截至2021年年底,筆者根據微信讀書平臺(包含紙書、電子書)統計,包含“道德經”一詞的書名有31134種,包含“論語”一詞有37708種。[13]這個數字表明在出版業的工業化、數字化時代,經典再次成為現代印刷本、數字化出版的“源頭”,使21世紀的人們更加方便地閱讀、欣賞和接受古老智慧。可見,經典的出版傳播史還伴隨著出版技術革命以及出版載體的變遷。
《道德經》外譯語種截至2018年已超過50種。[14]本研究團隊在此次以再版為核心數據的研究過程中發現,再版次數最多的并不是中文版本,而是英語版本。在1920—2020年的百年間,英語有355版本,中文有177個版本。如今在英語世界里,有關“道”(way)的圖書,不僅廣泛出現在企業管理、商業經營等領域,還廣泛深入到心理健康、兩性咨詢等日常生活之中,并出現了“美國道”“歐洲道”等專用詞匯。再次印證了本文的判斷,經典的傳承史就是人類文化彼此融合的發展史。
2014年3月27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的演講中指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文明交流互鑒,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發展的重要動力。”“‘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如果世界上只有一種花朵,就算這種花朵再美,那也是單調的。”[15]當今世界,信息傳播技術打破了時間與空間的界限,將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膚色、不同地域的所有人聯系到一起,這種聯系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更加緊密,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同舟共濟。基于再版次數為核心數據的世界圖書生命的研究表明,人類經典圖書是人類文明的結晶,是由世界各民族共同創造的精神財富。人類經典的傳承史,是人類心靈、情感、道德的成長史,同時也是人類跨越不同語言、不同民族、不同地域文化的特殊性而彼此溝通與交流的歷史。經典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基礎,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重新梳理世界經典圖書,從根本上說,就是要重新構建人類社會的共有的精神家園,讓每一朵鮮花都綻放,讓每一個音符都奏響。這就是本研究最為重要的研究意義與價值所在。
注釋:
[1]世界圖書生命指數研究項目委員會由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國際出版傳媒研究中心與《中國出版》雜志社聯合組建。本報告研究團隊包括來自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的博士后、博士、碩士,具體名單如下(按姓氏筆畫排序):王紫銥(負責澳大利亞)、王景(負責新西蘭)、王澤宇(負責埃及、敘利亞、黎巴嫩)、王振宇(負責德國)、江燕(負責英國)、后宗瑤(負責印度)、李佳(負責俄羅斯)、周靜怡(負責美國)、趙薇(負責加拿大)、陶欣雨(負責荷蘭)、梁詩陽(負責西班牙、墨西哥、阿根廷)、黃德發(負責日本)、廖少康(負責中國)。
[2]約翰·高德特.法老的寶藏:莎草紙與西方文明的興起[M].陳陽,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
[3]曾祥芹,韓雪屏.閱讀學原理[M].鄭州:大象出版社,1992
[4][5] 戴維·斯科特·卡斯頓,莎士比亞與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6][7]周小娟.論《木偶奇遇記》在現代中國的接受與變異[J].中外文化與文論,2018(2)
[8][9]周施廷.永恒的在場——但丁《神曲》在文藝復興時期的多元接受路徑[J].文藝研究,2021(11)
[10]王曉林,曾艷兵.漢譯《神曲》多文體辨析與世界文學經典化[J].中外文化與文論,2021(2)
[11]劉軍平.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記著名翻譯家、學者季羨林先生[J].中國翻譯,1995(2)
[12]王弼,注.老子道德經注校釋[M].樓宇烈,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
[13]統計時間為2022年1月17日。檢索關鍵詞“道德經”和“老子”,顯示數據分別為“更多《道德經》相關書單為31134”和“更多《老子》書單為15629”。檢索詞為“論語”和“孔子”,顯示數據分別為“更多《論語》相關書單37708”和“更多孔子相關書單7203”,因此《道德經》品種取“31134”、《論語》品種只取“37708”。
[14]何明星.《道德經》,影響世界的中國智慧[J].人民論壇,2018(20)
[15]習近平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的演講[EB/OL].http://cpc.people.com.cn/xuexi/n/2015/0721/c397563-2733751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