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述
《論語》一書,歷來注釋不絕,注本可謂汗牛充棟,然其文義蘊蓄深厚,難以盡發,章、句中亦多有爭訟不決之處。《論語·為政》篇言“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因對其中“攻”“異端”“斯”“也已”等詞義理解不同,前賢今學對此句的理解亦頗多分歧。今筆者試對此句中“攻”字作一補釋,以期有助于對此章的理解。
《論語·為政》“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章中,對于“攻”字的訓詁釋義頗多,大體可分為兩類。其一為釋“攻”為“攻治”,那么此句可解釋為“學習異端,這是有害的呀”。其二為釋“攻”為“攻擊”,那么此句的解釋為“攻擊異端,那么異端的害處就會停止”或“攻擊異端,這是有害的呀”。肖永明、張建坤文對此問題言之甚詳:從詮釋面向看,主要有三個方面:其一,是訓“攻”為“治”,以“斯”指代學習異端,視“已”為虛詞,認為學習、專攻異端是有害的,因而反對士人學習異端;其二,是訓“攻”為“擊”“辟”等,或以“斯”指代異端而視“已”為虛詞,或以“斯”指代攻擊異端而訓“已”為“止”,認為應攻擊消滅異端以避免異端之害;其三,是訓“攻”為“擊”“辟”等,以“斯”指代攻擊異端,視“已”為虛詞,反對攻擊異端引起更大的禍害,而主張昌明儒學則異端自不能為害。〔1〕茲先述前賢今學對于“攻”字訓詁釋義的學術史,再通諸家,給出筆者對于“攻”字的釋義。
在《論語集解義疏》中,何晏言:“攻,治也,善道有統,故殊途而同歸,異端不同歸者也。”皇侃依照何晏的注解,亦將“攻”釋為“治”。〔2〕《論語注疏》言“攻,治也”,〔3〕全同何晏《論語集解》。何晏、皇侃等皆訓“攻”為“治”。此后孫奕《示兒編》言:“攻如‘攻人之惡’之攻”,趙翼《陔余叢考》言:“張鳳翼謂能攻擊異端則害可止”。明太祖曰“攻如攻城”,程樹德言“此章諸說紛紜,莫衷一是,此當以本經用語例之。《論語》中凡用攻字均作攻伐解,如‘小子鳴鼓而攻之’‘攻其惡,無攻人之惡’,不應此處獨訓為治”。〔4〕以上則皆訓“攻”為“攻擊”。
上列諸家,或釋“攻”為“治”,或訓“攻”為“攻擊”,誠如程樹德所言,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此誠因無論是訓“攻”為“治”還是訓“攻”為“攻擊”,皆可以在訓詁學上求得依據,但是最終的句義卻皆與《論語》文義相抵牾,抵牾處詳見第二節。所以,朱子在《四書章句集注》中引范氏說法,言“攻,專治也,故治木石金玉之工曰攻。”〔5〕范氏獨獨訓“攻”為“專治”,或許就是看到了訓釋“攻”為“治”或“攻擊”與《論語》文義相抵牾,所以純以義理釋“攻”為“專治”,不惜增“專”字以釋經。清代戴望則提出了另一種訓釋,即訓“攻”為“執”。戴望言:“攻,猶執也。異端,謂小道也。雖有可觀而不能致遠,執其一則為害。”〔6〕戴望的解釋從《孟子》而來,孟子言“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
(《孟子·盡心上》)戴望解釋“攻乎異端”的句意,與孟子此章同,皆言執一為害,與《論語》文義亦頗為相符,不足之處在于缺乏訓詁學上的根據,單單以義理來解釋字義句義。而且戴望釋“攻”為“執”,與上文朱子所引范氏釋“攻”為“專治”,有暗合之處。很多學者都是釋“攻”為“治”,與此不同者亦是訓“攻”為“攻擊”,獨獨范氏加了一個“專”字。戴望釋“攻”為“執”,“執”在戴望語脈之下就是執一的意思,也就是專的意思。范氏增“專”字以釋經,戴望缺乏訓詁根據以釋經,兩位學者的解釋雖然很有道理,且其說法早已著于書帛,但是不為多數學者所認可。在近現代的一些中外學者著作中,康有為《論語注》釋“攻,治也”,〔7〕錢穆《論語新解》釋“如攻金攻木,乃專攻義”,〔8〕楊伯峻在《論語譯注》中亦言“三個‘攻’字都當‘攻擊’解,這里也不應例外”,〔9〕李澤厚在《論語今讀》中言:“攻擊不同于你的異端學說,那反而是有危害的。”〔10〕王熙元在《論語通釋》中言“也就是攻擊的意思”,〔11〕竹添光鴻在《論語會箋》中言“攻,擊”,〔12〕孫欽善在《論語本解》中言“攻,治”。〔13〕以上近現代學者在面臨如何訓釋“攻”字時,大多采取傳統的“治”或“攻擊”義,多數學者不認同范、戴二氏的解釋,應該是因為他們增字釋經和缺乏訓詁學上的依據。唯獨錢穆先生采取范氏解釋,釋“攻”為“專攻”,增一“專”字。范氏、戴望、錢穆先生于此問題上大費周章,兜兜轉轉之后,最后的解釋都是在“治”之前加一“專”字,不論是“專治”“執”還是“專攻”,其實都是執一為害的意思。
學者之所以會在這個問題上聚訟紛紜,爭執不休,乃至出現范氏增字釋經,戴望不依據訓詁學釋經的情況,全是因為《論語》一書,中正平和,無論是釋“攻”為“治”還是釋“攻”為“攻擊”,這句話的解釋都與《論語》文義相抵牾,所以范氏、戴氏才以專攻異端、執異端而訓釋此句,錢穆先生亦采用此說,三人實際上是為了解決訓“攻”為“治”或“攻擊”的內在矛盾。筆者亦以為,只有將此處之“攻”釋為“專攻”“執”方可圓滿解決關于這句話的爭論。然而在如此解釋之前,必須先解決兩個問題,第一,為何釋“攻”為“治”或釋“攻”為“攻擊”將與《論語》全書文義相抵牾;第二,訓“攻”為“專攻”“執”是否有訓詁學的依據。詳見下面。
《論語》一書中正平和,若訓“攻”為“治”,則“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的解釋,只能是“學習異端,這是有害的啊”。若訓“攻”為“攻擊”,則無論釋為“害止”,還是“有害”,皆有不圓融之處。以上三種解釋皆與《論語》文義不符合。此處不符,當從如何對待異端的正反兩方面加以解釋。
從正面說,訓“攻”為“治”,孔子嘗言“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論語·述而》)、“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論語·述而》)、“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論語·述而》)、“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理論上來說,孔子無常師,曾從各種人學習,一般不會認為學習異端的學說就會有害處。孔子所著重強調的是學與擇。學務必要“博觀”,而擇就要“約取”,而“攻乎異端”應當屬于“博觀”這一方向,而不涉及“約取”這一方向,孔子不應該說學習異端之學有害。
從反面說,訓“攻”為“攻擊”,則對于當時的“異端”,〔14〕如“怪力亂神”,孔子也僅僅是“不語”,而非痛斥其為害,要求加以攻擊,甚至言“祭神如神在”(《論語·八佾》)。對于樊遲請學稼,也僅僅是“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論語·子路》)孔子于此也僅僅是斥樊遲為小人,亦不斥其為害。在“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論語·憲問》)一章中,孔子已經明確表明不攻擊異端的態度,儒學乃求己之學,為己之學,不攻異端。孔子言“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論語·衛靈公》)、“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論語·衛靈公》)尤為這種態度的明證。對于當時道不同的隱士,孔子也只是說“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衛靈公》),只是“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論語·微子》),只是于此哀嘆道之不行,未曾將隱士直斥為害,用言語攻擊隱士。甚至對于與學無關的事情,孔子也并非一概禁絕。“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論語·微子》)所以孔子既然不視異端為害,又不一概禁絕,那么“攻”就不可訓為“攻擊”,所以攻擊異端其害乃止的說法,與《論語》文義并不相符。而對于“攻擊異端,這是有害的呀”這種說法,亦明顯不合理。蓋孔子嘗言“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論語·季氏》)、“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也”(《論語·陽貨》)、“鄉愿,德之賊也”(《論語·陽貨》)。對于異端,孔子自有他一貫的態度,并非一味包容。所以孔子并非認為攻擊異端會引起危害。孔子只是認為“攻”不如“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的王道政治為優,所以絕對不能認為攻擊異端就是有害的。
于是,傳統的三種解釋皆難以合理地解釋此句句意,于是引出范氏、戴氏、錢穆先生等人的說法。但是這三位學者的說法,或增字釋經,或缺乏訓詁學的依據,所以未能獲得大多數學者的認可。
筆者偶然在《詩經》與出土文獻中發現數則證據,可從訓詁上證明這三位學者所言非虛,試述之如下。
首先從訓詁文義上說,《詩經·大雅·行葦》有“敦弓既堅,四鍭既鈞”之句,《詩經·小雅·車攻》有“我車既攻,我馬既同”之句。從“敦弓既堅”和“我車既攻”這兩個類似的句式來看,“堅”“攻”似乎可以互訓,皆是堅的意思。此外,《詩經·唐風·鴇羽》有“王事靡盬,不能藝稷黍,父母何怙”之句,毛傳曰:“盬,不攻致也”。〔15〕此處“攻致”連用,“攻”既不當訓為“治”,亦不訓為“攻擊”。于文義看,此處“攻致”的意思,似乎就是“堅實致密”。或許上古漢語本來就有訓“攻”為“堅”的訓詁,如《行葦》《車攻》《毛傳》而言,亦或者鄭玄根據《行葦》《車攻》《毛傳》將“攻”有“堅”的涵義的訓詁確定下來。所以,在上述《詩經·小雅·車攻》“我車既攻,我馬既同”一句詩中,鄭玄直接注曰:“攻,堅”。〔16〕此是筆者所見訓“攻”為“堅”的最早例證。但是很明顯,這個訓詁并非鄭玄臆造,即以我們目前所見到的典籍來說,《詩經》與《毛傳》依然可以為這個訓詁提供有力的支持。鄭玄當時所能見到的典籍,應該更多。所以,《詩經》之中,“攻”可訓為“堅”。對于《毛傳》“盬,不攻致也”一語,孔穎達疏引杜預曰:“是盬為不攻牢不堅致之意也。”〔17〕則“攻”有“堅”“牢”的意思。此外,《荀子·議兵》篇言“械用兵革攻完便利者強”。楊倞注言“‘攻’,當為‘功’。功,精好加工者也。器械牢固,便于利用則強也”,盧文弨言“攻與功、工,古多通用。攻,治也,即依本字不改亦可”。〔18〕楊倞、盧文弨此處以“攻完”為“牢固”,“攻”字釋義已經與“堅”義同,所以此處確實不須改字,但是不應該訓“攻”為“治”。盧文弨此處所說的“治”,應當是名詞形態的“治”,是說器械處于“堅”“牢”的狀態,而不是動詞形態的治,說要去治理兵革使其處于“堅”“牢”的狀態,但是這種解釋不如直接依鄭玄釋為“堅”更簡潔明了。
其次從版本異同上來說,1973年出土于定州八角廊西漢中山懷王劉修墓中的竹簡本《論語》,“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正作“功乎異端,斯害也已”,〔19〕此正如盧文弨所言,“攻與功、工,古多通用。”但是竹簡的出土可以給我們提供另一個研究思路,即一方面我們以“攻、功通用”為依據,將“功”字解釋為“攻”字;另一方面,我們完全可以認為,“功”是本字,通行本的“攻”則是簡本的“功”字。有了這么一個看法,我們便不會將《論語》中“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中“攻”字的解釋局限在“攻治”或“攻擊”上,還可以解釋為“堅”。
從《詩經》的《大雅》《小雅》《國風》至《詩經》毛傳至《荀子·議兵》至杜預所言,以上諸例皆訓“攻”為“堅”,所以“攻”本就應該有“堅”的含義。從出土文獻看,我們不應該將《論語》中“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中“攻”字的解釋局限在“攻治”或“攻擊”。結合上述兩方面的論證,如果將“攻”解釋為“堅”,然后以這個含義來解釋《論語》中“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一句,則此句當釋為“堅乎異端,斯害也已”。
堅又有“堅執”之義,如《禮記·王制》“行偽而堅,言偽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眾,殺”〔20〕、《管子》“行僻而堅,言詭而辯,術非而博,順惡而澤者,圣王之禁也”〔21〕、《荀子·非十二子》“行辟而堅,飾非而好,玩奸而澤,言辨而逆,古之大禁也”〔22〕、《荀子·宥坐》:“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丑而博,五曰順非而澤”〔23〕、《史記》“列侯群臣莫自堅其命”。〔24〕上文所言之堅,皆為堅執不變之義。故《論語》“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當釋為“堅執異端學說而不改變,這就有害了呀”。依此解釋,既能涵蓋范氏、戴望與錢穆先生的意思,又可以有訓詁學與版本學的依據,或許可以是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