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淮安日報新聞編輯部,江蘇 淮安 223002)
進入數字時代,新聞生產已經并仍在發生劇烈的變革。在技術向面的可見變革之外,更深層的變革恐怕來自思想觀念的深處。邁克爾·舒德森認為,新聞客觀性登上歷史舞臺,是在20世紀20年代的美國。出乎意料的是,還不到一百年時間,“后真相”概念的出現,不僅攪動了人文社科界的心緒,而且給新聞業的實踐帶來了沖擊。新聞業還能為公眾提供真相嗎?這樣的問題,與其說表達了對新聞終端產品成色的憂慮,不如說是在拷問產品背后的理念——數字時代的新聞業者還能踐行新聞客觀性理念嗎?
將這一問題落到中國的語境,落到曾經作為真相提供者的專業新聞機構,便會發現,與外界的憂慮相比,新聞業者處于更強烈的焦灼當中。從專業新聞機構的視角出發,他們分明感受到新聞客觀性理念已經遇到挑戰。本文以新聞客觀性遇到的挑戰為起點,以田野觀察和文獻分析為方法,梳理了挑戰的來源和內涵,并結合當代中國的新聞創新實踐,提出了一些參考性的對策建議,以期助益專業新聞機構對新聞客觀性議題的深入探索和實踐。
根據陸定一的經典定義,新聞是新近發生的事實的報道。從新聞客觀性角度看,這一定義的關鍵是“事實”和“報道”,表達了新聞“有能力”反映事實的意涵。事實上,不僅是新聞,文學領域的現實主義也強調文學要“反映現實”。甚至可以說,在反本質主義思潮出現之前,反映論始終是人文社會科學頗具影響力的一個觀念。
新聞客觀性原則在20世紀20年代的美國確立,李普曼的名著《輿論》的出版是重要標志之一。李普曼是美國政論家、新聞記者,曾獲普利策獎,于1922年出版了《輿論》。在這本書中,他從新聞的經濟基礎、新聞生產慣例,以及圍獵新聞的公關行業等多個角度展開分析,并指出新聞不等于真相,只能算是真相的標記物。他同時提出應建立龐大的專家系統,收集精準客觀的信息,供行政系統決策參考和公眾了解復雜的外部世界。也就是說,在李普曼那里,客觀性意味著一套“科學”的操作方法,能夠幫助新聞呈現外部世界的真實圖景,即客觀性是達致真相的保證。
舒德森對新聞客觀性的界定尤為簡單,即事實與價值的分離。也就是說,新聞業者只提供事實,不作價值判斷。這實際上也是把新聞客觀性變成了新聞業者的規范性要求,而不是對新聞本身的要求。也許他認可了李普曼的判斷,即新聞不等于真相,只能告訴受眾,這里可能有真相。
舒德森對新聞客觀性謹小慎微的界定,或許源自他對20世紀初期美國新聞業的體察。從19世紀30年代便士報興起開始,美國現代新聞業進入了發展的快車道,并在19世紀末實現了規模性的職業化。但進入20世紀后,美國新聞業出現了一系列新的狀況,其中特別重要的是報業公關的出現和戰時宣傳。報業公關的出現使新聞業者發現,金錢能決定新聞紙的面貌;戰時宣傳則提醒新聞業者,政治權力隨時可能介入新聞業。落實到新聞生產環節,記者編輯們越來越受制于報業公關和政治權力。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新聞業者樹起了新聞客觀性的大旗。
回溯新聞客觀性確立的初始情境,人們會發現其復雜的面孔。一方面,客觀性被認為是新聞業的基本原則和操作方法,能夠幫助新聞達致真相;另一方面,客觀性在很大程度上又是為了抵御外部權力對新聞品質的侵害,同時也包括守住新聞專業權威的意涵。客觀性本身的含混,注定了新聞業者和新聞產品之間的復雜廝磨。
舒德森說,新聞客觀性原則確立不久就崩塌了。其原因在于,新聞業者發現事實和價值并不能截然分開。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新聞生產社會學興起,新聞客觀性受到了新的審視。其中,塔克曼對新聞客觀性的解構最有力道,將其視為新聞記者的“策略性儀式”。也就是說,新聞記者遵循客觀性原則,不過是在告訴外界,他們是恪守規范的,至于新聞建構的社會現實是否客觀,那就是另一個話題了。這實際上意味著,客觀性的內涵已經削減為新聞業者的自我辯護。后來,新聞學者哈克特和趙月枝更是將新聞客觀性貼上“幻象”的標簽,揭示出新聞客觀性背后復雜的意識形態內涵。
盡管經歷了漫長的解構歷程,新聞客觀性仍舊是新聞業者最為珍視的規范。科瓦奇等人從20世紀末期就展開廣泛調查,通過經驗研究的方式提煉出新聞的十大基本原則。科瓦奇等說,由于客觀性受到隨意剪裁,以至于這一概念本身被賦予了太多的主觀性。也就是說,新聞客觀性概念若不是命途多舛,仍應列入十大基本原則。其實,十大基本原則中提出了真實、全面、均衡等規范,正是新聞客觀性的具體內涵。
回到中國語境,新聞客觀性也是新聞業者應當堅守的重要原則。但差別在于,中國語境下的新聞客觀性本是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內在要求。正如陳力丹在分析馬克思“報刊的有機運動”理論時所指出的,在強調新聞真實這一點上,中西皆然。而強調新聞真實,自然可以推論出新聞業者應該遵從新聞客觀性原則。
在堅持新聞客觀性成為共識的前提下,我們來分析新聞客觀性在數字時代遇到的復雜境況。筆者發現,起碼有三個因素形成了對新聞客觀性的挑戰:一是輿論生態,二是新聞加速,三是新聞業經濟狀況。
首先,輿論生態沖擊了踐行新聞客觀性原則的信心。當前,以新媒體平臺為中心的輿論場中,多元行動者網絡日益復雜。除了傳統大眾媒體外,政務新媒體、自媒體、企業法人賬號、網絡意見領袖、普通網民以及平臺自身,都參與到了輿論場的運行當中。李普曼引用羅伯特·皮爾爵士的話定義輿論:“所謂輿論,就是匯集了愚蠢、軟弱、偏見、錯誤的感受、準確的感受、固執的觀點和報紙文章的大雜燴。”科瓦奇等人也曾提到,進入20世紀末,人們面對的是“信息的大雜燴”,新聞僅僅是其中的一個子項。也就是說,專業新聞媒體提供的內容,僅僅是復雜輿論生態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內容來自其他行動者。當專業生產內容與其他行動者生產的內容匯成輿論的“大雜燴”時,新聞業者會感到深深的失落。網友也不止一次領教過,復雜的輿論場中,謠言比辟謠跑得更快,意見比事實走得更遠。在這樣的境遇中,新聞客觀性原則能夠堅守多久,的確需要審思。
其次,新聞加速削弱了新聞客觀性原則的成色。有學者指出,數字時代新聞時間性最顯著的變化,當屬以技術發展為核心的新聞加速現象。隨著新聞網站、移動傳播平臺或端口的陸續開通,傳統媒體固有的新聞周期被逐漸打破,新聞生產和消費從“昨日新聞”向“7/24”小時模式邁進。新聞時間性的變化深刻地改變了新聞人的精神、身體、工作和生活狀態,對新聞、職業、自我的焦慮彌漫于編輯部。從新聞生產來說,新聞加速帶來的一個客觀變化是,新聞業者陷入了“趕工游戲”之中。這意味著,他們需要在更短的時間內采集到更多的新聞,這種時間壓力必然導致難以嚴格遵循新聞客觀性原則。于是人們看到一種現象,一些新聞登上社交媒體后,很容易受到網民的質疑,而質疑的一個重要方面便是新聞采寫沒有完全貫徹新聞客觀性原則,比如,全面、均衡的規范要求。
最后,新聞業的經濟狀況也影響了新聞客觀性原則的基礎。自從新聞業的數字化改造鋪展開來后,國內各級新聞媒體投入大量資金用于技術升級。但尷尬的是,對許多媒體來說,技術實現了迭代,經濟狀況卻依然處于“寒冬”之中。即使在受眾眼中的大報大臺大網,若按市場化原則評價,其經濟狀況也并不樂觀。當專業新聞機構的經濟基礎出現問題時,很容易引發兩個方面的變化:第一,新聞機構向廣告主讓渡新聞生產的權力,接受外部性力量的他律,以期獲得更多的收入;第二,新聞機構內部的科層制結構受到經濟狀況的沖擊而無法順利運轉,包括新聞客觀性原則在內的職業規范相應受到沖擊。前者意味著新聞業自主性的削弱,而后者則將帶來新聞業者行為的失范。
綜上所述,數字時代的新聞客觀性正面臨著嚴峻的挑戰。這種挑戰來自于技術驅動下的一系列變量的變動,并深深植入新聞生產的外部環境、內部環節等各個方面。
數字時代新聞客觀性原則受到的挑戰,需要從不同的視角解讀其影響。就專業新聞機構來說,當新聞客觀性原則在實踐中崩塌后,新聞機構也就失去了立足之本。但同時我們也要看到,盡管堅持新聞客觀性原則面臨諸多困難,但數字時代的新聞業者也迎來了新的契機。這些契機,有助于專業新聞機構重新找尋到通向客觀性之路。
第一,發展事實核查新聞。進入數字時代,面對傳言、謠言頻出的輿論生態,事實核查的重要性日益顯著,甚至成為一種重要的新聞類型。如果追溯事實核查新聞的源頭,可以從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算起,但事實核查新聞的類型化卻遲至2007年才開始,以華盛頓郵報開設“Fact Checker”欄目為標志。在國內,《人民日報》于2011年推出了“求證”欄目,以各種傳言、謠言為新聞采訪的起點,通過深入調查來確證事實真相。經過持續運行,“求證”欄目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堪稱國內事實核查新聞的先行者。但從總體看,事實核查新聞在國內尚未引起業界更多的關注。對專業新聞機構來說,發展事實核查新聞是踐行新聞客觀性原則的一個重要路徑。需要核查的內容既有全國性、全網性內容,又有相當數量的地方性內容。一些不實信息或輿論即使在微博、微信等新媒體平臺傳播,其利益攸關者也往往是特定區域的特定群體。這樣,地方新聞機構就顯示出特殊的在地化優勢。因此,可以構建覆蓋各級各類專業新聞機構的事實核查網絡,以此構建新聞客觀性的保障網絡。
第二,在互動中接近客觀。在“后真相”引發的關于新聞真實的討論中,有研究者提出,應該更加強調新聞生產過程的真實。把這一觀點落到數字時代的傳播語境中,加強與公眾的互動本身就有利于踐行新聞客觀性原則。科瓦奇等指出,“當我們傾聽記者和公民的意見時,我們才意識到這更現實地描述了人們是如何與新聞互動并且成為公眾的。”彼時,新聞業者與公眾的互動條件遠不如當下。在推進媒體融合發展的過程中,大多數專業新聞機構都建構了以“兩微一端”為標志的新媒體矩陣,這一新的發布體系賦予了新聞業者與公眾溝通的便利。讓更多熱心的公眾加入到新聞的互動中,必然有助于新聞業者修正自己的報道,形成通向新聞客觀性的新的職業規范。事實上,這一實踐已經在專業新聞機構廣泛展開,但面對“信息的大雜燴”,人們還期待更加緊密而深入的互動,進而形成達致新聞客觀性的重要路徑之一。
第三,加強與優質信源合作。前面指出,數字時代的多元行動者已經進入輿論場。就新聞生產領域來說,同樣涌入了多元行動者。利用好他們的資源,服務于新聞客觀性原則的延續,是專業新聞機構的一個新的契機。其中,政務新媒體尤其值得重視。與其他行動者相比,政務新媒體主要由黨政部門運營,運營人員普遍具有較強的捕捉事實、精準表達的能力,他們采寫發布的信息在質量上十分可靠。從另一個角度看,政務新媒體事實上也是專業新聞機構的競爭者,它們往往搶占了新聞的第一落點,以至于專業新聞機構只能轉載或跟進報道。從彌合新聞加速和新聞客觀性的考慮出發,加強與政務新媒體的合作,比如約定新聞記者介入政務新媒體的內容生產環節、共享新聞發布的第一落點等等,對踐行新聞客觀性原則將是一個有益的探索。但需要警惕的是,與優質信源的合作并不意味著放棄新聞業者的責任,調查核實仍然是新聞業者的首要責任。
不管是作為基本原則,還是作為操作方法,抑或僅僅是新聞業者自我維系的“策略性儀式”,客觀性都是現代新聞業繞不開的話題。它面孔駁雜,問題重重,卻始終回蕩在新聞業者的周圍,并且成為社會對新聞業的主要期待之一。
進入數字時代,輿論生態發生了深刻變化,“信息的大雜燴”成為習以為常的現實。在數字技術驅動下,專業新聞機構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數字化改造,卻又因此陷入了新聞加速的境遇;數字化改造產生的高額成本,則直接影響了專業新聞機構的經濟狀況,進而造成新聞業自主性的削弱和新聞業者的失范。這些變化給新聞客觀性帶來了嚴峻的挑戰,迫切需要新聞業者做出有效回應。本文在上述分析的基礎上提出,應該看到與挑戰相隨的契機,并且通過發展事實核查新聞、加強與公眾的互動、加強與優質信源的合作等三條路徑,在數字時代維系新聞的客觀性。
盡管如前所述,新聞客觀性意涵含混,但本文行文中仍堅持“新聞客觀性原則”的表述,其原因有二。第一,新聞客觀性的含混性是在新聞業的演進中形成的。既然如此,那么新聞客觀性也理應在數字時代繼續作為一種基本原則,變化的僅僅是其部分具體意涵。第二,自現代性體制確立以來,客觀性事實上已經深入社會的各個方面,不唯新聞業所獨有。雖然客觀性面臨著各種各樣的解構,但依然是指引現代生活的核心理念之一。這意味著,對新聞客觀性的堅持,內在地包含了新聞業履行守望現代生活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