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靜
(常熟理工學院 《江蘇高教》編輯部&常熟理工學院高等教育研究協同創新中心,江蘇 常熟 215500)
教育生態學是生態學在教育領域的延伸,“是依據生態學原理,特別是生態系統、自然平衡、協調進化等原理,研究各種教育現象和成因,進而掌握并指導教育發展的趨勢和方向”[1]。教育生態學闡述教育與生態環境之間的關系,包括與自然環境、社會環境、規范環境等宏觀環境因子,以及與人的生理、心理環境等微觀環境因子的關系。上述不同層面的環境因子,圍繞教育和人的發展組成了教育生態系統。分析教育生態系統“必須把握好四個環節:生態環境、輸入(物質、能量、信息)、轉換過程(彈性調控)、輸出”[2],環境系統向教育系統輸入物質、能量、信息,經過教育過程的轉換,教育系統向環境系統輸出人才、科技成果與社會服務等,這是教育生態系統的運行邏輯。“生態平衡、環境與適應”是教育生態學的基本觀點[3],教育與生態環境相適應,教育生態系統趨向平衡態,為發展高質量教育提供了理論指導。良性運行的教育生態系統,教育與生態環境相適應,在輸入、輸出過程中趨向動態平衡,這樣的教育能夠滿足經濟社會的發展需求,并賦予人追求美好生活的素質與能力,我們認為它是高質量的;反之,教育與生態環境不相適應,教育生態系統就會走向無序,陷于失衡狀態,這種狀態下的教育一定不是高質量的。本文嘗試以教育生態學為理論引導,研究視角聚焦高等教育生態系統,在回顧高等教育發展歷史的基礎上梳理高質量高等教育的發展觀,基于生態平衡視角探究什么樣態的高等教育能夠與生態環境相適應、促進高等教育生態系統趨向平衡態,并進一步探索高質量高等教育樣態的發展路徑。
從高等教育的緣起與發展歷程來看,高等教育與生態環境的適應性,體現了矛盾運動的對立統一規律。大致經歷了從統一到對立、再到統一如此循環往復的過程,以追求平衡狀態為終極目標。高等教育應生態環境需要而生,隨著生態環境的變化而變化,雖過程表現出滯后性,但不影響趨向適應的發展規律。
近代高等教育起源于歐洲中世紀大學,中世紀大學的產生以生態環境需要為邏輯起點,其產生與當時商業、手工業和城市的出現與發展、行會組織的存在、阿拉伯文化與教會哲學的影響直接或間接相關。在深刻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環境呼喚中,中世紀大學應運而生,高等教育從緣起上體現出與生態環境的同一性。到了中世紀后期,大學日趨保守,嚴重滯后于時代發展。矛盾雙方在一定條件下相互轉化,高等教育與生態環境必然會從同一性走向斗爭性,“中世紀大學之殤”深刻地揭示了這一點。隨著政治環境改變、教宗衰落、城市發展影響大學財政投入,“中世紀大學在綿延數個世紀的傳承背后,呈現了其斷裂的一面,一批大學沒能維持其生命力而作古于中世紀”[4]。斗爭性又會走向同一性,高等教育系統與生態環境在斗爭與對抗的過程中形成驅動統一的外驅力,高校個體突破生存發展壓力形成內驅力,兩種力量相互作用,驅使高等教育與生態環境之間再次走向同一性,依此路徑不斷追求與生態環境的和諧統一。到文藝復興時期,歐洲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環境等發生了巨大變化,新興資產階級發展壯大,反對封建桎梏與宗教文化的人文主義浪潮興起。這一時期的大學取得迅猛發展。16世紀以后,“歐洲古典大學日漸衰微,直到18世紀末才走出‘冰河期’,向現代化邁進”。在邁向現代化的進程中,“歐洲高等教育逐步分化,在傳統大學之外,以培養各類應用型科技人才為目標的專科高等學校相繼建立,如德國的高等工業學校、英國的大學學院和法國的大學校等”[5]。20世紀上半葉,受兩次世界大戰及經濟危機影響,歐洲高等教育與政治、經濟、科技一樣遭受重創,動搖了歐洲高等教育的中心地位。20世紀70年代以后,由于戰后經濟社會的恢復與發展急需各類專業人才,歐洲各國紛紛出臺政策,恢復與加快發展高等教育:高等教育規模擴張,逐步走向大眾化;調整結構,向多樣化發展;與政府、社會的合作加強,體現高等教育的應用性與社會服務功能。縱觀歐洲近代高等教育起源及數百年來浮浮沉沉的發展歷程,高等教育與生態環境息息相關,一方面依賴于生態環境的供給與支持,另一方面通過輸出對生態環境發揮越來越重要的政治、經濟、社會與生態功能,其數量與質量、結構與功能也在不斷進行與生態環境相適應的調整與完善,逐步走向適應與平衡。
回顧我國高等教育發展歷程,近代中國高等教育發軔于19世紀末,1898年京師大學堂的創立標志著我國高等教育進入了創建和確立階段[6],彼時的中國民族資產階級形成一定規模,資產階級維新派提出廢除八股取士、改革科舉制度與書院、設立學校的主張,中國第一批真正意義上的大學就是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下創建的。這一時期的高等教育雖初具近代大學的格局,其性質卻仍然是封建性學堂,距離民主與科學的近代大學仍相距甚遠。1912年,民主革命運動推翻封建帝制,建立了資產階級民主共和政權,高等教育在這一時期取得發展,并進入相對穩定的發展時期,提出“五育”并舉的資產階級教育宗旨,新的教育宗旨完全為資產階級政治經濟服務。從五四運動開始直至1949年,中國高等教育基本以美國模式為藍本發展壯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高等教育經歷了50年代的“院系調整”、60年代的“教育整頓”、“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嚴重受創。隨著改革開放的序幕逐漸拉開,科學技術成為第一生產力。1978年10月,教育部發布《關于討論和試行全國重點高等學校暫行工作條例(試行草案)的通知》,要求“把高等學校建設成為既是教育中心,又是科學研究中心”[7],自此,中國高等教育呈現了嶄新的發展局面,朝著深化改革、加速發展的方向邁進。1985年5月,中共中央頒布了《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高等教育的辦學體制、領導體制、內部管理機制等順應政治、經濟、規范環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中國高等教育逐漸實現了跨越式發展,從20世紀末開始規模擴張的外延式發展轉向21世紀初質量提升的內涵式發展,再到如今的高質量發展,與此同時,日益關注與經濟、科技和產業等生態環境的關系。事實證明:推動中國高等教育轉變的外在動力來自于政治、經濟、規范等生態環境對高等教育的外驅力;內在動力是高等教育為謀求自身發展和人的發展而主動適應生態環境的價值追求以及以適應為基礎的、適度超越的前瞻性價值引領。
中西方高等教育的發展歷程表明:高等教育與生態環境的適應性并非完全自發、持續不變的,高等教育與生態環境呈現階段性偏離特征。因此,高等教育生態系統并非持續處于平衡狀態,高等教育發展是一個螺旋上升、曲折前進的過程,高質量也并非一蹴而就的。
從教育生態系統結構特點來看,教育生態系統是一種“耗散結構系統”,“其遠離平衡態的開放性和各要素之間的非線性作用”[8]使得高等教育生態系統不可能自發處于平衡狀態,高等教育系統只有從生態環境輸入物質、能量與信息,當環境變量達到一定閾值時,“通過內部自組織行為,才能使系統從原來的無序狀態轉變為有序狀態”[9],形成新的有序結構,并獲得發展與演進。高等教育系統與環境系統之間必須保持開放性,開放性構成高等教育與生態環境進行物質、能量、信息交換的可能性,開放性程度越高,教育系統能夠接收來自環境系統的物質、能量、信息越多,當輸入充分并促使環境變量閾值達到時,就會引發系統突變,系統從原來的無序狀態轉變為新的有序狀態,也就是從非平衡態轉向平衡態。顯然,封閉系統無法接收來自環境系統的物質、能量與信息,無法進行輸入與輸出,最終走向混亂、無序的狀態。
從結構上看,高等教育系統應由多層次、多類型的子結構組合而成,從功能上看,高等教育具有促進社會變遷與社會流動的功能,體現高等教育對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生態環境的影響。高等教育的結構與功能都應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多樣性,即結構多樣且比例關系合理、功能健全且能夠高效率發揮。多樣性促進穩定性,系統因素越多樣、結構與功能越復雜,系統的自我調節能力就越強,穩定性也就越高。高等教育功能的發揮是一項具有復雜聯系的系統性工程,以人才、科技成果、社會服務等輸出過程為媒介,處于生態系統運行環節的末端,而處于前端的物質、能量、信息輸入環節以及中端的彈性控制環節等運行質量都會影響末端功能的發揮效果。因此,功能是否健全且高效率發揮是檢驗高等教育結構是否合理、高等教育發展過程是否高質量的重要標準。
遠離非平衡態是高等教育生態系統的內在邏輯,高等教育結構失衡與功能失衡有諸多表現:如高等教育體制、層次、區域布局的結構性失衡,再如以研究型大學為目標的“同質化”建設導致人才培養規格單一、科研成果轉化率不高、社會服務功能單一,從而引起高等教育功能異化等功能性失衡。這些失衡是高等教育高質量發展之路上必須清除的障礙。一方面,教育系統要保持開放性,在開放的時空場域中形成交換機制,通過物質、能量、信息輸入提高教育生態系統的穩定性;另一方面,發展多樣性的高等教育結構與功能,以多樣性促進穩定性。此外,建立自適應與自調節機制,提高教育系統的自適應與自調節能力,拓展彈性控制空間,增強發展彈性,是高質量高等教育的應有樣態。教育系統具有自適應與自調節能力,屬于彈性控制范疇,能夠減少高等教育對政治、經濟、制度與資源等的路徑依賴,增強自身發展潛能,提高可持續發展能力。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世界不乏發源于歐洲中世紀并綿延至今的著名高等學府,同樣也存在發源即隕落的中世紀大學,高校的經久不衰與曇花一現正反兩方面的例證都說明了具有自適應與自調節能力的重要性。高等教育系統只有具有自適應與自調節能力,根據生態環境的變化不斷調整自身的結構與功能,才能與生態環境保持良好的適應狀態,促進教育生態走向平衡狀態,從而獲得自身的發展與演進。
提高高等教育系統的生態適應性,使其有能力適應生態環境的制約性。高等教育系統如何適應生態環境的制約性,需要因勢利導,一方面內強自身,改善高等教育結構與功能,另一方面外借助力,建立健全導向適應的體制機制。
1.發展系統多樣的結構與功能。在處理高等教育結構關系時堅持系統性戰略思維,宏觀上“跳出系統看系統”,分析生態環境的需求變化,站在戰略高度對高等教育結構進行符合生態環境需求的系統設計,并建立動態調整機制,通過不斷調整子結構及組合方式,改善高等教育結構。微觀上“統籌下好一盤棋”,著眼地域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大局,統籌考慮高校學科專業結構、課程結構等。高質量高等教育結構多樣且比例關系合理,并以區域生態環境需求為導向進行結構設置,減少盲目性與趨同化建設,關照不同樣態的生態需求,探索各具特色的發展目標、建設路徑、建設指標和評價體系。遵循教育生態系統運行邏輯,應面向經濟社會發展需求辦學、增強校際校地校企合作、擴大對外開放與交流。在堅持開放性的同時,對生態承載力閾限給予適度、適時關注,以免過猶不及、剎車失靈。對生態環境主體與人的作用效果進行動態監測,及時反饋、適時調整高等教育的結構與功能,是高質量發展的路徑選擇。
2.建立健全導向適應的生態性機制。第一,探索建立生態性引導機制。高等教育系統對生態環境的適應具有滯后性,這決定了系統自身不能敏銳地感知生態環境承載力閾限是否已經達到,這就需要建立生態性引導機制,使高等教育系統獲得外部力量的加持。建立生態性引導機制,政府與高校應共同發力:政府是戰略主體,進行頂層設計;高校是戰術主體,負責落地實施。總體而言,機制功能定位堅持問題導向,主要引導錯位競爭、分類發展;引導有效整合、資源補償;引導培根鑄魂、立德樹人。首先,根據生態位法則,具有同樣生活習性的物種,不會在同一地方競爭同一生存空間,生態位法則在高等教育領域完全適用,引導分類競爭、錯位發展對高等教育的可持續發展至關重要。其次,資源性矛盾是高等教育系統的主要矛盾之一,高等教育資源具有集聚效應,資源過度集聚與過度缺乏的二元分化現象在高等教育領域屢見不鮮。高水平大學具有資源向心力,具備更多的資源優勢,而低水平大學可能連基礎建設經費都難以保障,這種狀態顯然不符合高質量發展的本質特征,引導有效整合、資源補償是生態性引導機制必須具備的功能形態。最后,“重工具性價值、輕思想性價值”的價值導向導致了高等教育領域的諸多異化,發展進程上強調指標、看重數據;教學過程中偏重學科知識傳授,忽視人的能力與自由。教育是培養人的事業,引導培根鑄魂、立德樹人是生態性引導機制不可或缺的功能。
第二,加快落實生態性評價機制。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深化新時代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對分類評價作了指導性規定。合理對標、分類評價的確是高等教育系統進入良性循環的必由之路,分類評價與分類發展相呼應,導向高等教育結構的合理性與穩定性,符合教育生態學思維。而現狀往往是評估指標雖然不同,但核心標準趨同,也就是雖然尺子不同,但是衡量標準相同,那就引導不出多樣性發展的結果。因此,應進一步推動評價細則與指標體系的細化分類、調整與完善。此外,評價主體多元化。高校要接受來自不同主體、不同維度的評價,評價的新鮮感與嚴肅性降低,為評而評、為資源而評、為數據而評廣為詬病,高等教育評價正在失去應有的功能。評價的結果指向發展提高,評價才有意義。建立高等教育評價反饋追蹤機制,真正做到以評促建,才抓住了高等教育評價的牛鼻子。
高等教育結構取決于高校結構及其組合方式,功能取決于高校的差異性和互補性,生態性機制有賴于高校落地實施。因此,探討高校對生態環境的適應路徑,是保持高等教育系統與生態環境平衡態的落腳點。
1.找準生態位,著眼區域高質量發展大局。生態位指向高校的辦學定位問題,即定位于研究型大學、應用型大學、技術技能型大學等哪種類型與層次。生態位理論能夠很好地指導高校分類發展、錯位競爭。以生態位定位為邏輯起點,以培養與生態位相匹配的人才為邏輯終點,高校的辦學定位、培養目標、學科專業設置、師資培養、評估評價等就具有了明確的方向。建立生態性引導機制為引導高校找準生態位提供了一種思路,但是否取得實效取決于高校的發展思維與發展方式。于高校而言,對自身基礎與文化底蘊有較為精準的認識;接受“跳出系統看系統”的方法論指導,放眼區域乃至國家高質量發展大局,主動融入、尋求機遇;通盤考慮學校基礎、區域生態環境需求、人的發展需求等因素,確立自身所處的生態位層級。國家實施重點建設項目、引導應用型本科高校轉型發展,屬于生態性引導手段,高校是否能夠抓住機遇、搶占發展先機,取決于高校生態定位是否準確。定位不準確,只會浪費資源、貽誤先機。找準生態位,解決的是高校的辦學定位問題,先正確定位,而后才能精準發力。著眼區域高質量發展大局,遵循教育規律與人的發展規律,以輸出為導向,進一步推進人才培養供給側改革,培養符合區域生態環境需求的人才,值得高校科學謀劃。
2.回歸育人初心,擴展人的實質性自由。“長期以來,受經濟決定論的影響,高等教育發展的范式和發展觀對于經濟發展的范式和發展觀往往亦步亦趨”[10],教育的工具性價值被提高到了一個不應有的位置。對教育工具性價值的評判,應保持適度理性,否則會催生教育領域的諸多異化,如過分強調數據、強調指標,把好看的數據和領先的指標簡單地等同于教育質量,過分夸大了教育的工具性價值。高等教育本應是培養人的事業,大學是產生“思想”的地方,高等教育的個人價值與思想性價值理應得到彰顯和釋放,高等教育不僅僅傳授學科知識和生存技能,更重要的使命是實現人的實質性自由——思想解放、精神獨立、具備創新和卓越的能力。擴展人的實質性自由,體現高等教育對人的價值,這是高等教育的基礎價值。高等教育的初心是育人,回歸育人初心,是對高等教育基礎價值的堅守,是高等教育的原生態。堅守基礎價值,可以有效增強抵御高等教育功利化與異化的理念自覺與行動自覺。擴展人的實質性自由,增強人對美好生活的感知與創造能力,這才是高質量高等教育的價值旨歸。在價值多元化背景下,堅守高等教育的基礎價值,回歸育人初心,涵養大學的文化自信與文化認同,增強發展定力,才有可能實現高質量的高等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