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并柯 黃睿群
摘? 要:作為中國共產黨早期的兩位重要領袖,陳獨秀和毛澤東對農民問題的認識既有相同的一面,也有不同的一面。陳獨秀早于毛澤東重視農民的力量,并主要通過階級理論和農商部數據研究農民運動。毛澤東在中國革命的進程中逐漸意識到農民問題的重要性,并在實踐層面結合階級理論具體地研究農民問題。在地主和農民的關系問題上,陳獨秀論述地主階級的剝削方式不多,毛澤東非常重視地主與農民之間的剝削與被剝削關系。在農民革命力量的問題上,陳獨秀認為農民革命力量不是主要的,而城市工人的組織和斗爭是主要的。毛澤東則認為農民問題是中國革命的中心問題。這也是陳獨秀和毛澤東在大革命失敗后走向不同革命道路的原因之一。
關鍵詞:陳獨秀;毛澤東;農民問題;中國革命;認知異同
陳獨秀與毛澤東的對比研究是改革開放以來關于陳獨秀研究的傳統范式。學界對陳獨秀和毛澤東農民問題認識的比較研究主要集中在對農民問題的重視、認識深度、階級分析法的運用及其與革命道路理論的關系等問題,并形成了眾多成果。不同的學者在不同的立場和角度對這一問題作出不同的回答。陳獨秀和毛澤東對農民問題的認識在中國共產黨早期的探索中發揮著重要的思想引領作用。由于傳統研究視角和政治環境的影響,陳獨秀對農民問題的認識長期被湮沒,毛澤東對農民問題的認識得到充分研究。近年來,隨著檔案資料的豐富和學術空氣的逐步開放,學界對陳獨秀的評價日益客觀,以往的誤解也正逐步得到澄清。1978年以來,為陳獨秀辯誣、正名是陳獨秀研究的重要內容。但是,辯誣和正名不意味著忽視陳獨秀偏離中國革命主航道這一事實。在國民革命的問題上,陳獨秀反對毛澤東式的農民運動。共產國際的矛盾指導固然也是陳獨秀面對已經興起的農民運動游移不定的一個外部因素。但是,作為總書記的陳獨秀,在大革命失敗之后也未能從對農民問題的研究中得出中國革命的正確道路。這不能不作為歷史的遺憾而為后人思考和借鑒。陳獨秀與毛澤東在運用馬克思主義分析中國問題的過程中,在農民問題的認識來源、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的關系以及農民革命力量的問題上存在認識差異。這也是陳獨秀偏離中國革命主航道而毛澤東則找到中國革命的主要方式的原因之一。
一、陳獨秀和毛澤東對農民問題的重視程度之差異
毛澤東對農民問題的重視程度已經為實踐所檢驗,也為學界所公認。但是,學界對陳獨秀是否重視農民運動這一問題的結論不盡相同,但成果豐碩,主要形成了三種觀點:“不重視”“不輕視或不忽視”和“重視程度不夠和認識深度不夠”。
第一,“不重視”的說法來自于毛澤東的文章和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的黨史教材。楊德勇在《陳獨秀與<共產黨宣言>》中為探討陳獨秀偏離中國革命道路的理論根源,論述了陳獨秀對農民問題的態度。他認為:“陳獨秀在大革命期間所犯的錯誤,主要是沒能正確處理與中國農民和資產階級的關系。”[1]楊德勇引用毛澤東的話以說明陳獨秀“忘記了農民”“不要農民”[2]以及“不懂得農民在革命中的作用”[3]。他認為陳獨秀“錯在脫離中國農村”[4]。楊德勇認為陳獨秀不重視農民問題在國民革命中的積極作用,其理論根源是將《共產黨宣言》中的以工人為中心的觀點當成了教條。
第二,“不輕視或不忽視”的主要依據是陳獨秀在大革命后期對農民運動的支持和陳獨秀關于農民問題的系統分析。唐寶林在《陳獨秀全傳》中通過檔案材料證明,陳獨秀在大革命后期“加強了共產黨領導的工農運動”[5]。因此以往關于陳獨秀輕視農民運動和農民革命性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在1923年的《中國國民革命和社會各階級》一文中,陳獨秀承認了農民參加革命的可能性。并且,在北伐戰爭期間,陳獨秀在1926年7月由他起草并通過的《農民運動決議案》中高度肯定了農民運動在民族解放運動中的“極重要的地位”[6]。賈鋼濤認為陳獨秀并未忽視,并且認為陳獨秀是黨內提出“不可忽視”農民運動的第一人。但是,賈鋼濤同時也指出這并不意味著陳獨秀將農民視為中國革命的最大力量。
第三,“重視程度不夠和認識深度不夠”的說法也有其文本依據和檔案依據。馮建輝根據陳獨秀的文章和實踐經歷,指出陳獨秀未能深入實際領導農民運動,因此,陳獨秀“對農民由于飽受壓迫剝削而潛藏著的巨大革命熱情估計不足,對中國共產黨能夠領導農民走上革命道路的偉大影響力估計不足。”[7]張昭國和鐘文認為陳獨秀和毛澤東對農民問題重要性的認識不同。陳獨秀的認識早于毛澤東,但不及毛澤東深刻[8]。
綜上,學界關于陳獨秀是否重視農民問題的討論非常深入。可以肯定的是,陳獨秀是重視農民運動的,他認為“注意農業和農村運動,在任何國家都應該重視,不但是中國。”[9]并且,他在理論上系統分析了農民問題,也在大革命后期加強了中國共產黨對農民運動的領導。但是,重視農民運動的陳獨秀為什么在大革命失敗后得出了關于農民運動的錯誤觀點?通過與毛澤東的認識過程及觀點進行對比研究,陳獨秀對農民問題認識的錯誤根源也可以得到更加深刻的說明和總結。
二、陳獨秀和毛澤東對農民問題的認識來源差異
陳獨秀對農民問題的研究不是從直接的調查研究中展開,他也未能深入農民運動之中具體領導和研究其方向和方針。而毛澤東的結論則立足于直接的調查研究和理論分析,并進而在實踐中逐步確定農民運動的具體方向。
(一)間接經驗:陳獨秀對農民問題的認識來源
自中國共產黨成立至大革命期間,陳獨秀逐步從理論上重視農民的力量并愿意采取積極的、溫和的農運政策,但是,陳獨秀本人卻未曾到農民中進行過實際的調研和工作,他主要通過階級理論、農商部數據和北伐戰爭中的農民運動研究農民問題。因此,間接經驗是陳獨秀在農民問題上的主要認識來源。1922年6月30日,陳獨秀在給共產國際的報告中表明,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宣傳及勞動運動主要在工人群眾之中。唯浙江發生了“農民協會反抗地主”[10]的運動。這一消息的來源并非陳獨秀的直接調查。因為陳獨秀在1921年到1922年主要在廣州、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工作。在這份報告中,陳獨秀表示,此后中國共產黨在政治宣傳中應“多印行對于農民工人兵士宣傳的小冊子。”[11]而在發展入黨及勞動運動的部分,他僅僅提及工人。陳獨秀還認為此時的勞動運動專指工人的勞動運動。可見,陳獨秀對農民問題還未能在理論上和實踐上充分重視。一年之后,1923年7月1日,陳獨秀在《前鋒》創刊號上發表《中國農民問題》。這篇文獻是陳獨秀首次系統地運用階級理論闡述其農民觀的歷史資料。陳獨秀提及農民問題的重要性時,用到了“不可忽視”“不可漠視”[12]等詞匯。“不可忽視”或“不可漠視”的原因則在于其超過半數的人口和作為殖民地半殖民地經濟的真正基礎。陳獨秀指出:“即此人數上看起來,我們應感其重要。”[13]隨著北伐戰爭中農民運動在各地的發展,陳獨秀更加重視農民運動。1926年7月通過的《農民運動決議案》指出農民“在中國民族解放運動中占著極重要的地位。”并且,農民“將成為民族解放運動之主要勢力。”[14]但是,陳獨秀本人卻未曾到農民中進行過實際的調研和工作。在1923年至1927年期間,陳獨秀主要在上海,從事《新青年》雜志等黨的刊物、報紙的文章撰稿和編輯工作,為捍衛中共在國共合作中的獨立性而斗爭,相比于農民問題更多關注的是工人運動和城市的發展狀況。陳獨秀沒有在農村中親自接觸農民及親眼觀察和體會農民運動,更沒有通過間接調查了解農民生活的具體細節。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后,陳獨秀也沒有對農村進行過具體的調查研究。gzslib202204022023(二)直接經驗:毛澤東對農民問題的認識來源
毛澤東對農民問題的認識來源體現在毛澤東逐步重視農民問題的過程中。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后,毛澤東主要從事工人運動,甚至認為沒有時間做農民運動。此外,他還非常注意城市商人。1923年7月11日,毛澤東認為非常迫切地感覺帝國主義和軍閥政治雙重壓迫的痛苦的“還要以商人為最。”[15]在1925年2月6日回到韶山之后,毛澤東將自己的視野逐漸轉向農村和農民。此后,毛澤東開辦農民夜校,組織農民協會,并創建中共韶山支部,以號召農民起來為自身的利益而斗爭。他以親身的實踐參與到了農民的斗爭之中。并且,毛澤東對中國農民的痛苦了解更加深入而細致。這主要體現在1925年12月發表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1926年1月發表的《中國農民中各階級的分析及其對于革命的態度》和1926年11月25日發表的《江浙農民的痛苦及其反抗運動》等文獻之中。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細致分析了農民的經濟地位和政治態度。在《江浙農民的痛苦及其反抗運動》中,毛澤東重點考察農民所遭受的痛苦和農民暴動的自發性問題。1926年3月16日,國民黨中央決定毛澤東為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所長。同年4月10日,毛澤東還在口試中“詢問各地鄉村情況及農民生活狀況等。”[16]可見其調查研究之心切。1926年5月25日,毛澤東不再擔任國民黨宣傳部代部長,開始集中精力研究農民運動的問題。在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任職期間,毛澤東非常重視理論和方法的研究,并且親自“擬定租率、田賦、地主來源、主佃關系、抗租減租、農村組織狀況、農民觀念、民歌”[17]等科目。毛澤東還從民歌中取得了對農民問題更深入的認識。1927年初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更表明毛澤東是在農民的具體生活、具體運動中加深對農民問題的認識的。相較于陳獨秀,毛澤東更加重視從現實生活和細節中研究農民問題。
因此,陳獨秀和毛澤東對農民運動的認識來源是不同的。毛澤東非常注重從實際的調查研究中獲得關于農民和農民運動的知識。這是陳獨秀并不曾做過的工作。認識來源的不同決定著認識的不同。在毛澤東看來,直接經驗意味著“親自參加變革現實的實踐”“無論何人要認識什么事物,除了同那個事物接觸,即生活于(實踐于)那個事物的環境中,是沒有法子解決的”[18]。直接經驗能夠更加深入地理解事物。陳獨秀對農民問題的認識多來自間接經驗。間接經驗當然也為陳獨秀提供了認識的重要依據。1923年12月1日,在《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一文中,陳獨秀強調占全國人口大多數的農民的偉大力量。并指出:“中國之國民革命若不得農民之加入,終不能成功一個大的民眾革命。”[19]但是,此時陳獨秀并不將農民視為國民革命的主力軍。他認為:“這只是國民革命的一大動力”“中國農民運動,必須國民革命完全成功,然后國內產業勃興,然后普遍的農業資本化”[20]才能夠為農民“共產的社會革命”提供前提。陳獨秀在具體工作中逐步重視農民運動。1925年10月,中共中央決定成立中央農民運動委員會。1926年10月17日,陳獨秀給各級黨部寫信指出:“我們的黨在這些省份應該喊出一個口號:‘到農民中去!”[21]陳獨秀本人也非常支持毛澤東對農民運動的領導。1926年11月,中央農民運動委員會正式成立,其委員包括毛澤東、阮嘯仙、澎湃、易禮容、陸沉、肖人鵠和團中央一人[22],毛澤東為書記。但是,他還是沒能親自參與和接觸農民運動。因此,在毛澤東將農民力量視為主力軍的時候,陳獨秀并未作出如此堅決的判斷。這是陳獨秀與毛澤東認識路徑的根本差異所導致的。
三、陳獨秀和毛澤東對地主和農民關系的認識和判斷的差異
陳獨秀和毛澤東都認為地主對農民的剝削是存在的。但是,這種剝削的程度如何?地主的剝削是否是農民革命的主要因素?他們對這些問題的觀點稍有差異。陳獨秀對地主的分析主要從地主階級的人數、內部階層劃分、掌握政權的程度、與貧苦農民的關系進行論述。但是沒有系統分析過主佃之間的剝削關系,而毛澤東對農民革命性的分析則以此為理論根基。
(一)地主數量的認知差異
對地主數量的認識是分析主佃剝削關系的基礎。陳獨秀和毛澤東的劃分標準和確定的人數結論不同。陳獨秀認為大地主占萬畝以上的有十人;中等地主占千畝以上,至少二三萬人;小地主占百畝以上,至少二三十萬人,還有一部分屬于自耕農兼地主[23]。而毛澤東認為大地主大約三十二萬人;小地主在二百萬人以上。自耕農中接近小地主的部分有一千二百萬人,占自耕農總數的十分之一。大地主依靠重租、高利貸、重捐、剩余勞動、預征田賦剝削農民。小地主依靠重租、高利貸、剩余勞動剝削農民[24]。可見,陳獨秀劃分了占百、千、萬畝的地主人數,毛澤東則直接根據在農村中的觀察結果進行分析,將地主劃分為大地主和小地主,并且著重分析了地主的剝削方式。可見,陳獨秀對地主數量的估計明顯少于毛澤東。
(二)剝削程度及方式的認知差異
陳獨秀對地主階級剝削農民的嚴重程度的認識與毛澤東不同。當然,陳獨秀對這一問題的認識是不斷變化的。1923年,陳獨秀在《中國農民問題》和《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中就重點指出了中國農民各階級的痛苦來源:1.外貨輸入,一般物價增高率大于農作物價格增高率。變賣田產,降低經濟地位;2.政治不良,軍閥、貪官污吏。這兩個原因導致大量農民失業,大部分成為兵、匪。3.農民文化低;4.征稅繁多;5.雇農增多,地主對于雇農要求過高;6.城市物價導致地主剝削日甚;7.青黃不接時的高利貸(高利貸盤剝者和地主)也很多。可見,陳獨秀清醒地意識到地主對農民剝削的存在。但是,陳獨秀認為:“有些自耕農居多數而且是小農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如中國),農民所受地主的壓迫,不像地主強大的國家(如舊俄羅斯,印度)或資本主義發達的國家(如歐美各國)那樣利害,不容易發生社會革命的運動;然所受外貨侵入生活困難及貪官劣紳軍閥災荒之痛苦,往往也能激起他們的群眾運動”[25]。陳獨秀認為:“外貨侵入破壞農業經濟日益一日,兵匪擾亂,天災流行,官紳魚肉,這四種環境即有驅農民加入革命之可能。”[26]陳獨秀并未詳細論述地主階級對自耕農、半自耕農等的剝削。另外,從實踐層面看,陳獨秀此時在論及革命黨應當如何對待農民運動的時候,沒有提及動搖地主階級的統治,他認為,第一,要教育及宣傳農民:農民要識字、了解世界大勢、“打倒軍閥”“限田”“限租”“推翻貪官劣紳”的口號;第二,要將農民組織在各種農會、協會之中,“以反對橫征暴斂之官吏,壓迫佃農之大地主及魚肉貧農包辦選舉之劣紳為對象”[27]。陳獨秀所說的“反對”,與毛澤東所講的農會勢力要“打倒鄉村的封建階級”不同。這種“反對”更顯溫和。當然,以上觀點是陳獨秀1923年的認識。1926年7月的《農民運動決議案》也未明確將整個地主階級作為革命對象。該決議認為黨應當用“全體農民聯合”的口號“團結佃農雇農自耕農與中小地主”“只攻擊極反動的大地主,如成為劣紳土豪者。”[28]直到大革命失敗之后,陳獨秀逐漸認識到剝削問題的嚴重。1930年3月1日,陳獨秀指出“沒收地主富農的土地歸農民”[29]這一根本問題。但是,這一問題的解決是排在城市工人問題之后的。gzslib202204022023毛澤東非常強調地主階級對佃農的剝削是農民深感痛苦的根源,并認為這是帝國主義和軍閥政治存在的基礎。毛澤東對農民痛苦及自發的革命性的描述更加生動、具體。1926年11月25日,毛澤東在《江浙農民的痛苦及其反抗運動》指出:多數人“以為兩省乃太平富庶之區,農民并無多大痛苦。”[30]他從實際的材料出發,來說明農民當時并非太平富庶而無痛苦。崇明縣佃農遭受剝削太重,“每千步田要納租谷五百斤甚者五百斤以上。”“農民如稍反抗,馬上送縣究辦。”[31]因此,“此地農民曾在民國十一年起了一個暴動,并沒有什么赤黨過激黨煽動他們,他們自己成群的起來打毀警察局,割去地主陶某的耳朵,并大鬧縣署要求減租。”[32]這當然超出一般經濟斗爭的范圍。毛澤東在這種自發的反抗中看到農民,尤其佃農的革命情緒已經由封建土地制度造成。留學生周水平“宣講農民痛苦聲淚俱下,顧山農民從者極眾”。這一事件也從側面印證了農民自發的革命性。關于農民革命性的原因,毛澤東明確指出了地主階級的剝削方式。“這些階級代表中國最落后的和最反動的生產關系,阻礙中國生產力的發展。”[33]并且,毛澤東在《中國農民中各階級的分析及其對于革命的態度》一文中分析了地主剝削農民的辦法。毛澤東指出:“合這五種剝削加于農民的慘苦,真是不可形容。”[34]毛澤東著重總結大地主作為帝國主義和一切反革命勢力的真實基礎或最后原因。毛澤東在1926年9月1日明確指出:“經濟落后半殖民地革命最大的對象是鄉村宗法封建階級(地主階級)。經濟落后之半殖民地,外而帝國主義內而統治階級,對于其地壓迫榨取的對象主要是農民求所以實現其壓迫與榨取則全靠那封建地主階級給他們以死力的擁護,否則無法行其壓榨。所以經濟落后半殖民地的農村封建階級,乃其國內統治階級國外帝國主義之唯一堅實的基礎,不動搖這個基礎,便萬萬不能動搖這個基礎的上層建筑物。”[35]在此后的革命生涯中,毛澤東始終堅持這一根本原則,只是在不同的國內外環境中,對這一問題采取不同的策略。
綜上,陳獨秀雖然承認農民的革命性,但是,他并未對地主和農民的剝削關系詳細論述。毛澤東也非常重視農民的革命性,他具體地、生動地描述了農民的痛苦來源和自發的革命性,并將地主階級的剝削視作農民革命的主要原因和帝國主義的統治基礎。對地主剝削程度及方式的判斷涉及到對農村中階級斗爭激烈程度的判斷。因此,在沒有大量直接經驗的情況下,陳獨秀對地主剝削的程度及方式做出了過低的判斷,低估了農村中階級斗爭形勢。這是陳獨秀在大革命失敗后偏離中國革命主航道的又一重要因素。
四、陳獨秀和毛澤東對農民革命力量的認識差異
對農民革命力量的認識,極大地影響了陳獨秀對革命形勢的判斷。大革命失敗之后,陳獨秀逐漸偏離中國革命的主航道。這種偏離與其對農民革命力量的認識是密不可分的。正是因為陳獨秀沒有真正從實踐中深切認識到農民力量的巨大,并且沒有在剝削與被剝削的問題上詳細研究農村的生產關系,再加之對《共產黨宣言》一部分觀點的教條式理解,他始終沒有承認以農村為中心的革命道路和革命潮流快要高漲的判斷。
(一)中國農村和城市的關系:城市支配鄉村,鄉村支配城市?
農民革命力量的問題首先牽涉到對中國國情的判斷。陳獨秀認為中國自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后就已經進入資本主義社會。甚至陳獨秀在1921年就已經模糊地提出“如今封建時代已經過去,進入資本制度的時代了。”[36]1927年的“八七會議”之后,陳獨秀離開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崗位。他開始反思大革命失敗的原因。陳獨秀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但也同時誠懇地提出了共產國際及黨內其他同志在大革命中所犯的機會主義錯誤。陳獨秀指出:“你們因未得到機會主義失敗的教訓,來認清革命發展中階級關系的轉變,因而你們在未來革命政權上所得到的結論是工農民主獨裁;因為未得到盲動主義失敗的教訓,不承認上一次的革命早已完結,因而你們在目前直接任務上所得到的結論是準備武裝暴動和鄉村游擊戰爭。”[37]這是陳獨秀對當時中央路線的理論剖析,恰恰體現了他對中國社會性質的判斷。陳獨秀所指出的階級關系的轉變,是他所認為的在資產階級取得政權的情況下階級關系的轉變。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斗爭是主要矛盾。而封建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的矛盾則從屬于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矛盾。陳獨秀指出:“資本主義的作用及其特有的矛盾形態,不但占領了城市,而且深入了鄉村”“一切封建殘余的政治勢力都不得不力求資本主義化以自存。”[38]但是,這并不等于陳獨秀不承認農民的革命性。陳獨秀將農民的革命運動置于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從屬地位。他認為:“農民雖然在農業國革命中有很大的作用,然它們從來不能有獨立作用及獨立的成功。尤其在資本主義關系統治的社會,只有兩個階級(有產與無產)的力量決定一切。”[39]“沒有城市工人革命運動的高潮領導,農民暴動是沒有出路的,而且會走到反對工人階級,沒有工人階級的政權,徹底的土地革命是不會實現的,沒收一切土地不但資產階級的議會政治辦不到,即農民暴動也辦不到”[40]。陳獨秀關于工人運動與農民運動的觀點是非常清晰的。這種觀點受到其國情觀的根本影響。由此,中國革命究竟是以農村為中心還是以城市為中心的問題發生。這個問題是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后到1931年中共中央開始撤往農村期間的一個重大問題。陳獨秀自從“八七會議”離開黨的領導崗位之后,雖然遭到不符合實際的評價,但是依然堅持研究中國革命的問題,并多次向中央提出自己對時局的看法。而這一問題自然也在陳獨秀的關注之列。如前文所述,陳獨秀雖然在北伐戰爭前夕將農民運動看作民族解放運動的主要勢力。但是,陳獨秀在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認為“城市經濟絕對地支配了鄉村”“地主已資本化”[41]。并且,陳獨秀因此而“反對黨在農村發展革命”[42]。陳獨秀當然也支持貧農的斗爭,但是“僅僅是這個還不是革命的出路;主要的是要加緊城市工人的組織與斗爭”[43]。“中國革命之再起,主要的是靠城市工人階級的斗爭來決定”[44]。所以,陳獨秀認為農民問題并不是中國革命的中心問題。gzslib202204022023(二)紅軍能否成為中國革命的武裝力量
陳獨秀和毛澤東對農民革命力量的估計還體現在二人對以農民為主要成分的紅軍的政治分析上。陳獨秀認為當時革命的主觀力量之一,紅軍是根本不符合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的。他認為“赤衛軍是城市工人武裝暴動時的群眾組織,紅軍是工人取得政權后的軍事組織,現在全國各大城市工人都還在反革命勢力統治之下被壓迫著動掙不得,我們的黨不把力量集中在這方面,刻苦工作,而因利乘便地在離開政治中心的農村中,糾合一些土匪散兵以及失業農民,冒稱紅軍。”[45]陳獨秀通過分析當時紅軍的成分指出“所謂‘紅軍的成分大部分是游民無產階級(土匪與潰兵),它們的現象,已走上內訌、火并,與農村資產階級妥協的道路,這都是客觀事實”[46]。當然,陳獨秀并未對紅軍第四軍(朱毛紅軍)的成分進行分析。但是,陳獨秀即使看到了紅軍第四軍具體的成分分析,也未必能夠認同農民階級在其中占主要部分的性質。因為,陳獨秀已經認定“無論從理論上看,從事實上看,這種游民無產階級的‘紅軍之發展,都沒有決定革命高潮的可能”[47]。毛澤東當然也看到了紅軍士兵成分復雜的一面,但是毛澤東主張進行積極的政治訓練,以提高紅軍士兵的政治覺悟,使之自覺地為革命奮斗。這正是陳獨秀和毛澤東對以農民為主體的紅軍的不同看法。陳獨秀在這種觀點的支撐下,自然不認為中國革命已經有了相當的軍事力量的支撐,也不會認為農民為主體的紅軍可以作為真正的中國革命的武裝力量。
(三)農民運動能不能造成革命高潮?
陳獨秀對農民革命力量的估計不足影響了他對中國革命潮流的判斷。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后,中國革命的確進入了低潮期。陳獨秀指出目前處于“革命低落之整個時期”[48]。但是,由于對農民運動重視的層面不同,再加之對農民革命性原因的認識不同,陳獨秀與毛澤東對未來中國革命的形勢判斷也不同。陳獨秀曾經對六大后中國共產黨的政治估量作出評價:“國民黨政權決不會像你們所估計那樣快的崩潰,群眾的革命情緒也不像你們所估量的那樣高昂,并且我們已失了和廣大群眾的聯系;若不馬上改變政策,從群眾自身的日常生活斗爭中獲得廣大的群眾,若不估計群眾自發的革命斗爭情緒到了若何程度,而隨便暴動,其必然失敗的結果,只有使群眾更加離開我們,甚至于怨恨我們而接受反動派的宣傳。”[49]因此,陳獨秀認為中國共產黨應當摒棄機會主義和盲動主義路線,在農村中發動貧農打擊地主和富農,并且不能直接準備武裝暴動,而要“力爭徹底民主的國民會議”[50]。實際上,陳獨秀的建議不無道理。不顧群眾革命斗爭情緒而急躁冒進,的確會導致政策上的激進。1927年底的廣州暴動已經給中共中央以極大的教訓,毛澤東也明確反對過高估計主觀力量的盲動主義。在反對盲動主義的問題上,陳獨秀和毛澤東是一致的。而毛澤東在大革命失敗之前和之后都始終堅持農民的革命性已經高漲,并且革命高潮的到來是必然的,甚至革命高潮的快速到來也是必然的。他始終認為群眾的革命情緒是高昂的。他在1929年的《紅軍第四軍司令部布告》中指出:“奪取政權。為期日近。”[51]他在1930年1月5日給林彪的信中專門指出“農民問題意義的嚴重”,并且自信地認為農村暴動有“全國形勢的發展。”[52]“中國是全國都布滿了干柴,很迅速的就要燃成烈火”[53]。毛澤東之所以對客觀形勢作出此種估量,來源于毛澤東對促進革命高潮的各類矛盾的了解和分析。毛澤東在給林彪的回信中對帝國主義之間、帝國主義同各半殖民地之間、帝國主義與無產階級、中國國內統治階級之間、中國國內統治階級和人民之間、地主階級與農民、帝國主義和國內資產階級之間的諸多矛盾進行分析,指出這些矛盾都是發展了的,“反帝反軍閥反地主的革命高潮,是怎樣的不可避免而且是很快的要到來。”[54]陳獨秀逐步脫離了中國共產黨革命的主航道。而毛澤東由于在農村中的實踐和調查研究,認為地主階級對農民階級的剝削與壓迫很重,并堅持發動潛藏在農民階級中的巨大革命力量,因而認為中國共產黨能夠實行土地革命,聯合富農,推翻地主階級的統治,并采用直接武裝暴動和根據地建設相結合的方式鞏固革命成果。
總之,在大革命失敗后至1931年期間,陳獨秀始終堅持城市中心論和工人運動中心論的觀點,但也主張農村中貧農的經濟斗爭。毛澤東在大革命失敗后逐步探索農村革命斗爭的道路,并提出了“工農武裝割據”的思想,為中國革命找到了正確的航道。正是這一觀點的不同,導致二人對中國革命形勢判斷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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