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曾有個小伙伴這樣描述她對于高中化學的恐懼:“那么多東西混在一起,我怎么知道誰和誰先反應?”我還記得她說這話的時候,瞳孔放大,捂著胸口,一副從噩夢中驚醒的樣子。那語氣起起伏伏,讓我都不免生出劫后余生的慶幸。
我所在的高中在本地排名前三,但大家對于理科的學習依然可以用掙扎來形容。每次考試,就好像出題老師和我們在玩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會的不考,考的不會。原本清新脫俗的化學自從加入水解平衡、電離平衡和有機化學之后,就開始變得面目猙獰,以至于每次發考卷之前,我都要閉眼祈禱。
金老師第一次來上課,看我正雙手合十虔誠禱告,猶豫了一下,又退到門外,想要確定自己是否走錯教室。我睜開眼,看到一位架著金框眼鏡、燙著卷發、穿著碎花絲質襯衣和碎花短裙的中年大嬸站在講臺上,手上拿著書和教案,用中年婦女獨特的嗓音說:“大家好,我姓金,是你們的化學老師?!迸_下的男生們發出輕微的嘆息。之前教我們化學的李老師年輕可愛又活潑,可金老師……
金老師推了推眼鏡,有板有眼地開始講起課來。課后,班主任提及金老師還特別強調:金老師是從別的學校挖來的好老師,教學經驗豐富,大家好好珍惜。當時,所有同學,包括我,都沉浸在失去之前那位小可愛老師的遺憾里。只是,這份遺憾很快就被學習的壓力沖淡了。
金老師的教學節奏把握得很精妙,如果我努力復習一下,剛好能全部掌握,但我若是偷懶,便會落在后面了。不僅是教學節奏,連她的姿勢動作都被與我同桌的化學課代表所掌握——只要金老師講到某個知識點時拍了三次黑板,那么考試大概率會出現。同桌告訴我這條經驗時,正在上化學課,她捂著嘴小聲和我說,我把頭湊過去,眼睛卻看著黑板,正好金老師敲了三次黑板,我一時沒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金老師皺起眉頭看向我們,我倆不約而同地縮了縮脖子。金老師看了一眼我們,繼續講課。
國慶長假之后,化學課上,金老師氣呼呼地把教案一扔,拍著講臺大聲問:“我的作業很多嗎?有個學生和家長說金老師在七天假期里布置了十二張試卷,十二張是哪里來的?”我和同桌對望了一眼,心想,明明只有三張啊,即便加上課后題也就四張試卷的題量??粗鹄蠋煼杭t的臉,我想可能是家長一氣之下投訴到了學?;蛘呓逃职桑睦锊幻夥浩鹜椋航鹄蠋熅褪菄绤柫它c,但每次作業都滿頁批注,偶爾幾次沖突……想到這里,我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男生舒超然,在心里嘆了口氣。
周三的化學課,金老師破天荒地請了假,代課老師根據金老師準備的教案把復習課程完結了,臨走的時候告訴我們,金老師生病住院了。當時的我,總覺得人食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呢?舒超然甚至打趣地說:該不是被我氣病了吧。
又過了幾天,金老師還是沒來上課。一些同學拿出了小說、漫畫,還有一個膽大的直接拿出了偷偷帶到學校的平板電腦。這時,語文老師出現在了門口,我們喪氣地收起了自己的東西,拿出了語文書。語文老師把書輕輕放在講臺上,面對不情不愿的我們,欲言又止,最后長嘆了一口氣,說:“打開書本,我們接著看《六國論》……同學們把課本拿出來,把漫畫放進去,現在是上課時間?!?/p>
我沒有回頭,但知道坐我后面的人把東西丟進了桌洞,發出“咚”的一聲?!笆娉话?,你……”語文老師深深地閉上眼,把書往講臺上一扔。正當我以為她要發作的時候,她用十分平靜的語氣說:“你們對著金老師也是這樣子的嗎?那我告訴你們,金老師昨晚送去搶救了……情況很不樂觀?!?/p>
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倒抽氣的聲音,之后是讓人煎熬讓人難以忍受的安靜,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呼吸都變得輕微。我坐在座位上,雙腿莫名酸澀,麻木感隨著血液漸漸上移到了心臟。我低頭看了看課本,除了“六國論”三個字,我什么都看不進去。
這節課上得格外安靜,也格外順利,每個人都小心翼翼,仿佛大一點聲就會震碎玻璃。下課后,班主任走了進來,和語文老師交談了幾句,然后清了清嗓子,看著我們說:“金老師……去世了?!?/p>
我僵在座位上,喉嚨發堵,呼吸艱澀。不是說只是因為膽囊炎住院嗎?不就是請了幾天的假嗎?怎么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呢?
我從未如此措手不及地接受有人突然離去的現實。沒有告別,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同桌小豬緊緊抓著我的手。
“周日會舉行金老師的追悼會。”班主任簡單說完,便離開了教室。我感覺課堂還沒有結束,要不然同學們為什么都這么安靜呢?恍然間,我聽到的是略帶尖銳的女聲:“我們看一下這個反應式要怎么配平。這個制取方式……”
周日是陰天,早晨的風有些微涼,我和小豬買好了菊花,坐的士趕了過去。偌大的殯儀館讓我們有些不知所措,我只好上前求助保安。保安是一個很和善的大叔,看了看我們,說:“你們是來參加那個高中老師的追悼會的吧?喏,看,人最多的便是。”
小豬緊緊拉著我的手,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我聽到有男同學招呼我們,便朝他們走去。大廳正中,是金老師的黑白照,她的女兒一身素,朝我們走來:“是媽媽的學生嗎?謝謝你們趕來,謝謝。”她言辭懇切又帶著悲傷。我和小豬退到一邊,看著陸陸續續有同學進來。小豬拉著我說:“要是等下我哭,你可別笑我呀,我現在就想哭了?!蔽艺叱龃髲d的時候,看到舒超然宛如一尊雕像,直直地站在那里,黑色的背影一動不動。
后來,我們有了新的化學老師,課程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大家漸漸從失去金老師的悲痛中平復過來。
金老師仿佛是一陣風,吹過了我們的十六歲……
上了大學后,我們不少同學顧念舊情,相約返校看老師。班主任一邊給我們洗水果,一邊說:“等我批完作業再說啊……跟你們講,現在這屆學生,是我帶過的最差的一屆。”
我和小豬對視了一眼,說:“張老師,之前你也說我們是帶過的最差的一屆?!?/p>
“翅膀硬了,學會頂嘴了?”張老師樂呵呵地翻開作業畫了起來,忽然他似乎想起什么,指了指斜對面的辦公桌說,“那是李老師的位置,李老師是你們金老師的女兒,現在教生物?!蔽艺酒鹕恚呱锨叭ィ匆娮烂嫔系奈募R齊,玻璃桌面下壓著的是她和金老師的合影。我一回頭,李老師正拿著作業進門,我迎面撞上了她的目光。
她朝我溫和地笑了笑,我倆聊了聊關于大學的事,末了,我莫名其妙地問她:“李老師,你覺得金老師的病是我們氣出來的嗎?”李老師露出了錯愕的表情,她看看我,又看看一旁低頭不語的小豬,笑了笑,說:“之前還有一個姓舒的男孩子也問過我這樣的問題……怎么會呢?你們是她的學生?!?/p>
第二天的同學聚會,舒超然也來了。聚會結束后,他堅持要送我回家。我看著原先頑劣不堪的舒超然的側臉,依稀記得剛才他說自己現在的職業是老師。
我調侃地問:“風水輪流轉,現在你自己也當老師了吧,學生比你當年如何?”
舒超然“哼”了一聲,說:“沒我聰明還鬧騰,有些時候真能活生生把人氣死,之前準備統測,可把我累壞了,我愣是累出病了?!?/p>
“那你生他們的氣嗎?”
“怎么會,他們是我學生?!笔娉徊粠б唤z猶豫地回答。
道別的時候,我終究還是沒有把那句“你還記得金老師嗎”說出口。夜幕中,我回憶起高中的時光,想起舒超然叛逆的樣子、愣住的樣子、后悔的樣子、那天在追悼會上的樣子。李老師那天說之前有個姓舒的男孩子也問過相同的問題,所以我知道,舒超然哪怕上了大學也未曾放下過:當初年少輕狂的我們,對金老師,對身邊的人的傷害到底有多深?
我目送舒超然離開。我知道,太陽終究照耀到了屬于他的時區,曾經叛逆的少年,也要肩負起屬于自己的責任了。
在那一刻,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寫過的一段話:“請用我的黃昏點亮他的清晨吧,讓下一個少年帶著我的余溫去探索萬物乾坤。若能如此,我便不辜負那些點亮我清晨的人,便不辜負這鮮活美好的世界?!?/p>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