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茜 王 婷 索雯笛 周菲菲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 210016)
江蘇手工藝對日交流起源甚早,最晚可追溯至漢代。其中以漆器、陶瓷、織繡為盛。在織繡方面,《日本書紀》中記載了應神天皇(270~310年)在位時期,日本曾派遣人到吳國尋求縫織女工,魏晉時期日本也曾多次派遣使者來蘇招收織衣工人回國,此時江蘇開始與日本有了絲綢貿易往來。在漆器方面,西漢時期漆器制造在揚州已形成發達的產業,但漢代和古墳時期中日漆藝少有直接往來,而多是通過朝鮮半島傳到日本,揚州漆器的技術特點揭示了很多日本傳統技法的出處,可以合理推測,揚州漆器極有可能在漢時已傳入日本。
以隋唐為分界點,日本真正開始大規模吸收中國技藝。江蘇對日交流的盛況從隋唐延續到宋元、明清。在海上絲綢之路興盛之時,以漆藝、陶藝、織繡為首的工藝品頻繁穿梭往來于中日兩國之間。近代,江蘇手工藝慘遭帝國主義現代化工藝的打壓和戰火的蹂躪。為挽救逐漸衰微落魄的江蘇手工藝,有識之士及民族資本家將大量技術和設備從日本引進中國。日本明治維新后是中日交流的又一次高潮,也是日本技藝反傳江蘇的一次高潮。新中國成立后,江蘇手工藝顯著發展,逐漸形成現今的百花齊放的融融之景。在明代,江蘇手工藝與日本來往更加密切,既豐富了日本本土的傳統工藝,又在深度吸納、融合日本的特色工藝之中蓬勃發展。此具有重大的研究意義。
明朝自朱元璋至朱棣,洪武、建文及永樂三朝都將南京定為都城。揚州、蘇州、南京等地群英薈萃,手工藝名家輩出。江蘇的手工藝超越了宋元達到了全國手工藝的頂尖水平,引領了這一時期的審美風尚。大量的手工藝著作也層出不窮,如《格古要論》《天工開物》等。與此同時,由于建朝初期倭寇不斷入侵,明太祖下令實施海禁政策和私人出海貿易。唯一合法的貿易渠道——朝貢貿易就興盛起來了。從明永樂三年(1405年)至宣德八年(1433年),鄭和從江蘇太倉瀏家港出發七下西洋,到訪了三十多個在國家和地區。而作為鄭和下西洋的補充,因當時倭寇入侵了蘇州府和松江府一帶,正在籌備下西洋的鄭和在永樂二年出使東洋日本,與足利義滿磋商倭寇事宜并簽訂了“勘合貿易條約”。鄭和遠航將中國以江南為主產地的工藝品如瓷器、絲綢、家具、漆器等帶往沿途各國,為境外了解中國文化特別是江南文化打開了窗口。在對外輸出的同時,日本技藝如漆藝反傳到江蘇是這一階段的手工藝交流的重要特征。
明代中后期,蘇州文化藝術的發展是歷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無論是文人墨客的雅文化還是街井市民的俗文化,蘇州工藝將雅俗交融,推衍全國,成了當時極具代表性的流行風向標。這種流行之風不但盛于全國,還遠揚日本。
由于國內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國外環境形勢發生了改變,明初期盛極一時的朝貢貿易趨于衰落。因私人海外貿易頑強的生命力,在封建壓迫下反而日益蓬勃發展,明朝政府放棄了全面海禁政策,明中后期實施部分開放。明朝私人海外貿易便取代朝貢貿易成為對外貿易的主流。在這期間不少江蘇海外走私商販與日本進行了貿易。
1.漆器
明代江南漆器盛行裝飾之風,螺鈿加金銀片工藝流行開來。明初,日本與中國重新建立外交關系,漆器交流以朝貢為主。洪武時期,南京既是都城,也是全國漆器制造中心。永樂元年、四年、五年,皇帝贈送了剔紅漆器等200余件漆器給日本。這主要是洪武時期在南京或是周邊制造的。明政府的賞賜、日本商人與地方官府或私人進行貿易是漆器由江蘇傳往日本的途徑。《日中文化交流史》中提及日本使團與明廷、地方官府和私人貿易。進貢船從杭州出發,途經南京等多地,最后抵達北京。沿路使團還會在一些重鎮停留交易。當時鄭和七下西洋,雖然本意并非貿易,但客觀上也為漆器東傳日本提供了條件。
如果說隋唐是日本全面吸收江南地區的精湛漆藝,宋元是在繼續吸取優秀文化的基礎上開始發展日本自己的民族特色,那么明代則是日本漆器發展的一個新的階段——日本髹飾工藝反傳到江南。蘇州人文震亨(1585-1645)在《長物志》中評價日本漆器云:“天然幾,倭幾下有拖尾者更奇。”
當時東南沿海與日本民間貿易往來頻繁,大量日本漆器涌入中國市場,中國民間盛行“倭漆”。日本蒔繪大舉涌入江南,不少名工學習舶來髹飾技藝,制造了“仿倭漆”的作品,其中江蘇籍的漆器名工頗具代表性。高濂(約1573-1620)記:“近之仿效倭器若吳中蔣回回(生卒年不詳)者,制度造法,極善模擬,用鉛鈐口。金銀花片,蜔嵌樹石,泥金描彩,種種克肖,人亦稱佳”。描金、灑金、泥金、抹金在日本都稱作“蒔繪”工藝。明代日本蒔繪技藝精湛,甚至更甚中國漆藝一籌,當時這種技藝吸引了朝廷的注意,于是派人前去日本學習技法。明代人亦有關于赴日學習的匠人楊塤(生卒年不詳)的記載:“宣德間嘗遺漆工楊某至倭國,傳其法以歸,楊之子塤遂習之,又能自出新意,以五色金鈿并施,不止循其舊法。于是物色各稱,天真爛然,倭人來中國見之,亦齚指稱嘆,以為雖其國創法,然不能臻此妙也。”他精于“倭漆”的縹霞工藝被視為中日兩國工藝交流融合的產物。
明末,江千里(生卒年不詳)以薄螺鈿加金銀片平脫漆器而聞名遐邇,他是揚州人,他制作的漆器充滿了江南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影響深遠。琉球仿照江千里制軟螺鈿,在盒底鐫上“千里”二字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也有收藏風格相近的螺鈿加金銀片小型漆器皿。明代江蘇和日本兩地工匠在漆藝上的交互學習和傳承,最終也成了中日兩國漆器寶庫的重要財富。
2.陶瓷
江蘇宜興素以“陶都”聞名于世,是我國紫砂陶瓷的重要產區之一。張渚、丁蜀的古窯普查資料顯示,新石器時代,江蘇宜興地區的陶瓷業已有發展。到了明代,在長江下游的民眾日常生活中,宜興日用陶器可謂具有不可或缺的意義。其后,紫砂器從一般的日用陶器中獨立出來,到了明代后期,漸有了獨特發展。
紫砂泥原料燒后的色澤變化多端,是紫砂壺獨有的特點。《茗壺圖錄》評論紫砂色澤多變說:“泥色之辨,洵難矣!每壺各異,譬猶天文之燦然,不可得而名狀也! ”由于紫砂器獨特的性能,以及它的藝術價值,因而在國內外備受追捧,成為競相模仿的對象。明朝,一代紫砂名家時大彬(1573-1648)對陶藝的對外傳播有著不可小覷的貢獻。《茗壺圖錄》中另記錄了日本人內田寒泉藏有時大彬弟子李仲芳所制的梨皮泥小圓壺一把。此壺的泥料色調相較于自然泥色已經有了創新,可以看出,時大彬師徒受到紫砂泥色彩豐富特點的啟發,已經應用于陶器的泥料制造了。日本工匠調制色調的現象印證了宜興紫砂對于日本陶瓷工藝的豐富和拓展,宜興也在明代這一歷史時期中成為中日陶瓷工藝交流的一種圣地。
3.織繡
明初江寧的內織染局、神帛堂、供應機房、蘇州的織染局等均為只為皇家服務不流經市場的官營織造,而官營織造與民間絲織是相輔相成的。因此在這些官營發達的地區,民營手工業得到了刺激與發展。此時江蘇全體絲織業的發達盛況不僅表現為絲織機數大量增加,絲綢城鎮的興起,還表現為絲綢品種的全盛,如作為古代中國三大名錦之首的南京云錦。羅永平指出:“南京云錦主要有三大類:織錦、織金、妝花。其中織金與妝花最具有地方特色,也是云錦中工藝成就最高的品種。而妝花則把我國織錦緞的配色技巧和織造技術發展到一個新高度,即使現代電腦織機也無法達到這種逐花異色彩織水平,是南京絲織藝人的重大創造和重要貢獻。”
明朝中日交往十分頻繁,江蘇絲織物傳播到日本主要可以分為兩個途徑:一種是帶有官方外交性質的朝廷賜服。明朝朝貢政策上實行厚往薄來,大量的特定選擇的精制絲織品是明代帝王給日本贈禮的重要的內容,它的品種等級側面反映了明朝與日本的親疏關系;另一種則是海外貿易。明朝前期主要是朝貢貿易或勘合貿易,當時日本足利時代出口了大量的銅來滿足中國朝廷對銅器生產原材料的進口需求。在這種往來中,江蘇地域的絲織品作為大宗商品大量流入日本。明中后期因私人海外貿易的發達,江蘇與日本紡織工藝品的互傳愈加活躍。
日本學者明石染人明確指出,日本的金襴是在明代初期傳入日本的。《大明會典》中也記載了織金錦的多傳入日本的情況。這些織金錦到了日本,被用來點飾裝束、裝裱佛經和書畫,而后在茶道文化的興盛中,成為名物裂的代表織物金袖,深刻地影響了日本染織文化。明朝洪武五年(1372年)與琉球國建立了封貢關系,代表著古代中國織錦工藝最高成就的南京云錦常被賞賜給琉球國王。琉球國王多以郡王級別受明賞、著明賜七梁皮弁冠服受冊封。如天順五年(1461年)賜琉球中山王尚德的賜服目錄中則有四纁色妝花錦綬一件及常服大紅羅織金胸背麒麟圓領一件。此外,明朝與日本的勘合貿易、鄭和遠航日本,也將南京云錦輸入了日本。日本匠人不斷追求并從明朝引進了這種織錦工藝,西陣織的部分工序和技藝與南京云錦如出一轍,因此南京云錦一定程度上造就了日本國寶級傳統工藝西陣織的發展。
另外,同一時期的一些日本使臣在進京路途中,以僧人為首,會在江蘇域內大量進口生絲、從事絲綢貿易,并自購一些實惠的日本絲織緊缺品。紅線就是極其受到歡迎的一種。策彥周良的《初渡集》中有相關記載云:“嘉靖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策彥在蘇州收納紅線一斤、方盆一個、昆布食籠四個、小方盆三個……嘉靖十八年十一月十六日,游完寒山寺后、策彥攜同僚三英宗桂入府里游目。收購紅線一斤杯盆十個。”這種現象既是因為日方的大量需求,也是由于其國內戰亂、生絲產量不足而直接導致的。
海上絲綢之路的東線涵蓋了朝鮮半島、琉球群島和日本列島,江浙沿海一帶是中日韓海上貿易的發達地。宋應星認為當時盛行的倭緞源自日本,并在《天工開物》中寫道:“凡倭緞制起東夷,漳、泉海濱效法為之。絲質來自川蜀,商人萬里販來,以易胡椒歸里。其織法亦自夷國傳來。”倭緞的流通亦是日本紡織品傳入江南的一個佐證。
江蘇手工藝從隋唐時期開始進入大規模對日輸出階段。在此過程中,絲綢是作為對日輸出的大宗商品,并協同著漆器和陶瓷共同促進著江蘇與日本的經濟、政治、文化交流。
明代,日本髹飾工藝反傳江南,日本蒔繪大舉涌入江蘇,江蘇籍名匠開始學習舶來髹飾技藝,其工藝品在江南廣為流行。江蘇陶藝在明代也迎來了宜興紫砂陶的快速發展時期,紫砂泥技術也被日本匠人所吸收和借鑒。同時,明朝南京云錦發展鼎盛,它不僅多以勘合貿易傳入日本后受到喜愛與追捧,還是日本西陣織工藝的重要借鑒來源之一。而且此時日本倭緞也在江南流行開來。
以漆藝、陶藝、織繡為首的江蘇工藝品頻繁穿梭往來于中日兩國之間,它們不僅是江蘇與日本之間交流的見證者和無言的使者,更是兩地卓越的手工藝的輝煌代表者。
注釋:
①[日]舍人親王.日本書紀[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卷第十,第25、26頁.
②吳國(229年—280年):是孫權在中國東南部建立的政權。229年遷都建業(今江蘇南京)。
③長北.江蘇手工藝史[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11.第130頁.
④長北.江蘇手工藝史[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11.第157頁.
⑤[日]木宮泰彥.日中文化交流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第583頁.
⑥(明)文震亨.長物志.四庫全書[M].北京:中華書局版,卷五-卷七,872-第58、74頁.
⑦(明)高濂.遵生八記.四庫全書[M].北京:中華書局版,871-第727、728頁.
⑧(明)陳霆.兩山墨談.續修四庫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1143冊,卷十八,第354頁.
⑨[日]奧玄寶.杜斌譯注.茗壺圖錄[M].山東: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卷上四.
⑩[日]奧玄寶.杜斌譯注.茗壺圖錄[M].山東: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卷下十三.
(11)羅永平.江蘇絲綢史[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07.第62頁.
(12)周佳、趙豐.明朝與日本勘合貿易中的織金錦研究[J].絲綢,2021,58(06).第96頁.
(13)周佳、趙豐.明朝與日本勘合貿易中的織金錦研究[J].絲綢,2021,58(06).第96頁.
(14)趙連賞.明代賜赴琉球冊封使及賜琉球國王禮服辨析[J].故宮博物院院刊,2011(01):96-106+160.第101頁.
(15)[日]策彥周良.《策彥和尚入明記初渡集》,收于[日]仏書刊行會編:《大日本仏教全書.116》[M].東京:仏書刊行會1922年版,第214頁
(16)宋應星.潘吉星譯注.天工開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卷上篇·乃服·倭緞,第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