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我國經濟發展面臨需求收縮、供給沖擊和預期轉弱的“三重壓力”,確實需要更加寬松的貨幣政策、財政政策來提振需求。本文認為,我國需要有效的“貨幣產業政策”將貨幣精準投放到知識化階段的主導產業,采取“反國際技術壟斷”+“縣里辦大學”兩項結構轉型政策,實現可持續的高速、高質量增長。
產業升級卡殼是經濟下行的關鍵原因
2021年底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指出,我國經濟發展面臨需求收縮、供給沖擊和預期轉弱的“三重壓力”。關于“三重壓力”的原因及如何化解,近期的討論集中在通過更加積極的貨幣政策、財政政策來提振需求。我們確實需要通過提振需求來推動經濟增長,但除了這些影響需求的外部沖擊,本文認為,更加關鍵的因素是中國經濟結構轉型中的產業升級卡殼了。
鞠建東、林毅夫、王勇(2015)在研究經濟增長下的產業結構變化時發現:在經濟增長的宏觀表象下是產業結構的不斷升級。如圖1所示,在經濟發展的過程中,每個主導產業都經歷了誕生、擴張并達到頂點、收縮的生命周期。隨著經濟的發展,舊的主導產業開始收縮,新的主導產業取代舊的主導產業進入市場、擴張并成為經濟增長的發動機。
2015年,我國農業、工業、服務業占國內生產總值(GDP)比重分別為8.4%、40.8%、50.8%,服務業首次超過GDP一半。雖然具體年份還有一些爭議,但一般認為,在經過1978—2018年40年的高速增長后,中國經濟的工業化已經完成。以2018年為分水嶺,中國經濟從工業化時代進入知識化時代,中國經濟發動機從工業化時代制造、裝配,需要轉換成創新、高科技服務、知識服務。也就是說,中國經濟的主導產業需要從工業制造轉換成知識創新,但這個主導產業的轉換卡殼了,這是經濟下行的關鍵。
日本的教訓
二戰后,日本迅速發展成為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經濟強國,人均GDP從1960年的475美元迅速增長到1985年的11577美元。到1985年,美國對日貿易逆差已達到500億美元,占據了當年美國貿易逆差的三分之一,由此觸發美日貿易爭端。
美國在半導體行業對日本政府、日本企業兩手打壓。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日本半導體產業,尤其是日立、三菱、富士通、東芝、日本電器五大公司,在日本通產省的產業政策支持下,在半導體產業與美國IBM、英特爾等公司展開激烈競爭。1985年,日本半導體產業在世界市場的份額超過美國,隨后“美日半導體戰爭”爆發。日本半導體元件由1988年占全球市場份額的50.3%一路下跌到2019年的10%,損失慘重。同時,美日貿易爭端使日本的發展停滯在電子、汽車、鋼鐵行業,錯過了信息和生物工程產業發展的浪潮,使日本從享受高科技驅動帶來的高回報、高增長的良性循環轉入資本低利得、低增長、低收益的惡性循環,日本高科技產品的出口占制造業出口的份額從2000年的29%下降到2019年的17%。
美國對日本高科技產業的遏制,使得日本的產業升級在1990年之后就卡殼了,圖2展示了日本經濟從高速增長到經濟惡化、增長停滯的過程。日本GDP年增長率從1988年的6.79%開始逐年下降,1992年降到0.85%,4年之內從高速增長掉到幾乎零增長,從此走上了漫長的經濟停滯之路。1995年,日本、美國人均GDP分別為4.42萬美元、2.87萬美元,日本人均GDP是美國的1.5倍;2020年,日本、美國人均GDP分別為4.02萬美元、6.36萬美元,日本人均GDP在過去25年降低了4000美元,從美國人均GDP的1.5倍變成了63%。
產業升級的困境
美國幾乎采取了與遏制日本高科技產業同樣的手法遏制中國高科技產業的技術進步。這種遏制不是簡單的技術封鎖,而是通過政策環境引導中美企業國際分工,美國企業分工到先進技術,而中國企業分工到相對落后技術,從而保持美國技術領先中國一到兩代,保持美國在高科技產業的壟斷地位。由于華為在第五代移動通信(5G)技術上已經領先美國企業,美國對華為堅決打擊,禁售7納米(nm)、5納米高端芯片。不過,在民用半導體產業,美國并沒有對中國企業全面封鎖,而是打擊華為這樣的頭部企業,對沒有挑戰其技術霸權的第二梯隊企業放開出路。受美國禁運影響,2021年華為手機出貨量大跌,華為的市場份額被三星、蘋果、小米、OPPO及vivo瓜分,這5家企業2021年手機出貨量都有驚人的增長。
美國限制美國企業向華為提供任何5G零部件,導致華為手機退化為第四代移動通信(4G)手機。但高端市場主流手機已經是5G手機,華為的4G手機失去市場需求。華為的芯片研發也遇到極大困難,芯片設計出來無法轉換成銷售收入,也無法繼續支撐后續研發。目前中國最先進的芯片生產公司中芯國際在2019年底實現了14nm芯片的量產,但第二梯隊手機制造企業都使用7nm、5nm的先進進口手機芯片,因而中芯國際生產的14nm芯片市場需求極小,沒有足夠市場需求便無法支撐對更先進芯片的研發。
世界(包括中國)的手機市場被蘋果、三星、小米、OPPO及vivo等廠商占領。先進的芯片技術由美國及其盟國主導的企業蘋果、三星、高通等分工制造,相對落后的手機其他部件以及手機加工由小米、OPPO、vivo等中國手機企業分工生產。一旦有中國企業(例如華為)敢于挑戰美國在高端芯片技術的霸權,則會受到美國政府的堅決打擊,因而不得不放棄更先進芯片的設計和研發。另外,高端智能手機市場對于7nm以下的落后國產手機沒有市場需求。在這樣一個開放的市場上,中芯國際這樣的芯片生產企業從14nm到7nm的技術升級路徑是斷的,因為7nm以下的市場(包括中國)已經被其他中外企業占領。美國遏制中國技術進步的核心是:保持美國高科技的壟斷地位,堅決打擊挑戰美國技術壟斷的中國頭部企業;壟斷中國核心技術市場,使得中國本土技術因為沒有市場需求而無法實現技術升級。失去了市場需求,中國技術和產業便無法升級。
反國際技術壟斷
不打破國際技術對中國市場的壟斷,中國的技術創新、產業升級就無法實現。對于國際技術壟斷,無論是什么措施,本質上需要培養本土技術的競爭力。而本土技術的競爭力,需要一定的市場份額來培育、發展。我們提出如下確保外國技術在中國市場份額不超過70%的“反國際技術壟斷政策”作為討論思路。
確定某項技術(產品),如手機芯片為核心技術。中國市場反對境外國家、企業對核心技術壟斷,國外經濟體、企業,不能占有超過中國核心技術市場70%以上的市場份額。比如,芯片的下游市場需求為手機,任何一個在中國市場銷售手機的企業,其在中國市場銷售手機總量中,使用中國生產芯片比例不能低于30%。比如,在中國銷售手機的蘋果、三星、華為、小米等手機企業,在中國市場銷售的手機總量的30%必須使用中國芯片。
以一個虛擬的手機企業為例,比如“小果”手機,在中國“小果”手機總出貨量中,使用中國芯片手機量沒有達到總出貨量的30%,則這個企業行為從芯片需求端導致了國際技術對中國市場的壟斷,中國政府將對“小果”手機征稅,稅率按照總出貨手機中使用中國生產芯片的比例征收,比例越小,稅率越高。例如,當使用中國芯片比例達到30%時,稅率為0;當使用中國芯片的比例低于30%大于20%時,稅率為20%;低于20%大于10%時,稅率為50%;低于10%大于5%時,稅率為100%;低于5%時,稅率為400%。按照這樣的政策,在中國市場上銷售的“小果”手機會有兩種類型:一種是使用進口芯片的,稱之為“小果A”;一種是使用中國芯片的,稱之為“小果B”。當中國芯片技術還沒有達到進口芯片技術水平時,“小果B”的質量會低于“小果A”,“小果B”的市場價格甚至會低于成本。如果出現這樣的情況,中國政府將按照“小果B”的成本溢價10%,補貼其與“小果B”市場價格之間的差額,保證“小果B”手機10%的利潤率。
通過以上的“反國際技術壟斷”政策,避免中國掉入因產業升級卡殼而增長停滯的陷阱。以上政策建議很初步,也有很多不足,但無論是什么措施,通過政策保護本土技術一定的市場份額是反國際壟斷繞不過去的手段。
縣里辦大學
反國際技術壟斷的政策能夠為我國技術、產業升級創造市場需求,產業升級同樣依賴人力資本的供給,也就是大專以上受教育人口的增加,從而提高知識創新的供給。和發達國家相比,我國人力資本的供給總量不足、結構失衡。按照2020年數據,美國人均受教育年限為13.4年,我國只有9.91年。2020年,高中及以上學歷的人口占比,我國是30.56%,美國是88.40%;大專及以上學歷的人口占比,我國是15.47%,美國是61.60%。
我國高校密度和發達國家相比存在巨大差距。以美國伊利諾伊州為例,2020年美國伊利諾伊州面積15萬平方公里,人口為1281.25萬,擁有高校255所。而面積相近的我國遼寧?。?4.8萬平方公里)人口數量大約三倍于伊利諾伊州(4351.7萬人),其域內高校數量僅為114所。遼寧省高校密度為平均每38萬人一所高校,而伊利諾伊州是每5萬人一所高校,遼寧省高校密度不到伊利諾伊州的1/7。更嚴重的是高等教育的結構失衡,我國的大學幾乎全部集中在大城市,為什么我國縣域以下幾乎沒有高校呢?1978年以來,我國高等教育定位為精英教育。高等學校集中在省城以上大城市,縣域以下止步于高中以下的普通教育,高中畢業生到大城市讀大學,大學畢業之后,少量大學生回到縣域以下地區工作。過去40年經濟發展,大學教育已經不再是精英教育了,縣域經濟對于大學以上人力資本有巨大需求,但人才幾乎全由縣域以外的大城市培養。過去40年是我國工業化階段,工業、制造業是推動縣域經濟發展的主導產業。但是,以2018年為分水嶺,我國經濟發展進入知識化階段,科技創新、產業升級、知識創新將會成為縣域以下經濟發展新的驅動力量。縣域經濟的工業化發動機,要升級為知識化的發動機,而大學正是知識化的發動機。所以,過去40年席卷全國縣域經濟的工業園區、開發區的大潮會逐漸穩定,而“縣里辦大學”的浪潮必然到來。
我國縣(市)平均人口大約是50萬。在一個知識化時代,50萬人口至少需要一個大學來提供基本、穩定的人才需求,這些需求包括中小學教育、醫療衛生、大健康、金融服務、新聞傳播、文化藝術、環境保護、政府管理,當然更加包括企業發展、工農業科技研發推廣、產業升級等經濟發展的人才需求。每個縣都會有特色產業、傳統行業,而這些特色產業、傳統行業的發展都需要大學作為一個強有力的科研、教育中心來支撐。更進一步,在一個知識化的時代,大學是知識創造、傳播的關鍵節點,沒有縣域大學這個關鍵節點,縣域經濟就會被邊緣化,失去活力。在知識化時代,鄉村振興的關鍵也從工業化轉變為知識化,縣域大學將成為新時代鄉村振興的關鍵節點。
貨幣產業政策
縣里辦大學有兩個難點:一是師資、課程建設:二是經費來源。數字經濟時代,師資、課程建設可以借助信息技術,通過現有重點大學傳、幫、帶來實現。我國有985高校39所、211高校117所等大約150所重點高校,新建縣域大學大約2000所,每所重點高校通過信息技術幫助10~20所縣域大學的師資、課程建設,可以快速滿足縣域大學初步的師資、課程需求。
假設每所縣域大學的建設周期為10年,每年需要10億元投資,那么2000所縣域大學今后10年每年需要2萬億元投資需求。一些經濟發達的縣(市),每年10億元大學投資不是大問題,但一些經濟不發達的縣(市),地方財政捉襟見肘,這個經費從哪兒來呢?同樣,“反國際技術壟斷”要求國產核心技術的市場占有率至少達到30%,這同樣需要迅速增加在“卡脖子”技術上研發、產業升級投資。假設“反國際技術壟斷”需要在今后10年每年投資1萬~2萬億元,為了使我國經濟發展從工業化階段向知識化階段轉變,“反國際技術壟斷”+“縣里辦大學”兩項結構轉型政策,每年需要3萬~4萬億元的投資需求,這個錢從哪兒來呢?這個錢從“精準貨幣政策”,或者稱之為“貨幣產業政策”中來。
回到本文開始,我國經濟發展確實需要更加寬松的貨幣政策、財政政策來提振需求,問題是錢投向哪里?當前,貨幣政策從宏觀總量政策向結構性政策轉變成為發達國家貨幣政策的特點,以美聯儲為代表,寬松貨幣投放通過財政政策轉化為對高科技產業、基礎設施甚至低收入家庭救濟等領域的精準的結構性投放,通俗點說,是印錢投到特定領域。這種通過貨幣增發直接投資到特定產業的政策,我們稱之為“貨幣產業政策”。什么樣的貨幣產業政策是有效的呢?
名義GDP等于價格乘以總產出。如果貨幣增發不改變總產出,那么貨幣增發只會推動價格水平帶來通貨膨脹,所以“貨幣產業政策”是否有效的關鍵是增發貨幣投放是否提高了總產出。怎么樣使總產出增加呢?在結構轉型時期,當資源從處于收縮行業向處于擴張行業調整,一定會帶來總產出增加。我國目前處于從工業化到知識化轉型時期,加工制造業相對收縮,而高科技產業升級、知識創新領域需要擴張。這時,貨幣直接投放到知識化階段的主導產業,會推動經濟的結構轉型。所以今后10年,通過每年增發3萬~4萬億元的貨幣投放,1萬~2萬億元投到“卡脖子”技術反國際壟斷,2萬億元投到“縣里辦大學”。如果“卡脖子”技術的反國際壟斷帶來高科技產業升級,每年推動1%的經濟增長;縣域經濟從“工業化”向“知識化”轉型每年也推動1%的經濟增長,那么今后10年我國經濟增長率就可以穩定在5%以上,實現可持續的高速、高質量增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