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的十九大提出到2 0 3 5年基本實現現代化的目標,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把這一目標具體化為成為中等發達國家。這兩個目標在內涵上是一致的,定量的表述即為,按照2020年不變價和不變匯率計算,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達到23000美元,相當于目前葡萄牙等國家的水平。用人均GDP表達經濟社會發展水平或現代化水平,是一種簡單且簡潔的方法。同時,人均GDP與其他一些關鍵發展指標之間的內在聯系,可以更深刻揭示基本實現現代化的內涵和外延。因此,觀察從此時到彼時,即人均GDP從10000美元提高到23000美元的時期,在關鍵發展指標上,中國需要補足哪些短板,或者說看清從此岸到彼岸的關鍵路徑,有助于認清基本實現現代化的主要任務和所需舉措。
到2035年基本實現現代化,無疑是一個遠景目標、戰略意圖和頂層設計,在達到彼岸的過程中需要填平諸多發展水平上的缺口。與此同時,在實現這個中長期目標的過程中,也要克服每一個可能發生的不確定沖擊,解決隨時出現的短期問題。本文著眼于既解決緊迫的挑戰難題又推動實現遠景目標,揭示基本實現現代化必須補足的短板,并從具體舉措方面提出政策建議。首先,通過形成創造性破壞機制,顯著縮小與參照國家在勞動生產率上的差距。其次,繼續推動資源重新配置,加快縮小城鄉二元經濟結構。最后,加強社會共濟、社會保護和社會福利,加快中國式福利國家建設步伐。
補足現代化短板的窗口期
按照到“十四五”規劃期末成為高收入國家和到2035年成為中等發達國家的目標,中國人均GDP需要在大約15年時間里保持5%左右的年均增長率,在2025年之前跨過世界銀行定義的高收入國家門檻,在2023年達到或跨過高收入國家中間組門檻。按照世界銀行最新分組,進入高收入門檻的標準為12695美元人均國民總收入(Gross NationalIncome,簡稱GNI)(世界銀行,2022)。鑒于中國的GNI與GDP相差很小,以下我們使用人均GDP作為分析的依據。根據預測,未來15年的潛在增長率足以保障目標的實現。然而,作為現代化表征的一些關鍵經濟社會發展指標,雖然具有隨人均收入水平提高而改善的特征,卻并非人均收入水平提高的自然結果。縮小這些關鍵指標與目標之間的差距,應該成為這個發展時期的政策著眼點和措施著力點。
從現在到2035年基本實現現代化的時期,中國將經歷從中等偏上收入國家到高收入國家的跨越,意即從發展中國家到發達國家的跨越。這個重要的窗口期又可以分成兩個區段,相應地,中國發展面臨的挑戰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認識:第一是穩定跨越中等收入階段,免于很多國家遭遇過的中等收入陷阱困擾。應該說,完成這個任務已經沒有懸念。第二是鞏固和提升作為高收入國家的地位,并著力在關鍵發展指標上縮小乃至消除與發達國家平均水平的差距。完好地應對這兩個關鍵挑戰,不是輕輕松松的任務,決定中國的長期發展績效,也決定基本實現現代化的成色。
按照現價和全年平均匯率計算,2021年中國人均GDP已經達到12551美元,已經臨近世界銀行界定的高收入國家門檻水平。人均GDP處于12000美元到23000美元區間的國家,大致上是所有高收入國家三等分中的第一組。從這一組別到下一個三等分組即中等發達國家的跨越,是中國在2035年要實現的遠景目標。因此,可以形象地把這個發展階段稱為現代化“從門檻到中途”的階段。以21個近年來穩定處于這個區間的國家作為參照基準,我們可以更好地認識,除了人均收入之外,中國還需要把哪些反映現代化水平的關鍵指標,作為這個階段加速趕超的目標(參見世界銀行,2022a)。
鑒于可以列入這個清單的指標不勝枚舉,我們僅抓住幾個既作為基本實現現代化目標,又作為實現目標必要手段的關鍵指標,以反映中國已經達到和需要進一步趕超的經濟發展質量、城鄉平衡發展水平和共同富裕程度。利用世界銀行發布的最新數據,本文在表1中列舉了勞動生產率(每個就業人員創造的GDP)、農業勞動生產率(勞均農業增加值)、農業就業比重(務農勞動力占全部勞動力比重)、城市化率(城市常住人口在全部人口中的比例)和政府支出比重(政府提供貨物和服務活動的貨幣支出占GDP比重),并把中國與“門檻到中途”國家的簡單平均水平進行比較,計算出中國與平均水平的差距(相當于平均值的百分比)。
這些關鍵指標的比較,反映中國已經達到的現代化水平以及預期達到的目標,縮小在這些指標上與更高發展階段國家之間的差距,則提示實現目標需要采取的行動。具體來說,在這些方面進一步改善,可以從供給側保持和提高潛在增長率,從需求側創造條件以確保增長潛力,得到充分發揮。從表1顯示的差距可以得出結論:中國的整體勞動生產率亟待趕超;重要途徑是提高農業勞動生產率,加快農業剩余勞動力轉移,進一步提高城市化水平;城市化水平的提高和城鄉更加平衡發展,則要求顯著提升社會福利水平。
挖掘生產率提高的新源泉
從定量的角度認識經濟發展水平或國家現代化,勞動生產率既表達已經達到的水平,也揭示達到預期水平的現有能力。所以,從目標和手段相統一的角度來看,勞動生產率是一個核心的現代化指標。從中國面臨的經濟增長制約因素來看,勞動生產率更是不可或缺的新動能。因此,從中長期目標任務來講,勞動生產率是基本實現現代化所要補足的最大短板。目前,中國每個就業人員創造的GDP尚未達到“從門檻到中途”國家平均水平的一半,差距可謂巨大。不僅如此,隨著中國經濟增長趨于減速,提高生產率的堵點明顯增多,生產率提高的速度也顯著下降,進一步加大了生產率趕超的難度。
一般來說,生產率提高有三條途徑:第一條途徑可以被稱為前沿創新,即站在科技前沿上自主創新,并將其轉化為生產率的提高。第二條途徑是利用后發優勢,即主要通過借鑒、模仿和消化發達國家的技術,形成自身需要的應用型技術,并應用來提高經濟的生產率。這兩條途徑是生產率的源泉,科研機構、技術研發部門和企業是創新的主要載體。第三條途徑是資源重新配置,即主要依靠企業等市場主體的自發動力,通過優勝劣汰縮小在產業之間、地區之間和企業之間的生產率差距,從而整體提高生產率。也可以說,這條途徑是創新成果轉化為生產率的具體機制。
在中國經濟發展水平整體提高的情況下,技術上的后發優勢隨著差距的縮小而趨于減弱。隨著勞動力等生產要素從農業向非農產業轉移速度放慢,資源重新配置空間也有縮小的趨勢。生產率提高越來越依靠在科技前沿上的自主創新。因此,中國生產率提高的速度趨于放慢。中國每個就業人員創造實際GDP的年均增長率,在1991—2001年期間為9.1%,在2001—2011年期間為10.2%,在2001—2020年期間下降到6.6%。一些研究顯示,全要素生產率也經歷了相同的趨勢(《徑山報告》課題組,2019)。與此同時,中國與“從門檻到中途”參照國家相比,勞動生產率僅相當于后者平均水平的48%。
中國生產率快速提高的源泉遠未耗竭,機會仍然存在。隨著中國進入高收入國家行列,自主創新對生產率提高的貢獻將顯著增強,而這種貢獻具有報酬遞增的性質和良性循環的效果。與此同時,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中國仍有很大的空間可以借鑒國際上現成的科學技術成果,繼續發揮后發優勢。更為重要并且最具潛力的生產率源泉在于,中國經濟中資源重新配置的空間仍然是巨大的。
在中國的高速增長時期,勞動力從農業向非農產業特別是制造業轉移,創造了資源重新配置效率,對整體生產率的提高做出重要貢獻。在這個生產率源泉式微的情況下,仍有兩個重要的方向,可以通過改革繼續獲得資源重新配置效率:其一是沿著產業鏈條延伸資源配置過程。在中國國民經濟行業分類標準中,僅制造業就被劃分為30個大類、178個中類和604個小類。可見,僅在制造業內部,資源重新配置的鏈條就足夠長,是生產率繼續提高的源泉(蔡昉,2022)。其二是在產業和部門內部的企業之間加大資源重新配置力度。在更高的發展階段,生產率提高愈加依靠企業之間的優勝劣汰,即讓效率高的企業生存和壯大,使低效企業退出或死亡。隨著改革不斷完善這種創造性破壞環境,從中獲得的生產率改進也將是巨大的。
消除城鄉二元經濟結構
隨著20世紀70年代末改革伊始,農業剩余勞動力轉移的過程旋即開啟。通過為非農產業大規模提供低成本勞動力,在城鄉、區域以及產業之間進行資源重新配置,這個過程推動了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這個發展經濟學所謂的二元經濟發展,最終推動農業中勞動力剩余現象趨于消失、農業與非農產業生產率差距顯著縮小、城鄉之間收入和基本公共服務水平更加均等,即城鄉二元結構反差的減小。隨著2010年以來,勞動年齡人口達峰并負增長,勞動力轉移速度也相應減慢,中國經濟增長進入回歸常態的減速過程。按照發展經濟學的定義,這意味著劉易斯轉折點的到來。然而,根據中國的國情,由于勞動力無限供給特征并未消失,因此,劉易斯轉折點的到來并不意味著二元經濟結構的根本消除。
把二元經濟發展的潛力發揮殆盡,更徹底地消除二元經濟結構,既是在高質量發展中促進共同富裕的要求,同時有助于應對新發展階段上的諸多挑戰。一方面,在農業與非農產業之間以及城鄉之間重新配置資源的潛力尚未開發殆盡。這表現在農業勞動力比重過高,目前是參照國家平均水平的3.7倍;城市化率仍然偏低,僅為參照國家平均水平的87%。這成為農業生產率相對于國際水平和非農產業均低的原因。另一方面,表現在收入和基本公共服務水平上的城鄉差距仍頑固存在,也造成居民整體收入和基本公共服務的不均等。不僅如此,由于進城務工者大多沒有獲得城鎮戶口,在常住人口城鎮化率與戶籍人口城鎮化率之間,仍然有著18.5個百分點的差距,意味著城鄉二元結構被移植到城市內部。
尚存的二元經濟結構,不僅意味著中國經濟增長潛力尚未充分發揮,也標志著城鄉發展格局現狀與基本實現現代化的要求仍有很大距離。無論是從基本實現現代化目標還是從保持經濟在合理區間增長的要求看,從現在起到2035年的十余年間,是消除城鄉二元結構的機會窗口。促進這個進程的突破口是以人為核心的新型城鎮化。這里,以人為核心的含義就是城鎮化歸根結底以農民工在城鎮落戶為目標,而實現這個目標則要求加快戶籍制度改革的步伐。
這項改革是典型的改革紅利甚豐且報酬遞增的制度創新。首先,提高常住人口城鎮化率,意味著更多人口在城鎮居住和就業,相應降低農業就業比重,增加非農就業并通過資源重新配置提高生產率,達到提高潛在增長率的顯著效果。其次,提高戶籍人口城鎮化率,同時縮小乃至消除常住人口城鎮化率與戶籍人口城鎮化率之間的差距,不僅可以穩定非農產業勞動力供給,還通過縮小居民收入差距和基本公共服務差距,提高消費能力和消費傾向,達到擴大社會總需求的顯著效果。最后,通過形成城鄉平衡發展的條件,促進農業和農村非農產業發展,提高農村居民生活水平和享受基本公共服務的水平,達到消除二元經濟結構的效果。
加快建設中國式福利國家
無論是在提高生產率的創造性破壞過程中從社會層面保護勞動者,還是通過縮小城鄉收入和基本公共服務差距來消除二元經濟結構,抑或應對老齡化程度加深后消費需求減弱的挑戰,都要求大幅度提高中國的社會共濟、社會保護和社會福利水平。這與德國經濟學家阿道夫·瓦格納(AdolfWagner)概括的一個特征化事實,即“瓦格納法則”的含義不謀而合。瓦格納指出,隨著發展水平的提高,人們對社會保護、反壟斷和規制、履約和執法、文化教育和公共福利的需求不斷擴大。由于這類公共品需要政府充當供給者和埋單人,因此,政府支出占GDP的比重顯現逐步提高的趨勢(亨里克森(Henrekson),1993)。
關于政府支出占GDP比重這個指標,中國的數據暫付闕如,因此從表1中無法看到中國在這方面與參照國家的差距。然而,如果把這個指標與人均GDP對應起來的話,我們可以觀察到一個規律性的變化特點,即在人均GDP從10000美元提高到23000美元,即在相當于發達國家“門檻到中途”這個發展區間,政府支出占GDP比重的提速十分顯著(圖1)。按人均GDP從低到高排列,該指標從第一個國家的22.2%提高到最后一個國家的34.3%,或者從前5個國家平均23.9%提高到最后5個國家平均34.3%。這個提升不啻建成福利國家的最后一躍,這個發展區間可以被稱為“瓦格納加速期”。
如果說中國應該遵循瓦格納法則,主動在瓦格納加速期內加大政府社會福利支出的話,并不僅僅因為中國正處在“門檻到中途”這個發展階段,更主要出于在此期間中國必須應對的挑戰。2021年,中國人口自然增長率僅為0.34‰,系1960年之外共和國歷史的最低水平,標志著中國即將進入人口負增長時代。隨著65歲及以上人口比例達到14.2%,中國已經進入國際公認的老齡社會。對中國來說,這個人口轉折點是史無前例的,必將帶來全新的挑戰。
近年來中國老齡化加深帶來的潛在增長率下降,以及養老保障和照料需求增大等挑戰,已經得到經濟學家和決策者的充分重視。然而,人口負增長和更深度老齡化給消費需求帶來的預期沖擊,尚未引起應有的政策關注。人口因素一般通過三種效應抑制消費需求,分別是人口總量效應、年齡結構效應和收入分配效應,即在人口增長停滯或負增長、老年人口比重過高,以及收入和基本公共服務差距過大的情況下,消費會受到明顯的抑制。由于前兩個效應產生于人口變化趨勢,通常難以回避,因此,改善收入分配、提高基本公共服務供給水平和均等化水平,可以說是有效應對人口沖擊工具箱中的不二選項。
遵循一般發展規律,并不意味著簡單復制瓦格納加速期的統計數字軌跡,僅僅著眼于提高政府支出在GDP的占比,而是著眼于增強人民群眾的幸福感和解決他們的切身福祉問題,從幼有所育、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老有所養、住有所居、弱有所扶等方面著手,建立和健全社會福利體系和相應的制度框架,提供覆蓋全體居民和全生命周期的基本公共服務。以促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為目標,遵循盡力而為和量力而行原則,從提高更高水平和更加均等的基本公共服務入手推動這個制度安排,可以定義為中國式福利國家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