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來就是風滾草。”
這是屠格涅夫小說《羅亭》中主人公的嘆息。風滾草是羅亭的性格,也是羅亭的命運。
雖然屠格涅夫?qū)戇^《多余人日記》,他筆下的羅亭也被界定為“多余人”,然而,我卻無法認同一些文學評論者輕率的表述,他們鐘情于把一切都“概念化”,一言以蔽之地將文學史上所有“多余人”群體性地歸入“生活空虛”“性格軟弱”者的行列——至少,羅亭遠比他們說的復雜。
羅亭迥異于普希金筆下的奧涅金,因為他既無公子哥兒的身家,也沒有放辟邪侈的品性;羅亭也不像萊蒙托夫塑造的畢巧林,他不會無聊地惹是生非,也沒有玩弄感情的潑皮行徑。他的多余,或許只是源自內(nèi)心的驕傲與孤獨。
小說中,羅亭在達莉婭·米哈伊洛夫娜家的沙龍聚會中首次登場。三十五歲的他雄辯滔滔、機鋒百出,整得“老杠精”皮加索夫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惹得“寄生蟲”潘達列夫斯基妒火中燒、醋意大發(fā),巴西斯托夫瞠目結(jié)舌,達莉婭的女兒娜塔莉婭中心如醉,甚至那個用法語摻著俄語說話以示高貴且號稱相識遍歐洲的資深美人達莉婭也為羅亭的光臨而驕傲自豪……什么叫驚才絕艷?羅亭足以當之。
羅亭后來離開達莉婭家,我覺得無論是潘達列夫斯基的告密與排擠,還是他與娜塔莉婭愛情的失敗都不構(gòu)成主因。骨子里,羅亭有他的傲氣。他不可能像潘達列夫斯基那樣張口閉口稱道“主母”,沒羞沒臊地永遠寄人籬下;他也沒有皮加索夫那樣乖戾虛偽的老面皮,后者一面感覺全世界的女性都是他的敵人,一面對貴婦阿諛奉承,勾引女地主,最終討了個“小市民”太太天天挨揍(蒼天有眼)。羅亭離開,是因為在那個所謂的“上流社會”里,對待已無利用價值的人,“甚至連擯棄都不屑,而是像對待舞會后只剩了一只的手套,像對待一張包糖果的紙,或者一張沒有中獎的彩票那樣,隨手撂在地上”——這豈是“全部思想似乎都在向未來奔騰而去”的羅亭可以忍受的?
不錯,羅亭不完美。他承認自己缺乏毅力,他確實言語大過思想,他的種種嘗試最終也確實都歸于失敗,但試問人孰無過?生在那樣的年代誰又不滿是惶惑?無視時代局限而對他求全責備是否合理?對羅亭這樣的文學人物,應多少給予些設身處地的寬容。
至于評論者所謂羅亭面對愛情的“怯懦”,我保留自己的看法。一個衣食無著、漂泊舉債的小知識分子,有什么能力給予年輕的娜塔莉婭以安穩(wěn)的生活和幸福?畢竟,對娜塔莉婭來說,“生活還剛剛開始,而生活遲早會顯示出它的力量”。羅亭對娜塔莉婭的感情發(fā)乎情止乎禮,有傷害卻沒有侮辱,最終放棄的原因里,閱歷帶來的慎重自卑的成分多過對達莉婭威勢的屈從;又或許如他所云,“您將來會理解,我為了放棄如您所說的無須承擔任何責任的幸福,付出了多大代價”,他迷茫,卻有理想,他心中橫亙著他將為之犧牲的某種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無稽之談”,這不是年輕的娜塔莉婭能夠懂得的。屠格涅夫擅長刻畫女性,可透過娜塔莉婭面對愛情所煥發(fā)出的勇敢獨立的奪目光芒,我們仔細解讀羅亭與她的臨歧話語和告別書函,又不能不對這個“多余的”男主人公生出體諒與同情。我最喜歡列日涅夫?qū)α_亭的評價。列日涅夫曾經(jīng)厭惡過羅亭,但也只有他才真正懂得羅亭。當猥瑣刻薄的皮加索夫陰陽怪氣地在背后調(diào)侃羅亭的時候,列日涅夫像演說家一樣指責了這個混跡于社會的“老油條”。在列日涅夫看來,羅亭有激情,而“激情是我們時代最可寶貴的品質(zhì)”,在“我們大家都不可容忍地變得謹小慎微,與世無爭,萎靡不振;我們都在睡大覺,血都冷了”的時刻,羅亭“把我們喚醒,給我們溫暖”。這位跟羅亭恩怨糾結(jié)半生的朋友,深刻認識到,“羅亭的不幸在于他不了解俄羅斯”,而“離開民族性就沒有藝術(shù),沒有真理,沒有生命,一無所有。沒有個性,就不可能有完美的人;只有鄙俗的人才可以沒有個性”。一大段酣暢淋漓的陳述,讓小說中的巴西斯托夫興奮得差點碰碎酒杯,亞歷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與丈夫列日涅夫緊握雙手,也讓書外的我心潮澎湃。真想和列日涅夫,和作者一起為羅亭浮一大白。這杯酒,就用列日涅夫的祝酒詞——“為青春,為青春時代的希望,青春時代的憧憬,青春時代的輕信和真誠,為二十歲時我們的心房為之跳動的一切”,干杯!
屠格涅夫是小說家,更是思想家。在他的筆下,羅亭是羅亭,拉弗列茨基是拉弗列茨基,巴扎羅夫是巴扎羅夫,他們有血有肉,有著相似卻又各自豐滿的靈魂。來吧,讓我用畫筆刻畫出屠格涅夫——這個“多余人”的“父親”,刻畫出他那風滾草一樣頑強堅定、風滾草一樣凄迷惘然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