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中的宋代美學

熱播劇《夢華錄》被網友戲稱為“古偶之光”，除了劇情緊湊合理、服化道精美、正能量的立意等，還得益于整體上濃厚的美學氛圍感。該劇在宋朝顯著風貌特征的故事背景下，展現的“茶百戲”“古畫”等元素，引發了觀眾對宋代美學的興趣、對傳統文化的探尋。一幀幀記載了北宋錢塘、東京（今開封）“夢華錄”，給觀眾以蒼翠撲人、清潤生香的感受，令人心向往之。

名畫知多少？

作為今年輿論熱度最高的古裝劇，《夢華錄》將時代落在北宋，其原型故事為元代戲曲家關漢卿創作的元雜劇《趙盼兒風月救風塵》，無論是話題性還是討論度，人氣之盛都堪稱近年罕見。除卻劇集制作本身的精良出彩，《夢華錄》能在熱搜長居不下，與其所還原的北宋生活圖景有著很大關系。史學家陳寅恪先生曾言：“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鼻昵暗氖芯傧嗯c風雅韻致，以服飾、器具、食物還原富有煙火氣息的古人生活圖景，為《夢華錄》添加了豐富的文化意蘊。

首先從《夢華錄》里的名畫說起。宋代文人雅士們閑暇時喜歡做四件事，又被稱為“文人四雅”：點茶、焚香、插花、掛畫，可見宋代文人的生活何其精致。在這四雅當中，掛畫則最具有代表性。談及掛畫，大有來頭。宋代的文人士大夫都喜歡收藏字畫，文人才子們確實愛好品鑒名畫，當然，也不排除部分官宦子弟附庸風雅。

掛畫，通俗來講，就是將字畫掛起來。文人墨客們往往將所收藏的名家字畫懸掛于自家的宴客廳內，一旦雅集召開，則拿出自己的藏品，懸掛于一眾文人面前，相互品評鑒賞。掛畫并非是官宦人家的特權，普通的市井百姓也喜歡掛畫?？梢姡瑨飚嫴⒎鞘菣嗬南笳?，更多是生活方式的彰顯。甚至有的小吃店把掛畫作為一種營銷手段，在飯館內掛上一副名畫，以此來吸引食客。這與當下在家中掛寫真簡直如出一轍。如果宋代有“朋友圈”的話，恐怕文人們也會樂此不疲地發著自拍。在《夢華錄》這部電視劇中，畫作也是推動劇情發展的一大要素。

筆者在觀劇時，一直注意到《夢華錄》很多屋內陳設的背景鏡頭里出現的古畫，像趙盼兒拿著的那幅徐熙的《鶴竹圖》，另一幅是同場景中懸掛的《玉堂富貴圖》。還有一幅在前面幾集中就早早地出現過，即是在半遮面大廳里掛著的《雪竹圖》。另外還有兩幅名家巨作，都是宋畫頂流中的頂流，一幅是在高觀察背后墻上三張立軸最右邊一幅，郭熙的《秋山行旅圖》。另外一幅可能是中國山水畫中份量最重的一張畫，就是出現在第一集錢塘的茶坊里，北宋范寬的《谿山行旅圖》。

此外，趙盼兒說用來換《鶴竹圖》的兩幅畫：一是黃居寀的《錦鳩圖》，一是關仝的《山溪圖》，這兩人也是畫史有名的人物。黃居寀是畫家黃荃的季子，黃荃和徐熙二人便是史上有名的“黃家富貴，徐家野逸”的徐黃異體。五代以來花鳥畫興盛，至徐黃開始開始在題材、風格、理念、畫法上有兩個方向的分野。黃氏父子由西蜀入宋，供職畫院，成為院體標準，畫的是富貴艷麗的宮廷奇珍；徐熙是江南處士，畫的是水墨淡彩的閑情野趣。關仝，也是五代人，師從荊浩，擅畫關陜一帶北方山水，常將“荊關”并稱，又將荊浩、關仝、董源、巨然并稱“山水四大家”，他們的山水畫影響了宋人乃至后世，成為千年宗師。

那么，劇中多次提到卻始終沒有露出廬山真面目的《夜宴圖》，又是哪幅名畫，“咖位”高不高呢？其實在古代名畫中并沒有所謂的《夜宴圖》，不過卻有一幅大名鼎鼎的《韓熙載夜宴圖》，此畫被稱為“中國十大名畫”之一，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韓熙載夜宴圖》是五代十國時期南唐畫家顧閎中的作品，描繪了官員韓熙載家設夜宴載歌行樂的場面，以遒勁流暢的線條描繪了琵琶演奏、觀舞、宴間休息、清吹、歡送賓客五段場景，用筆精細，色彩絢麗清雅，構圖極具想象力，體現了那個時代的主流審美，具有藝術、歷史和文化等多方面的價值。

宋瓷盡風流

在《夢華錄》中，女主趙盼兒珍藏的九件茶盞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前來茶樓品茶。歷史上，宋瓷將宋人極簡和留白的美學運用到極致，汝窯、定窯、官窯、磁州窯、耀州窯、龍泉窯等名窯的出品，成為陶瓷史上的巔峰之作。兩宋是中國陶瓷藝術的黃金時代。當年名窯眾多，各以其獨有的樣貌飲譽天下，又以其卓越的品質為遠近取法。今天我們借助相關文獻記錄以及相關作品的基本樣貌和時代，大致能夠知曉兩宋陶瓷的典型風范與其發展軌跡。

定窯的代表性窯場位于今天河北曲陽，從晚唐開始，這里就以燒造白瓷著稱。在北宋早期，定窯白瓷若帶裝飾，手法多用刻花，此后則常為印花。到了北宋中期，碗盤類器物的覆燒方法得以發明。這雖然大大提高了窯爐的裝燒量，但卻導致碗盤的口沿因無釉而顯得毛澀且不便使用。對此，宋人用金、銀、銅的薄片包鑲口沿，以此加以補救。這種手法很古老，兩漢時代稱“釦”，晚唐五代名“稜”。此后，定窯白瓷的入貢被汝窯青瓷取代。汝窯位于今日河南寶豐，其產品以印花和刻花的青瓷為主，主要在北宋晚期承命燒造入貢的器物。入貢的汝瓷以小型器物居多，胎體細膩、釉色天青、溫潤如玉、造型典雅，有些還模仿古代青銅器。器物絕少施加裝飾，但有細小的開片。

依據宋人的說法，定窯白瓷的入貢之所以會被汝窯青瓷所取代，主要由于其口沿毛澀，不便使用。不過，考慮到宋人的文化素養和藝術傾向，定窯被汝窯替代應當還有審美方面的考量。定瓷固然造型洗練，裝飾雅致，但器表帶花紋，作品欠缺素靜。此外，定窯白瓷因需要“加釦”，進一步引申出材料和色彩的對比，有礙和諧美觀。汝瓷迥然異趣，不帶裝飾，器表同質同色，藝術效果格外和諧靜謐，同宋人的審美趣味更加契合。但汝窯、官窯都屬于青瓷系列，在當年的青瓷里，還有龍泉青瓷備受贊揚。在官窯的影響下，龍泉青瓷在南宋晚期形成特色。其典型作品薄胎厚釉，釉質如玉，將青釉之美發揮到極致。精品龍泉青瓷同樣不尚裝飾，甚至舍棄了開片，令器表一派純凈。曾有文人以詩評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足見龍泉青瓷深得三昧。

在中國陶瓷發展史上，汝窯貢獻可謂非常巨大。第一，汝窯拓展了新材料。公元1114年，汝州發現了瑪瑙礦。此后，入貢的汝瓷便以粉粹的瑪瑙為釉，令釉面呈現出玉的質感；第二，汝窯的藝術境界更進一步。汝瓷表面有細小開片，這種開片指的是瓷釉中的裂紋，主要因胎釉的收縮率不同，在焙燒后的冷卻過程中形成。這本是陶瓷的一種缺陷，但因汝窯開片的紋理別致，創造性地化缺陷為美，使之成為沿用至今、頗受推重的人為裝飾；第三，創造新的審美標準。以前的上品陶瓷離不開裝飾，但汝窯省去花紋，把美薈萃于如玉的質感、美妙的釉色和典雅的造型。這對于中國陶瓷乃至日后工藝美術的發展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

從北宋末年開始，宋朝在都城設置了官窯。北宋汴京（今河南開封）的官窯窯址目前尚未找到，而南宋臨安（今浙江杭州）的兩個官窯窯址已經被發現。與汝瓷比較，官窯作品雖然在胎釉兩方面都有變化，但是藝術追求全然相同。造型古雅，器表無裝飾，開片依然存在，釉質依然如玉。汝窯如玉，主要依靠瑪瑙做釉，但在靖康之變后，汝州已成金朝國土，想要再取瑪瑙做釉，已經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于是官窯匠師便開發出石灰堿釉，以反復施釉的辦法，令釉層極厚，同樣獲取了如玉的效果。

綜上所述，兩宋陶瓷藝術的發展，以北宋徽宗時代為重要時期，汝窯入貢和官窯啟動都在此時，宋瓷的獨特時代風貌也在此時形成。從入貢的汝窯器物開始，宋瓷全力營造含蓄典雅的藝術風格，精工細作、手段高明，但絕不炫耀技巧，期望以其平實的外表增加作品的親和力，可謂淡中見濃、淺中顯深、平中寓奇。宋瓷是充和寧靜的典范，周身散發著濃郁的書卷氣息，雖不沉雄，但極幽遠。“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宋瓷的這種風范可謂具有永恒魅力的優雅楷模。

妙哉茶文化

劇中最引人矚目的還是茶文化，飲茶環境、飲茶方式、茶具和各色茶點，引起了許多愛茶人士對宋代人雅致生活的向往。宋代飲茶之風盛行，開茶坊的趙盼兒精通茶藝，故事開篇就展現了她一套行云流水的倒茶功夫。像劇中趙盼兒等人，在與同行茶湯巷的斗茶比賽中，并無絕對實力的碾壓，最終卻以獨一無二的手藝風味勝出。

趙盼兒等人的斗茶情節，從點茶的輸贏標準到驚艷的茶百戲，都讓人把更多目光轉移到宋代歷史上曾經盛極一時的斗茶之風。北宋蔡襄《茶錄》有云：“茶少湯多，則云腳散；湯少茶多，則粥面聚。鈔茶一錢七，先注湯調令極勻，又添注入環回擊拂。湯上盞可四分則止，視其面色鮮白，著盞無水痕為絕佳。建安斗試，以水痕先者為負，耐久者為勝，故較勝負之說，曰相去一水兩水。”北宋陶谷《清異錄》也云：“近世有下湯運匕，別施妙訣，使湯紋水脈成物象者，禽獸蟲魚花草之屬，纖巧如畫，但須臾即就散滅，此茶之變也。時人謂之‘茶百戲’?！本鶎⒈彼螘r期的斗茶之風進行了絕妙描述，令人讀后頓覺茶香撲鼻，沁人心扉。

在北宋，茶百戲又稱“水丹青”，是用清水使茶湯變換圖案的技藝。始見于唐代，在宋朝發展至巔峰，將熱水倒入裝有細密茶粉的碗中，調成糊狀，然后慢慢加入更多熱水，用茶筅擊拂茶湯，直到出現厚厚的泡沫，再用泡沫作畫的一種技藝。由于茶湯顯現紋理豐富自然靈動，特別適于表現中國傳統風格的山水花鳥圖案，供茶客觀賞、品飲、體驗。電視劇《夢華錄》中出現了多種茶葉，茶坊客人點單率最高的“謝源茶”產于歙州婺源（現江西婺源）。

此外，古意清雅的“青鳳髓”、上好細嫩的“雙井白芽茶”、年產僅十兩的“靈隱佛茶”，都是諸多茶客們的心頭之愛。品茶時配上各類果子，如梨條桃圈、碧澗豆兒糕、雕花蜜餞、越梅蜜餞、鮮花團子等，更能體現其滋味。劇中掌柜新出的“紫蘇飲子”原名“紫蘇熟水”，“熟水”為古代的飲料、湯點，后來逐漸發展成具有各種功效的配方。最早的熟水是宋代著名詞人李清照常喝的“白豆蔻熟水”，在炎熱的夏季有健脾開胃之效。

劇中“半遮面”茶館掌柜趙盼兒從茶道、茶點的精致和風雅方面下功夫，設計出很多形態獨特，且色香味俱全的糕點，起名曰“春水生、晚更紅、笑春風”，并有東京教坊琵琶教頭伴樂，正迎合了宋人“焚香點茶掛畫插花”之雅趣，吸引了大量客流，一時名噪東京。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定位和營銷的成功。

趙盼兒的茶坊分作兩處，樓下賣便宜的散茶吸引大眾，增加流量。樓上受眾定位為文人雅客，進一步優化產品（點茶、茶百戲、精美果子等），讓文人到店后有一種歸屬感。為吸引大眾，趙盼兒還在點茶的茶藝中加入舞蹈等，增加了儀式感和氛圍感。“繁華夢歸處，熱茶待良人?！苯袢嗽谟^劇時，不妨隨著劇中的一筏輕舟，沉進宋朝都市的繁華里，去品茗東京群像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