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澄襄(澄子)
剛剛取回托裱的新作《古漆之戀》,這是我近年來陸續在畫的“致敬古代”系列中的一件作品,像以往一樣,我把剛取回的畫放上畫墻一段時日,在每次走過時有意無意的對視中,重溫那繪制的過程,畫上的題跋記錄了創作時的思考,也是心跡的表露,重讀之下,會心一笑。有時也會冒出新的想法,如果用另一種方式來表現也未嘗不可,這樣的時刻是很愜意的。
因為工作比較繁雜的緣故和自身的壞習慣,我總不能集中時間畫完一個大點的系列,而是穿插地畫其他的東西,有時放下很久忽又來了興致,便進入狀態,我總想把從年輕時便為之著迷的遠古時代的藝術,注入自己諸多思緒,重構并呈現出來。那些年,每當我在博物館的展柜前駐足或者看到各種原始藝術的圖像,彩陶、青銅、古玉、帛畫絲織、壁畫、佛像等等時,內心充滿崇敬的情感,我覺得需要慢慢地讀書、觀摩和理解,與古人對話,讓心沉靜下來,再付諸筆墨。我給自己一個貌似充分的理由,在時光的慢慢流淌中,用畫筆向古人致敬。
穿插地畫不同題材的畫有很多樂趣,多年前,我曾經熱衷于畫我的出生地潮汕的早年印象,畫畫的時候,遠去的日子里,恬淡自足的、有趣味有溫度的百姓日常生活浮上腦際。我有一幅畫的標題叫《隔窗望鄉情》,這是個有意味的題目,幾乎可以涵蓋和解釋我畫鄉土題材的感受——過去的日子已那么遙遠,我們正是透過民間的花格窗,遙望歲月的背影。
用畫筆蘸上鄉愁的墨彩來畫故土風物,這緣起于童年里的觀看,那時老屋里的八仙桌、老時鐘、彩繪竹花籃、青花魚盤、工夫茶和木雕剪紙香包花燈等工藝美術,以及過年時濃郁的氣氛,色彩鮮艷的粿品“紅粿桃”,這些視野里的印象深刻地影響了我日后對繪畫題材的選擇。最初把潮汕獨具特色的景物進行符號化的敘事,是從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的,第八屆全國美展上我的兩幅作品《鄉情》《魚盤》開啟了以這樣的形式來表達“靜態潮汕”的路向。此后延續很多年樂此不疲地畫這種被認為具有“廣義的鄉情”意義的作品。畫這樣的畫其實受到我早年做現代剪紙的影響,剪紙的鏤空效果、黑白關系、平面構成不知不覺地融入我的畫中。我作品中的木雕屏風、明式椅子等,通透的效果來自剪紙的延伸想象;我的鄉情重彩畫里的門神、金漆紅屏風、紅柜子、黑椅子、白貓咪及一缸綠荷等所營造出的畫境,則是腦海深處民間色彩的投射。
在畫“舊日情懷”系列時,我喜歡豐滿的平面的構圖,在興趣和情感的驅使下,讓物件隨意輕度變形,這是童年里視覺印象的主觀呈現,絕非寫生般的再現。讓設計意識悄然進入畫中所帶來的結構變化,使畫面有了現代氣息。而把古老的東西畫出現代的感覺,是我一直的追求。值得一提的是,在實踐中我欣喜地發現,墨色在畫面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調和所有繽紛的色彩,這些妙處在我畫“雅舍和風”系列中得到印證,黑桌子、明式椅子、欄桿柱子,花格屏風之類,都可用濃墨畫之,黑色塊面有意識的分布,調動了整幅畫的節奏,其他以淡墨或色彩畫景物或道具,被統一在一種雅致的格調里,獲得了較好的審美趣味。我向往前人的耕讀生活,喜愛飄蕩著書卷氣的書齋、茶坊,我用黑色塊面、白描線條與淡彩結合,來營構心目中的理想空間。很多年前我歸納過這些系列作品的特點是,貫穿五個關鍵詞,即“民間”“東方”“現代”“空間”“構成”,這樣的創作實踐依然可行。
早在20世紀70年代剛剛習畫的時候,偶然看到原始彩陶資料,瞬間為之傾倒,便以剪紙的方式依葫蘆畫瓢地剪了一堆陶罐,還用毛線繡制壁掛,到了80年代,參加省展的一件作品竟然是彩陶題材的《遠古的呼喚》,沒想這聲聲呼喚延續至今,對彩陶的癡迷有增無減,尤其近年來,我更多時間是在紙上營造我的彩陶情思,彩陶的質樸和神秘感打動了我,我在描繪它時感到快樂。畫彩陶顯然不同于平時畫別的題材,或濃墨或淡墨,粗放而率性。我甚至發現畫彩陶畫的過程,是一種思維漫步的過程,自由自在,浮想聯翩。那些奇異的抽象的紋樣,有如沙灘上的貝殼,在漫步中可俯身撿起,我被深深吸引。很難想象五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原始人的審美觀卻如此高級,他們用赭、朱、黑、白幾種礦物色搭配出極簡卻高雅的色彩,令人折服,給現今的畫家以啟發。我畫彩陶常常會給它插上一束野卉,覺得其與來自山野疾風中的生命和粗糙素樸的土陶邂逅時,會產生精神上的共振,我也喜歡把當時的所思所想題在畫面上,記錄當下的情緒。畫彩陶題材顯然與市場無關,只是收獲思索和抒發的樂趣,這已足矣。
趙澄襄 遠古的呼喚 68cm×68cm 2018年
趙澄襄 茶坊清風 100cm×100cm 2013年
趙澄襄 古漆之戀 98cm×92cm 2021年
趙澄襄 昨天的足音 122cm×108cm 2005年
這幾年還畫了“歲月印記”系列,記錄歲月痕跡,表達對樸素無憂的兒時記憶和走向式微的民間藝術的深切懷念,比如《追尋童年的歡笑》,我在畫面中心用重彩畫了大大的民間泥塑獅子,圍繞四周的是用線描淡彩密密麻麻地畫了我們這代人童年里熟悉的民間土玩具,幾年前在中國美術館的“大器玩成——館藏民間玩具精品展”上,看到用廉價材料手工制作的玩具,驚喜之余撩起遙遠的記憶,于是產生了這件作品。在《歲月印記》里,重重疊疊的民間木版年畫鋪滿畫面,透過縫隙可窺見舊時光里的場景和老物件,我特意畫了潮汕庭院里一缸繁茂的荷花,想通過這些意象,留下歲月印記和引起思索。在《昨天的足音》中,背景是年代久遠的紅漆屏風、老式木椅、殘舊線裝書及散落的干蓮蓬,三個皮影人物從前面走過,暗喻即將退出歷史舞臺,長長的題跋表達出對正在消失的古老民間藝術的追懷——“打開塵封的記憶,讓思緒回到從前,靜靜地聽吧,傾聽那漸行漸遠的足音……”在這個系列里,我把對傳統文化的敬意和留戀留痕于紙上。
生活在現代,隨時都在用筆墨表達當下感受,如“澄境風輕”系列,連自己凌亂的畫室都出現于筆下,道具里有瓷瓶和干花野卉,遙想起20世紀70年代初在我下鄉的山村,風中搖曳的野草凡卉進入視野,引發我有關生命的粗淺思考,刻錄在腦海里的意象,成了幾十年后繪畫的題材,我極少畫大眾視野中的名花,覺得這些平凡的野花更具有內涵。畫家對生活的理解的差異性,表現在繪畫題材和表達方式的不同,70年代我認真臨摹過傳統人物畫,但我總希望用自己的語言去表達真實的感受,畫到不能滿足時便尋覓新的表現形式。我不喜歡重復和程式化,反感雷同,曾在許知遠的對話節目中聽到詩人西川引用的一句話,“像害怕瘟疫一樣害怕雷同”,引發深度共鳴。避免重復和雷同是必須的,我認為在嘗試中,種種不成熟的跡象十分正常,只要你一直在探索,具有創造性的暫時不成熟也是值得欣慰。
在幾十年的學習和創作里,許多老師的教誨令我受益匪淺,林墉老師曾根據我選擇畫潮汕,建議我大膽使用民間色彩的“紅”和“金”;吳冠中老師跟我強調作品中的“腔”的重要性;在北京畫院聽課,周韶華老師的“新空間意識、新藝術結構、新藝術語匯、新當代心態”,王明明老師關于“不要被各種信息影響自己的原始感覺”,引起我的思考;楊之光老師對我作品的個人面貌鼓勵多多,為我主辦畫展,他的名言“借鑒古洋尋我法,平生最忌食殘羹”對我具有重要啟示。我對引導過我的老師和前輩們心存感激。
時光在靜靜地流淌,在過去的光陰里,尤其是退休之后,最大的滿足是擁有自由的時間,我曾經的職業是報社美編,不管工作或畫畫,沒有科班背景和畫院專職畫家的身份給我帶來極大的自由度,沒有框框沒有壓力也沒有危機感,多年來遠離外部喧囂,獲得心靈的安寧。閑來回望幾十年畫畫的履痕轍跡,我覺得不管畫什么,語言如何轉換,保持樸素基調和真摯情感,堅守獨立的精神世界,是我所渴望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