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根遠
唐《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國寶級文物。建中二年(781年)立于唐長安大秦寺中。波斯傳教士景凈撰文,呂秀巖書并題額。碑通高280厘米。楷書32行,漢字1780個,還有數十個敘利亞文。明代天啟五年(1625年)初春出土于西安城西崇仁寺(金勝寺)附近。1907年入藏西安碑林。此碑記載了貞觀九年(635年)到建中二年(781年)基督教在大唐傳播的珍貴歷史。陳垣先生曾指出:“要講基督教入華史,還是要從唐代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講起。”
丁亥(2007年)臘月,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神州大地經歷了幾十年未遇的持續嚴寒。習慣了每周六到古玩市場淘寶練眼的我,清晨醒來,望著窗外的皚皚白雪,心想快過年了,天氣又這么冷,古玩城恐怕也沒什么人,今天就算了吧。但在床上輾轉反側,還是禁不住心猿意馬,干脆起來,打車直奔古玩城。
一場小小的“艷遇”發生了。
進了古玩城,方知鐵桿收藏愛好者真是不少,正應了那句老話: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夾在熙熙攘攘的覓寶者中間,我開始走走停停,不時地彎下腰,看看瓦當,摸摸銅鏡。眼見逛了一圈兒,還未看到什么可意之物。突然,一個地攤上的兩張發黃的拓片吸引了我,已經在西安碑林從事碑刻研究十余年的我一眼就看出這是《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的左側,而且此碑左側早就靠著墻邊無法椎拓了。醒目的“后一千七十九年咸豐己未,武林韓泰華來觀。幸字畫完整,重造碑亭覆焉。惜故友吳子苾方伯不及同游也,為悵然久之”清人題記,使上部彎彎曲曲如同今天藏文的古敘利亞文隱而不顯。
我壓住砰砰亂跳的心蹲下,先漫不經心地翻翻攤主一起擺出的幾本破書,又拿起幾本舊字帖,自言自語地說:“喔,不全。”最后問:“這兩張拓片咋賣?”攤主答曰:“1000元。”“兩張一樣的清朝碑子也要1000?這是個啥碑?”我面露難色。“不知道,反正是個老東西,現在老東西不好找啊!”我看砍價未果,便馬上付錢成交。實際上是心中偷著樂,大有古人所謂“詠而歸”的愜意。
《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可非尋常唐碑可比,它刻于唐建中二年(781年),螭首龜趺,通高280厘米,寬99厘米。碑文記載了基督教在唐代貞觀年間傳入中國及其以后140多年流傳中土的情況,是聞名海內外的世界四大名碑之一。“大秦”是中國古代對東羅馬帝國的稱呼,“景教”是基督教一支聶斯脫利教派的中文名字。
聶斯脫利(約380年-451年),敘利亞人。公元428年4月10日至431年6月22日出任君士坦丁堡(今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的牧首,也就是大主教。其間,他主張將耶穌的神性與人性分開,但這不為時人所接受。公元431年,在以弗所(今屬土耳其)全教會會議上,他的主張被認定為異端,他也被流放埃及,最后死于那里。他的信徒們也遭到迫害,紛紛逃亡波斯。在波斯,聶斯脫利的信徒得到波斯王的庇護,并在波斯成立了東方教會,以古敘利亞文為官方語言。
一百多年間,聶斯脫利教派蓬勃發展。這時,東方的大唐帝國在一代英主李世民的治理下,國力蒸蒸日上,絲綢之路的暢通為基督教的東傳打開了大門。
陳垣先生曾指出:“要講基督教入華史,還是要從唐代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講起。”《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碑文記載,貞觀九年(635年),基督教由敘利亞教士阿羅本從波斯傳入長安。當時心胸寬廣的唐太宗李世民,命宰相房玄齡到長安城西郊列隊歡迎阿羅本。
此碑還記載了此后直到建中二年(781年)基督教在大唐傳播的珍貴片段。比如:阿羅本及其隨從來到長安后3年,唐太宗在長安義寧坊給他們批了一塊地,讓他們建立了東方第一座教堂。以后歷代皇帝對基督教都非常支持。唐玄宗的時候,教堂有活動,玄宗派高力士送去絲帛,并且給教堂題了字;到了唐文宗時,在基督教節日里給教眾分發點心,等等。
碑文最后記載建中二年立碑之時,“寧恕知東方之景眾也”,也就是說大唐的基督教歸東方教會管理,當時東方教會的主教寧恕駐扎在今天伊拉克的巴格達。特別珍貴的是此碑多處刊刻了古敘利亞文,這是東方教會的官方文字。
《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刻立六十多年后,唐武宗滅佛,佛教遭遇了空前的“會昌法難”。受此連累,景教教堂也被摧毀,《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遂湮沒無聞。

《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
時間又過了近八百年,《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在明代天啟五年(1625年)初春出土于西安城西崇仁寺(金勝寺)附近,此地即當年唐長安大秦寺舊址,故碑被就近安置在崇仁寺內。這座寺院是當時西安最大的佛寺,明成化年間曾大舉修繕,把它作為秦王府的香火院。現為空軍西安基地(希爾頓大酒店斜對面)所在,在西安城墻玉祥門外四五里處。
出土三百多年來,海內外學人就該碑的真偽、性質、出土的時間、地點,從語言學、神學,特別是宗教史學的角度,對該碑的內涵做了大量研究和解讀。一碑之研究竟至汗牛充棟,足以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國人對該碑的研究,最早可溯至耶穌會的信徒李之藻(1565年-1630年),徐光啟(1562年-1633年)亦著《景教堂碑記》和《鐵十字箸》,試圖從天主教的角度來解讀該碑。有的學者如清代大儒錢潤道,指出該碑為明時中國習利瑪竇的教徒的偽撰,“以夸張其教”。十八世紀法國啟蒙運動者伏爾泰(Voltaire)也持類似觀點。清末洪鈞(1839年-1893年)的《元史譯文證補·景教考》已把景教確認為入華的聶斯脫利派并介紹了西人對“聶斯脫利”與景教碑的研究。
二十世紀前,西方的研究者以來華的基督教傳教士,尤其是耶穌會士為主。盡管景教在中世紀不過是基督教的異端,但該碑的出土對他們來說,可謂如獲至寶,因為其無疑證明了基督教在華之源遠流長。他們很快將碑文譯成多種歐洲文字,并著手解讀該碑的敘利亞文部分。
《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出土兩百多年,一直在崇仁寺中。清咸豐九年(1859年),在陜西做官的杭州人韓泰華訪碑至此,慶幸碑刻字畫完好,更造碑亭以保護,并于碑石左側刻題:“后一千七十九年咸豐己未,武林韓泰華來觀。幸字畫完整,重造碑亭覆焉。惜故友吳子苾方伯不及同游也,為悵然久之。”
韓泰華,字小亭,浙江仁和(杭州)人。清道光間官兵部郎中,至陜西糧道(正四品)。富藏古籍書畫,有元人集百余種,皆傳鈔精本。咸豐元年(1851年),刊《玉雨堂書畫記》四卷,載從唐至明80余種書畫。晚年客居金陵。尚有《無事為福齋隨筆》行世。
“武林”乃杭州舊稱。一般認為,武林山即今靈隱、天竺一帶群山的總稱,這很可能是杭州古稱武林的由來。“武林”又稱“虎林”,據傳唐朝為避高祖李淵爺爺李虎之諱而改“虎林”為“武林”。
“吳子苾方伯”即曾任陜西布政使的清末大名鼎鼎的金石學家吳式芬。“方伯”乃古代諸侯中的領袖之稱,謂一方之長。《禮記·王制》載“千里之外設方伯”,明、清時“方伯”用作對布政使(職責類似于今天的常務副省長)的尊稱。
吳式芬(1796年-1856年),字子苾,海豐(今山東濱州無棣)人。清道光進士,精考訂,富收藏。咸豐元年(1851年)五月由貴州布政使改任陜西布政使。次年正月,抵達西安履新,八月兼署按察使。咸豐四年(1854年)二月,束裝北上京師,九月,補授鴻臚寺卿,十月授浙江學政。
韓泰華來觀《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時,他所敬重的老上級和友人吳式芬已經離開陜西五年了,看到古碑的欣喜和友人不在的悵然反映了文人間的惺惺相惜,令人感動。
不幸的是,韓泰華建亭才過三年(同治元年),太平軍陳得才部由商洛入陜,與當地人民發生爭斗,碑亭與寺院俱被燒毀,遂使此碑曝露曠野。據說后來消息傳到北京,駐京的外國使節請求總理衙門設法保護此碑,并捐款100兩銀子給西安另建碑亭。但該款項到達西安時,幾經克扣,只剩下5兩。碑亭自然建不成了,最后只好“筑一瓦輪以覆蓋之”。
1907年5月,丹麥人何樂模(Holm)抵達西安,計劃出銀3000兩買通寺僧,將此碑運往國外,并雇石匠用相同的石料重刻一碑以代原石。9月,復制《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已經完成,何樂模再度來到西安,就在其秘密商議搬運之際,消息走漏,地方當局出面制止。擅長英語的陜西高等學堂教務長王猷擔當折沖之任,與何樂模交涉,終解除密約,只允許他將復制碑石運走。
當年10月2日至6日,《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碑身、龜趺先后移往西安碑林,陳列于《開成石經》碑廊之后《<孟子>石經》亭入口處(今碑林第二展室所在)東側。
約在《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移往西安碑林之時,左側韓泰華題記首行末字“華”下半損。此次我淘到的左側拓本,“華”字未損,紙色黃,簾紋闊,墨色淳古,應該是清同治前后拓本。
1973年,碑林碑石陳列調整,為了突出《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將其從第二展室東側移至西側第一排第一碑位置,但因這塊名碑的左側緊靠墻壁,再也無法椎拓了。
十余年來,我朝夕盤桓于《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前后,每以只能隔著鋼框玻璃辨讀碑文為憾,今竟偶得此唐碑巨跡早年拓本,雖僅存左側,但已感上天之厚我。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