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場域理論的后單位社區空間生產研究
——以徐礦社區為例

操小晉，朱喜鋼，余思奇，鄧元媛

（1. 南京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南京 210093；2. 南京林業大學風景園林學院，南京 210037；3. 中國礦業大學建筑與設計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在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空間實踐中，城市聚落被快速而深入地重構，社區作為聚落的功能載體在歷史演進中持續變遷，并在全球化和后國家主義浪潮的適應與推動下發生內涵轉變（張康之，2007）。滕尼斯（1999）將社區定義為同質人口集聚且關系密切、團結互助的社會共同體，強調社區“小社會”的公共性、地方感與歸屬感，映現在計劃經濟時期以單位為中心的社會管理體制中，依賴于單位的大院，居民因社會利益的有效集結，構建了封閉社區的內部社群資產和鄰里關系網絡（田毅鵬等，2017）。改革開放后，國內經濟和社會大轉型，單位制瓦解，封閉社區的實體圍墻被打開，建立在居民心理上的隱形邊界也在社區雜化和要素重組中逐漸模糊。城市在由“單位人”轉變為“社會人”的過程中進入“后單位時代”（張秀蘭等，2012），社區制取而代之成為城市微觀生活的社會組織基礎，介于傳統單位大院和現代社區之間的后單位社區，在流動性塑造中發生居民結構、社會交往、行為模式以及社區認同等方面的變化（塔娜等，2012），引致物質、文化和社會等多維空間的嬗變。

后單位社區在全國保有較大的存量規模（李巖等，2017），是中國社區的一類主要構成，也是老舊小區改造的重點對象。體制改革下多元主體共治模式的轉變推動后單位社區的空間重塑，引致各主體對社區空間和地方主體性的爭奪。在國家治理現代化背景下，后單位社區的治理實踐為什么會出現相反的“社會事實”和運行困境？后單位社區不同主體的差異化空間實踐與社區轉型引致的社會分化相關聯，社會關系的結構性重組形成了“時間—空間—階層”三維構造的場域（吳曉美，2013），不同場域的自主化過程構成關系間的彼此爭斗，產生基于后單位社區場域的空間生產活動。實際上，社區空間生產的過程也是社區空間被開發、規劃、使用和改造的過程，其中隱喻著社會關系的復雜交織與變遷。

空間生產理論的引入有助于厘清后單位社區轉型中發生在社區物質、社會等空間尺度的變化與治理困境，為窺視治理行動背后的話語批判和權利關系賦予直觀視角。其間的場域重構不僅是值得關注的理論問題，還是促進社區更新和多元治理的實踐難題。空間生產理論和場域理論是社會空間研究的主要理論之一，其提出者列斐伏爾和布迪厄是處于同一時代的法國思想大師。其中，列斐伏爾的一個重要貢獻是將空間和地理的分析帶進了馬克思主義中，把社會歷史辯證法翻轉成一種“社會空間辯證法”（林曉珊，2008）。在“空間轉向”思潮中，列斐伏爾是無法繞開的關鍵人物。除此之外，布迪厄從實踐和符號的角度解讀空間，厘清了地理空間與社會空間之間的關聯以及空間與階級之間的復雜關系（皮埃爾·布迪厄等，1998）。立足于更加廣闊的“空間解釋學”視域，布迪厄的場域理論可以說是對列斐伏爾社會空間批判理論的夯實或延展，兩者在空間理論發展脈絡中存在一定內在關聯，彼此核心概念的橋接有利于將抽象的三元結構融入具象的日常空間，資本范疇的拓展也可進一步深化對社會空間的認知。

目前，社區空間生產的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旅游社區、“村改居”社區和商品房社區，其中，旅游社區的空間生產強調從消費性生產轉向旅游和生活共融的日常生活實踐（吳志才等，2019），“村改居”社區面臨城市化運動下政治性的同質化空間生產挑戰（杜培培，2019），商品房社區因資本的空間擴張和權力的空間干預發生業主空間失語的空間關系異化（張振等，2017）。三類社區研究多借助列斐伏爾的空間思想，從旅游要素介入、拆遷行動開展和關系異化生成的前后對比，揭示空間生產邏輯并反思空間融合機制，為社區及其治理研究提供了更深層涵義的理論線索和補充。社區場域的討論多圍繞改造（潘卓林等，2020）和治理（鄭曉東等，2021）議題展開，城市與鄉村社區皆有涉及。場域由社區成員按照特定的邏輯要求共同建設，是社區治理本土化邏輯形成的重要因素（冉光仙，2020）。相較而言，后單位社區場域在時代演進中也產生了一系列物質環境更新、社會關系重組和管制方式轉變等空間實踐和生產。既有研究一方面局限于單位制度變遷（李路路等，2009）和家庭個體變遷（蔣晨等，2019）的中微觀視角，另一方面，空間視角的討論主要集中在物質空間的演化與融入（李晨等，2011）、社會空間的意涵構成與鄰里變遷（江立華等，2017）。在構建和諧社會的大背景下，單位社區的治理維度雖愈加受到關注，但多從社區的整體或靜態視角探討辯證性的行動模式（孫小逸等，2014）和策略性建議（杜培培等，2019），對后單位社區空間本身的動態研究未給予足夠關注，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理論研究的深度，難以準確地從空間生產、空間重構、空間正義等維度探清后單位社區空間轉換的本質，不利于基層可持續的社區治理行動開展和多元共治的包容性社會發展。

基于此，選取徐州市徐礦社區為研究對象，結合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和布迪厄的場域理論，構建基于場域實踐觀上的后單位社區空間生產分析框架，運用深度訪談法和參與觀察法，綜合分析時代演進中多主體的力量博弈和關系變化，探究后單位社區空間生產的核心機制，以期為進一步的社區治理提供實踐啟發和借鑒。

1 相關理論與分析框架

1.1 場域理論

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跨越社會物理學和社會現象學的二元對立，重新把握社會世界雙重現實本質的分析方式，將關系論作為社會學實踐的認識論基礎，提出了場域的概念（Pierre et al.,1992）。布迪厄認為場域是位置間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或形構，是社會成員按照特定的邏輯共同建設并用以參與社會活動的主要場所。社會即是一個大的場域，社會空間中各種各樣的小場域是社會分化的結果，也是場域相對自主性的體現。場域作為永恒斗爭的場所充斥著不同行動者間的符號資本競爭，具有慣習的行動主體在實踐經驗的影響下不斷強化或調整自身結構，憑借已有資本爭奪更多資本，主導并占據更大的場域空間（皮埃爾·布迪厄等，1998）。

布迪厄的“場域”展示了交織各種社會力量關系的空間系統，社會力量關系被慣習所支配，慣習又在資本導向的實踐經驗中調適，形塑新的場域結構，場域空間的不斷生產推動了資本的轉化和獲得，在循環往復中構成相互作用的有機整體。因此，可將“場域”視為由“慣習—資本—社會關系”組成的框架結構。

1.2 空間生產理論

空間生產理論由法國思想家列斐伏爾提出，被認為是新馬克思主義空間理論研究的基石（Lefeb‐vre,1991）。列斐伏爾扭轉了空間是社會活動和社會關系的外在容器的單一看法，將空間視為社會關系的產物，產生于有目的的社會實踐中。由此開啟了城市空間研究的范式轉向，從“空間中的生產”轉為關心“空間本身的生產”，并借助空間表征、空間實踐和表征空間的概念構筑了一個集物質性、社會性和精神性于一體的三維空間觀。

空間生產理論三元結構的辯證性既體現在3種空間關系的“具體性”上，還表現在相互的“連接性”上（林葉，2018）。其中，空間實踐是借助物質性的流動、傳輸和相互作用以達到生產與再生產的一種社會行為；空間表征指代被構想的抽象空間，是占據支配地位的符號或象征；表征空間是活生生的被使用的現實空間，也是被統治和隱含反抗的空間（葉超等，2011）。三元辯證分析法為深入理解各種社會現象及其機理提供有效工具（韓勇等，2016），已被越來越多的學者認同并使用。

1.3 分析框架

單位制轉向社區制，政府取代企業成為后單位社區的權力主體，形成后單位社區新的社會關系。布迪厄場域理論的“慣習—資本—社會關系”邏輯切合空間生產中“空間表征—空間實踐—表征空間”的三元辯證邏輯。慣習是場域建構的條件和結果，后單位社區主體的變遷促使慣習應變，直接導致占主導地位的空間表征發生變化，其中社區資本的競爭實質上是角逐社區權力的空間實踐過程，被表征的社區空間反映重塑的鄰里關系（圖1）。后單位社區的場域重構過程也是空間再生產過程，其中力量爭奪的邏輯就是資本的邏輯。布迪厄將資本劃分為象征資本、經濟資本、文化資本與社會資本4種類型，與其相互作用的空間載體和空間生產理論的三元結構具有內在的關聯性。首先，象征資本是為社會群體權威代言的一種建構性制度權力，承載的制度空間與空間表征相對應；其次，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通過物質性或符號性的空間表達顯示其內涵變化，依托的物質空間是影射空間實踐的介質；最后，社會資本經由人的流動形成新的社會空間，同時也是表征空間的一種表現形式。由此將場域的資本概念裹挾進空間生產的三元辯證體系，構筑起場域資本邏輯下“制度空間—物質空間—社會空間”與空間生產理論三元辯證的“空間表征—空間實踐—表征空間”相契合的分析框架（圖2）。

圖1 場域理論與空間生產的三元辯證邏輯關系Fig.1 The ternary dialectical and log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field theory and space production

圖2 基于場域理論的后單位社區空間生產分析框架Fig.2 Analysis framework of post-unit community spatial production based on field theory

2 案例地概況與研究方法

2.1 案例地概況

選擇徐州市礦務集團社區為案例地，徐州市作為中國傳統的煤礦城市和老工業基地，歷史悠久、企業密集，遺留下眾多企業單位社區。其中，徐礦集團在徐州城的歷史演替中扮演重要角色，徐礦社區也是徐州最早一批建設的企業單位家屬區。目前，徐礦集團已將辦公區移至徐州新城，留下的單位社區已在2019年陸續完成“三供一業”（供水、供電、燃氣、物業）的社會職能移交，徐礦集團逐漸退出單位社區的管理體系，處于向現代社區轉型的后單位社區過渡階段。徐礦后單位社區主要由華東大院和四號院2 個相互毗鄰的小區構成，共有13 幢3～5層住宅樓，約650位居民，先后在泉山區政府的支持和煤建北村居委會的指導下開展小區改造工作。

徐礦社區具有后單位社區的明顯特征，將其作為具體分析案例主要基于以下原因：首先，徐礦大院的變遷與徐州的城市轉型高度契合，具有地方典型性；其次，徐礦大院在時代演進中經歷了從興盛到衰落的過程，單位社區邊界的模糊與重塑形成了徐礦社區的“再地方化”內涵，就空間再生產而言具有代表性；最后，隨著“三供一業”的移交和多元共治的開展，徐礦社區面臨的治理困境和由此引申的啟示對于未來實踐具有借鑒意義。

2.2 研究方法

綜合運用文獻研究、參與式觀察和深度訪談的方法獲取數據和資料。于2019 年6－7 月、12月和2020年6月對徐礦社區開展集中調研，其中，2019年6月初進行小規模的前期調研，主要通過居委會獲取社區的現狀基礎文件和發展背景資料；2019年6－7月進行為期22 d的實地詳細調查，走訪社區街道辦管理者、居委會人員、社區居民、物管保安、單位相關負責人等，對單位社區的空間演變、現狀風貌、居民行為等進行觀察和記錄，同時以影像和問卷的方式收集社區行動者空間實踐和地方性生產的情況資料，對不同主體的生活情景、認知感受和社區參與情況進行補充呈現；2019 年12 月和2020年6月開展為期20 d的跟蹤調研，主要針對社區的治理成效進行深度訪談。共訪談20位受訪對象樣本（表1），含正式訪談和非正式訪談，平均訪談時間為30 min，鑒于社會調研倫理，均在獲取同意后進行錄音。在此基礎上，將錄音轉譯為文本，采用歸納總結法對調研素材進行事實整理和話語分析。

表1 受訪者基本信息Table 1 Basic information of the interviewees

3 后單位社區場域中的多維空間再生產

3.1 徐礦后單位社區場域演變

計劃經濟時期的徐礦大院是由徐州礦務局擔任“行政實體”的企業功能集合體，居委會僅起到地方政府在基層治理中的補充作用（申明銳等，2018）。封閉的門禁社區不僅從物理維度搭建起與外界隔離的內部場域，還從心理維度構建單位人地方認同的隱形場域。“別看現在老舊，當年這兒可是徐州最好的樓，被叫作徐州的‘中南海’。”（I-05）回憶起曾經的單位社區，原住民仍懷有濃厚的地方自豪感。這一時期，大院居民基本為礦務局職工及其家屬，公共服務的供給也由單位包攬，形成了以企業單位為圓心的具有密切聯系的鄰里關系紐帶，單一的居民結構、社會關系和管理體系構成單位制下的“一元連續型網絡結構”場域。

市場經濟改革后，城市化的加快將單位社區淹沒在新建的城市組團中，1998年住房貨幣化政策促使社區重構的初現，單位的排他性特質轉變為混合雜化的社區特征，小區老舊化和老齡化的同步發生。單位制的解體將城市從“國家單位的容器”（李寧等，2020）轉換為“住區集合的有機體”，住房的商品化重塑了城市社區的權力格局，居委會取代單位成為后單位社區的“行政實體”，隨后多元治理的模式轉變將居民、物業、社會組織等納入新的治理體系。“有事去找單位解決，他們也不管，繞一圈最后還是找到居委會。”（I-15）“現在小區住進了很多外面人，（和他們）偶爾也會打個招呼，但有時候沒多久就換了新住戶。”（I-16）徐礦后單位社區的再組織化重新定義了社會關系、社區服務、社區文化和權力機構，打破了原來單一的場域邏輯，在此過程經歷了居民置換、關系異化和管理調整的演變，緊密聯系的鄰里關系網絡趨于離散瓦解，外來人口的滲入與人際隔離加重了以個人家庭為團體的社區原子化，由此構成后單位社區的“多元離散型團體結構”場域（圖3）。

圖3 后單位社區場域演變Fig.3 The evolution of social relations in post-unit communities

“一元連續”強調原單位社區同質一元的居民屬性和管理單元以及彼此熟悉的社群氛圍，“多元離散”突出了后單位社區異質多元的居民組成與管治結構，從單位社區向后單位社區的轉變引發整體社區關系網絡的破碎和以個人家庭為單位的原子化隔離。前者到后者的多維空間生產變化與差異機制，一方面由單位制向社區制轉型的制度變化和現代性意識形態的居民自由流動所形塑，另一方面受管治主體權限和管治方式調整等因素影響。后單位社區因居民結構和權力關系的重組造成地方生活方式的變化，不同行動者通過改變自身慣習的策略性方式謀求新環境的資源占有，引致社區環境的更新、主體意識的覺醒和鄰里關系的弱化，進而建構徐礦社區新的場域。

3.2 空間表征：制度空間的重構

徐礦后單位社區在空間表征上是由永安街道辦、北村社區居委會、社會服務機構等所構想和支配的空間，尤其是當企業單位移交社會職能退出治理網絡后，居委會作為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扮演政府行政意志的“傳導工具”角色，成為社區事務的權威代言。

單位退出后，因一直沒有物業管理，桎梏了徐礦后單位社區的環境維護和安全保障，對此泉山區政府出臺了《關于加強全區老舊小區物業管理的意見》，并成立區級物業服務總公司，分級到小區設立街道物業服務分公司，主要滿足老舊小區最基本、最迫切的物業需求。宏觀層面上，區一級的慣習轉變推動了物業進小區的進路，通過有效的服務提升居民生活幸福感。“以前小區雜亂，沒有人收拾，也很不安全，外人可以隨便進出，有了物業后好了很多，雖然要繳納一些費用，但只要能維護好環境大家也都是愿意交的。”（I-11）與此同時，由于老年人口比例大，尚未能成立業委會，大小事宜皆由居民與居委會直接溝通解決。分散的居民個體無法形成合力向居委會、街道辦提出集體訴求，這也在一定程度鞏固了居委會的話語權力。

“小區改造時的方案是我們居委會自己決定的，上級部門沒有給具體的要求，我們也不是專業的，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設計了一下。有些地方也會征求居民的意見，但不可能照顧到所有人的想法，像四號院有排樹保留了下來，就是居民們要求的。”（I-02）從國家到地方對老舊小區整治改造的推進，為徐礦社區提供了更新契機，但不同于“明星社區”的多方介入和模范打造（劉佳燕等，2016），徐礦社區得到區政府的資金支持和街道撥款后，主要由居委會統籌安排，相關部門的協助缺位擴大了居委會的事權，但也同時加大了居委會慣習調整的難度。“咱們國家不是在機構改革嗎，不能是面上改造，要有化學反應，關鍵是下面人怎么做。這么多的工作量都壓到居委會，社區就5、6個人根本做不了，做不完加班也要做完。街道辦就是上傳下達，區里要求什么一下子傳到我們這。”（I-01）

永安街道辦作為社區治理的領導層實際上與居民間接接觸，直接關聯的仍是居委會。一方面居委會認為“居民較為自私，參與意愿低”（I-03），另一方面有居民表示“牽涉到社區利益非常愿意站出來，但有時候向居委會或者街道反映沒有用，時間長了也就覺著算了。”（I-14）居委會的話語權通過壓制和淡化不同居民的聲音，形成統一主導的空間診斷，合法化了地方政府對后單位社區的介入，形成與共治理念相悖的以居委會中心、居民處于邊緣地位的制度空間結構。

3.3 空間實踐：物質空間的更新

空間實踐是行動者創造空間的方式，涉及空間行動和感知兩方面（王豐龍等，2011）。徐礦后單位社區通過一系列改造行動促使物質空間更新，并借由居民的空間感知形成共性的生活慣例和差異的行為認知。空間實踐是社區資本與權力的空間表達，也是承接空間表征與表征空間的互動結果。

改造前，徐礦后單位社區主要存在道路不平整、停車設施匱乏、景觀綠化雜亂、基礎設施老舊等問題，在循序漸進的改造原則下，社區經歷了3次大的改造。一是開展路面硬化，將蓋板式明溝下水道改為封閉式暗溝；二是進行環境整治，包括系統性清理無序破敗的花壇植被，采取規整布置的方式重新梳理零碎的社區空間，移除多余的花壇作集中停車場地，增設小區安全監控和樓道感應燈等；三是實施電力、燃氣管道改造，增加電動車充電樁，防止飛線安全隱患。改造后環境的整潔有序與設施的提升完善促進了社區空間的服務性功能轉換，既達到了政府、居委會的改造目標和考核要求，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社區品質，方便居民日常生活。“改善的地方比較多，處處都好是不可能的事情。”（I-19）

雖然有居民表示社區改造難以面面俱到，但仍能折射出空間實踐中施方與受方的思維錯位和由此導致的改造效果差強人意。施方認為“老小區改造居民都愿意，原來亂七八糟的，這一改他們都高興啊。你看那個花壇以前沒人管，誰想種就種，哪算什么綠化，當然都希望它能得到處理。”（I-01）而居委會將自身慣習凌駕于居民之上，其核心的行動者角色創造了承載部分人意志的社區空間，并以一種不可逆的方式重塑地方場所，盡管改造帶來了一定效益，但與居民空間想象的差距引起了受方消極的情感回應。“環境好一點了，怎么說，關鍵問題是污染了，以前雖然綠化不多，但汽車也不多，現在綠化少了，車還多，還有很多是外來車。”（I-15）“施工單位為了工作方便，在大樹周邊鋪水泥，把根砍斷了也沒及時移栽，真是可惜了這棵老樹，以前的很多回憶都慢慢沒了。這些改造施工都是后來聽說門口貼了才知道，現在都在搞什么網格化管理，但居委會也沒有怎么征集我們的意見。”（I-17）

徐礦后單位社區的異質行動者對社區改造持有不盡相同的認知邏輯。居委會基于自身的空間理解，在未經充分溝通的情況下建構了居民的空間訴求和社區形象；不對等的空間關系忽視了居民的意愿表達，具有地方情感意義的社區環境在更新后面臨意象消亡與文化消逝的困境。同時，社區的網格化治理標語被用以掩飾這種公共性的式微，也由此推動了“新社區”的物質空間生產。

3.4 表征空間：社會空間的生產

表征空間與空間表征完全相反，是一些圖像和符號所呈現的社會空間中活生生、經驗的那一部分（林葉，2018）。在列斐伏爾的三元論中，當空間表征與表征空間達到完全匹配的情況下，可能實現3個領域的融貫，但空間的內生斗爭性會打破兩者間的支配關系，從而形成彼此連接但不融通的整體關系。

單位社區的解體打破了封閉的網狀社群結構，空間的流動性在生產新的社會關系的同時重塑了居民慣習。徐礦后單位社區的日常生活圖景由3部分人群構成：原住民、后來居民和流動居民。原住民仍是徐礦后單位社區的居住主體，約占80%，隱形的單位在場延續了鄰里關系，但老齡化趨勢下原住民親屬的更迭復雜化了社區關系。“現在的居民跟以前不一樣，誰也不敢說誰。像以前，樓長說打掃衛生了，大家都出來，現在沒人理了，人和人之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I-04）現代社會的人際隔離正在逐步弱化“單位”的聯系作用，相比之下，后來居民的社區認同感更為淡薄，但因其產權的個人所有仍試圖融入并希冀環境得到改善，而流動居民則多呈無所謂態度，社區僅是單純的居住地而非“家”的概念。“當然也想生活環境更好一些，但其實這里跟我的關系不大，跟小區里的人都不怎么認識，沒事基本都待屋里，我也不長久住這，也就不太在意了。”（I-09）

同質熟悉的社群關系在后單位社區呈延續而又斷裂的狀態，整體分散、局部集中的社會空間形成了與其生活慣習相適應的不同活動內容，彼此充盈著矛盾、斗爭與妥協（葉丹等，2015）。徐礦后單位社區因停車場改造占據了原本稀缺的公共空間，居民的集體活動范圍從小區內部的休閑座椅、樓間空地延伸至外部的人行道（圖4）。“停車場有點亂，還是會影響到平時的活動……像我們年紀都大了，基本就在社區里，老鄰居一起打打牌做做操。現在天熱了，大院里的樹之前給砍了，我們就搬個小座椅在小區門外的路邊坐著聊聊天，那兒有樹蔭也很涼快。”（I-20）居民在空間實踐的影響下即使感覺到社區活動空間的壓縮，但還是通過改變慣習的方式重新策劃生活軌跡，并再定義社區的公共與半公共空間，反映居民對既有環境的順從，其本質是政府、居委會所構想的“統治空間”對居民行為的隱性規訓。然而，居民主體性的覺醒和表征空間的反抗屬性往往會在觸及核心利益時顯現。“小區里有體育運動器材是好事，但擱誰家門口都不愿意，這么多戶人家，為什么偏偏放我家門口？”（I-13）“以前因為一樓是樓長家，愿意裝體育器械給大家活動用。現在換成他家兒子住，上次小區整體改造后體育器械、充電樁都不同意裝。他們家小孩就把樓前的公共空間作游樂場，我們領導也去，每次去就罵人，還會打市民電話投訴，你說講不講理？我們也只能作罷，畢竟還是要緩沖處理，鬧得太僵，后面工作也會不好做。”（I-01）

圖4 徐礦后單位社區居民日常活動場景Fig.4 Daily activity scenes of residents in the post-unit community

徐礦后單位社區的公共空間成為建立和維系社會關系的權力場所，未經規劃的老舊小區面臨后期資源優化和選址意見的分歧，政府、居委會等試圖采取統一的空間營造方式構建和諧的社區環境，部分居民接納并順從了這樣的構想，但也難以避免產生異議乃至沖突的狀況，規訓的失靈與抵制的出現映射出后單位社區的社會空間生產過程，單位公共性的消解亟需后單位的新公共性重構以及社區構想的反思性再構。

4 后單位社區空間生產的動力機制

徐礦后單位社區屬于微觀空間范疇，在空間生產中，權力話語主體和日常話語主體在社區空間中共同生產，行動者構成的社會網絡通過場域內的博弈、規訓、順從和抵抗等方式，形成基于慣習引導的行動策略和運作動力，進而推動后單位社區的空間生產（圖5）。

圖5 后單位社區空間生產的動力機制Fig.5 The dynamic mechanism of space production in post-unit community

4.1 老舊小區改造的地方政策響應

國家到地方的老舊小區改造政策頒布與分級響應已成為當前滿足民生需求和構建和諧社區的重要路徑，也是中國進入到以存量為主和高質量發展階段的一般趨勢（張險峰等，2020）。自2019 年起，全國各地老舊小區改造的相關政策呈爆發性增長，2021年兩會全國政府報告進一步提出加大社區改造的扶持力度，自上而下的政治性介入與資金支持促進以后單位社區為代表的老舊小區的根本性環境變遷。無論是基于制造供給、優化需求的人本位政策考量，還是以改造為抓手補基層短板的國家治理體系建設需要，席卷全國的改造運動無疑從經濟、社會、文化等多方面激發了老舊小區的新面貌和新動能。政策傳導下的地方政府將社區改造轉換為政績考核目標，政府的積極主導力量成為后單位社區空間生產的根本動因和制度推力。組織化的官方行動希望采取差異化的改造模式，但掣肘于資源分配的不均等和治理機制的不長效，往往在改造的實施階段陷入同一化的行動“慣習”，其背后隱含的是以效率為導向的價值取向。多元治理的原則失靈促使居民成為后單位社區空間“被構造”的假性驅動者，但市民意識的崛起和共治理念的滲透也在逐步改變慣習，試圖實現真正以質量為先的社區實踐轉向。

4.2 空間生產中的權力博弈與傾斜

后單位社區異質行動者的關系網絡和權力交錯塑造著特有的空間秩序，此消彼長的動態結構在社區場域重構過程中影響著空間演變的進路。后單位社區空間表征的產生過程實際上是占支配地位的行動者對社區治理內在矛盾的一種應對策略（徐選國，2015），反映了空間生產中各主體的權力博弈與話語傾斜。單位的退出增強了居委會基層社會組織的角色功能，區政府、街道辦的事務下放一方面增加了居委會的事權，另一方面通過間接的管理方式實現自上而下的權力運作。基于和諧社區的建設構想，政府、居委會作為空間生產的核心行動者，無疑是空間實踐背后的主導力量，也是決定后單位社區更新改造方向的控制力量。與此同時，社區居民在日常生活實踐中發揮自身主觀能動性謀求正當的社區權力，當老舊小區可持續治理機制的欠缺成為普遍“慣習”，居民話語的式微和群體的邊緣化將進一步加劇政治權力的傾斜及其對空間的管控，這點在老齡化趨向的后單位社區尤為顯著。即便如此，居民的主體性不會也不可能在空間關系中完全剝離，而是與場域互相建構，形成規訓、反抗等慣習。正是存在主體間的資源競爭，社區權力的平衡與多元共治的推進才會成為可能。自上而下的強政府治理與自下而上的弱居民參與相互滲透，構成后單位社區空間生產的直接動力。

4.3 單位路徑依賴累積與能動缺失

單位制的瓦解與單位社會職能的移出在社區管治上解綁了單位的行政角色，但其長期大包大攬的管理模式形成了居民“有事找單位”的慣性思維。去單位化只是從社會表層完成了社區與單位的剝離，更深層次的路徑依賴累積使得占后單位社區較大比例的原住民依舊持“凡事找上級”的慣習，不同的是，“上級”由單位替換成了居委會。當居委會的有限職能和服務供給與居民需求無法匹配時，居民往往基于比較心理對居委會產生不滿乃至不信任。“樹長高搖晃有危險，我們報了園林局申請樹木修剪，園林局沒有批。這方面信息告訴了居民，他們不理解，就覺得我們沒盡力。”（I-1）制度變遷下的單位路徑依賴對后單位社區治理產生負反饋作用，成為影響其空間生產的隱性動力，不僅表現在對現代社區運作規則的不了解和不理解，還體現在個人能動性的缺失，加之后單位社區的老齡化和日益增多的流動人口，不斷弱化的居民集體意識在業委會和社區領袖的缺位下加劇了社區治理中的參與困境。

4.4 現代性流動下的熟人社會松動

社會狀況因民族國家的衰弱和全球化的興起發生變化，鮑曼將其描述為流動的現代性，“靈活性”已成為現代社會的標語（齊格蒙特·鮑曼，2018）。單位社區向后單位社區的演進正經歷流動的現代性轉變，隨之而來的是熟人社會的松動。處于同一空間的社會關系在自由空間的流動中重新組織，熟悉的鄰里空間因原住民的流出、異質個體的介入與未及融入變為相互陌生的“虛無空間”，社群關系的再構淡化了后單位社區公共領域的認同感，居民開始沉淪于自身事物而不再關注社區的共同議題。“他們怎么說就怎么弄，咱很少考慮改造的事，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I-15）社區的集體意識在后單位的轉變中逐漸淡化，異質行動者彼此的心理區隔造成權力分散下旁觀者身份的建立，公共性的消解在生成新的社會關系的同時導致地方性意義生產能力的喪失，促發了社區空間生產中的權力失衡與正義失語。現代性流動不僅是空間上的移動，更意味著空間限制的擺脫和躲避，象征著社會空間重組和權力分異，也由此構成后單位社區空間生產的顯性動力。

5 結論與討論

5.1 結論

單位社區向后單位社區轉型的變遷過程是透視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又一路徑，本文在場域理論“慣習—資本—社會關系”的實踐觀上，將資本的4種類型裹挾進空間生產理論“空間表征—空間實踐—表征空間”的三元辯證邏輯，建立起橋接兩者核心概念的研究框架。并以徐礦社區為案例地，分析其從“一元連續型網絡結構”到“多元離散型團體結構”的多維空間生產過程，為透析社區的空間演變、關系變遷和治理實踐提供了重要支撐。得到的主要結論包括：1）單位制向社區制轉型的制度變化是引致單位與后單位社區空間生產差異的最主要因素，現代性的自由流動和管制結構的調整優化進一步加劇了過程差異。2）異質行動者在發生資本交換和關系重組的后單位社區場域中不斷調適慣習，在爭奪社區資本的過程中伴隨空間環境的更新、鄰里關系的弱化和主體意識的覺醒。3）居委會成為政府意志的代言人，借助絕對的話語權統一化居民聲音，以構建理想的社區空間，但在規訓和順從中潛藏著抵制因素，尤其當資本與權力的生產觸及主體的承受界限或個別批判性主體的出現時，往往引發新的空間斗爭、慣習調整以及空間實踐方向的改變。4）后單位社區的空間生產受權利話語主體和日常生活主體的共同驅動。從國家到地方的老舊小區改造政策頒布和響應，從宏觀層次建構了預想的社區治理愿景，行動者的權力博弈與傾斜意味著中觀層面上政府權力主體的生產策略下沉和實施，作為承接方的后單位社區在單位路徑依賴累積以及現代化和老齡化背景下，遭遇微觀層級的動能缺失和熟人社會解構與生人社會再構，自上而下的強權力傳導和自下而上的弱居民反饋產生與多元共治理念相悖的現實語境。

5.2 討論

列斐伏爾的三元辯證法已被廣泛使用于深入理解各種社會現象及其機理，既有研究多沿用三元結構闡釋空間生產的過程特征和資本邏輯，其中對資本的關注多傾向于象征資本和經濟資本，在夸大資本邊界和權利主體的同時，忽視了文化和社會資本的作用。實際上，空間生產受多種社會驅動力的控制，夾雜著異質行動者的實踐行動，厘清不同角色的社會關系是研究社區空間生產的重要前提，這也是本文建立場域理論實踐觀上的空間生產研究框架的進步性與必要性的體現。縱深的理論整合視角有助于具有潛在關聯的理論思想對話和碰撞，擺脫抽象的解釋路徑，從更為具象的空間語言解釋動態的社會場景，突破傳統單一視角對空間和資本的不全認知，融入社區日常生活的現實邏輯。可見，場域理論下的空間生產視角為深入理解以后單位社區為代表的老舊小區的空間演變與主體關系拓展了新思路，納入人的主觀能動性和社會文化考量，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一般意義上的空間生產邏輯，這也是對現有社區治理文獻的一項補充。

后單位社區的動態發生反映了社區主體在“新場域”空間生產中的相互角力與權力運作，揭示案例社區的空間生產機制，是以發現治理困境背后的本質因素，即行政意志與居民意志的權力失衡與不契合。社區治理是涉及多維度的復雜過程，反思徐礦社區的空間實踐，需要意識到社區真正意義上的可持續多元共治的實現仍有較長路要走。權力的分配、制衡與監督應依托怎樣的方式來提高表征空間與空間表征的匹配，以達到3個領域的融貫，實現政府意志與地方實踐和居民訴求的一致？而這種一致性對居民生活滿意度和社區治理的績效影響如何？這是衡量社區治理有效性的元命題，也是值得深入思考的議題。現代性快速流動下，后單位社區的傳統鄰里優勢在空間生產的慣習調整中被減弱，老齡化趨勢進一步增加了治理難度。對此，針對后單位社區制定“以居民為核心”的治理目標與對策，其作為社區治理的應有之義需得到足夠重視：1）社區治理績效的評估優化，將居民滿意度納入治理成效的評價體系，促進人本的價值理念實施；2）居委會管理能力的增強，定期開展專業素質培訓，適當“簡政放權”，提高服務工作效率；3）公眾參與的路徑搭建，開展社區宣傳教育活動喚醒居民責任意識，確定公共參與的權責邊界和監督方式，設立常態化的居民交流與反饋機制，可由居委會牽頭或引導居民自發組織；4）地方新公共性的培育，通過公共空間的營造、服務設施的同步規劃建設、集體活動的舉辦促進鄰里交往，引入社區營造團隊輔助公共性的顯現；5）社會服務組織的有效介入，建立社區力量和非營利組織的培育準入模式，發揮地方高校的智庫作用等。

社區場域的形成、多維空間的變遷和包容性的發展可基于空間生產的視角給予新的理論思考和實踐導向（郭文等，2013），本文以徐州后單位社區為案例，對其歷時性空間生產進行深入剖析，受個案研究的限制存在一定局限，未來可探討多類型社區空間生產的異同。此外，相較北京、上海等發達城市充足的社會資源在社區治理中發揮的重要作用，其經驗在廣泛的中小城市有時難以復制借鑒，因此有必要對更多一般城市開展精細化在地研究，創建人人享有社區權力的城市治理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