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黃浦區里弄過街樓裝飾風格與文化的雙面性

■吳文治，洪建萍，郭林娜 Wu Wenzhi & Hong Jianping & GuoLinna

(1.上海工程技術大學藝術設計學院，上海 210620；2.同濟大學上海國際設計創新研究院，上海 210092）

過街樓是一種較為常見的建筑類型，有著數千年的營建歷史與較清晰的演進脈絡。上海里弄過街樓是近代中西建筑文化相互作用與影響下的產物。作為里弄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里弄過街樓是近代上海地區最具有本質和代表的文化性符號，特別反映出近代時期上海居民的生活慣習、生活風尚、審美觀念和既接受西方文化又固守中國傳統等的特點[1]。黃浦區是近代上海開埠至今的核心區域，受西方建筑文化影響深遠，里弄和里弄過街樓也深刻表現出這種影響。針對近代上海里弄過街樓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見，本文對于黃浦區里弄過街樓裝飾風格研究與文化雙面性的探討，以里弄過街樓的裝飾風格為焦點，進而透過裝飾探討其背后的中西文化互動模式與具體表征。認為，從審美特征上看，黃浦區里弄過街樓結合了古羅馬風格、巴洛克風格、洛可可風格等多種裝飾風格，體現出西方建筑文化在近代上海的深刻影響，而中國傳統民居也具有頑強生命力，兩者之間的相互融合又具有自成體系的雙面性特征[2]。

1 歷史交匯中的黃浦區與里弄

1.1 黃浦區的歷史沿革

黃浦區位于上海市中心城區，處于黃浦江和蘇州河交界處的西南端。在歷史演變中，黃浦區所轄范圍發生了若干次大的變化。總體來看，黃浦區的歷史沿革約略可分為四個時期，分別是1843年上海開埠以前、1843年至1945年、1945年至1949年、1949年至今。1843年以前，黃浦區在唐朝至南宋時期隸屬于華亭縣，元朝至清朝時期隸屬于上海縣高昌鄉。1843年上海開埠成為通商口岸，英、法列強先后在區境內浦西地區辟立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之后，租界經過三次擴張，范圍不斷擴大，英租界面積達到2820畝。英美租界合并為公共租界以后，黃浦區（浦西部分，浦東部分為當時的清政府管轄）大部處于公共租界中區（舊英租界），這一區域的城區性質經歷了三個階段的轉變。即，從“由西方人居住、貿易、航運為主要功能的居留地和航運貿易地轉向為實行華洋雜居且初具綜合功能的國際化城市新區，再由此轉為中國金融中心、貿易中心和文化中心的主要承載地，國際化大都市的中央商務區和中心商業區。”[3]1949年前上海分為30個區，區境浦西部分歸為黃浦區，浦東部分為洋涇區。1949年至今，上海市人民政府對黃浦區區境范圍進行了幾次調整，將境內浦東地區劃歸浦東新區，最終劃定了黃浦區今天的區境范圍[4]。

■圖1 近代黃浦區境內浦西地區主要道路沿線里弄類型與數量

文章對今黃浦區區境范圍（北至蘇州河，東、南至黃浦江、西至成都北路、延安中路、陜西南路、肇嘉浜路、瑞金南路）的里弄進行統計，對里弄住宅發展的影響因素進行分析，在此基礎上圍繞里弄過街樓的文化與裝飾“雙面性”進行考察[5-6]。

1.2 黃浦區里弄發展的影響因素

影響黃浦區里弄發展的首要因素是地理區位。黃浦區位于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處的西南端，沿岸均為港口碼頭，是船只停泊的重要運輸樞紐。近代時期的上海，主要是由英租界、法租界、美租界和華界組成，不同界域范圍具有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法律、不同的制度等，如熊月之所言“一市三治”，即由公共租界、法租界和華界“三個上海”組成的一個上海[7]。正因如此，不同區域的主體對于上海的地理中心存在一定的差異，傳統上國人是以老城廂為上海之中心，外國人對于上海的中心則是立足于租界本身[8]。1918年的《最新上海地圖》以黃浦江、蘇州河合流處為圓心，繪出半徑半英里（約805米）間隔的同心圈層，黃浦區的大部分區位都位于第一圈至第二圈內。該地圖由英國人主辦的字林報業有限公司出版，比例尺為1：12000，現藏美國國會圖書館藏。另有1924年出版的《上海地圖》，繪有以南京路口外灘中心、半徑為1英里間隔的同心圈層，日本山下合正藏[9]。可見，黃浦區所轄范圍主要位于各階段上海市的核心范圍，亦是租界分布的重要中心節點[10]。

其次，戰爭因素促使租界成為了庇護所，導致大量難民涌入租界，住房需求急劇增加，激活了當時房地產市場的興起，大量建造石庫門里弄房屋。這也是導致租界不斷擴張和區境內浦西城區空間多元化發展的重要原因[11]。黃浦區境范圍的浦西是上海最早建設石庫門里弄的地區，石庫門里弄除了居住功能之外，還有大量的功能拓展與延伸。比如，在石庫門里弄房屋內開設錢莊、商行字號、小工廠、商業服務行業、文化娛樂場所、革命活動場所、學校等，這種情況一度成為那個時期十分普遍的現象，也是那一時期城市居住形態的顯著特征。今天的黃浦區大部分屬于舊改范圍的老城區，卻也是曾經最為新潮的核心開發區。隨著里弄住房建設、道路公共設施等環境的不斷完善，城區功能不斷完善，讓這一地區成為了周邊地區與之往來的便捷之地，在西方建筑裝飾風格的發展演變上對于周邊地區具有輻射引領作用[12]。

此外，位于黃浦區外灘的“萬國建筑群”也是其獨有的特點。外灘沿線是租界最早開辟的區域，無論是西方文化、西方人的人數、西方建筑的數量在一個時期內都是近代上海最為集中的地方。因此，這一區域是受西方建筑文化影響最早、最集中、最徹底的區域，外灘萬國建筑群是其重要體現，這一區域的里弄住宅興建與裝飾也反映出這種西方文化的高度影響，也必然是里弄過街樓這種住宅門臉的重要風格推手和促成因素[13]。

1.3 黃浦區里弄的類型與建設年代

從里弄類型來看，通過對黃浦區浦西境內延安東路等22個主要道路沿線405個里弄的統計顯示，近代黃浦區浦西境內的里弄類型以舊式里弄為主（共369個舊式里弄，占全部里弄類型的91%以上，（圖1）其次是石庫門里弄、廣式里弄、新式里弄、花園里弄[14]。境內浦西地區主要道路沿線的界定首先是因其在境內道路分布占主要交通流線，其次是根據境內統計每條道路的里弄建筑數量對主要道路沿線與次要道路沿線進行區分，經過篩選后，主要道路沿線有延安東路、新廠路、成都北路、鳳陽路、福建中路、北京東路、寧波路、天津路、黃河路、北京西路、新閘路、福州路、浙江中路、金陵中路、廈門路、大沽路、浙江南路、新橋路、溫州路、重慶北路、云南中路、永壽路等22個主要要道路沿線（圖2）。從里弄建設的時間分布來看，近代黃浦區浦西境內主要道路沿線里弄興建數量的時段主要分為6個時段，分別是1900年以前（新建里弄24個，占比6%）、1901-1910年（新建里弄61個，占比15%）、1911-1920年（新建里弄114個，占比28%）、1921-1930年（新建里弄123個，占比30%）、1931-1940年（新建里弄76個，占比19%）、1941-1949年（新建里弄5個，占比1%），其中不包括未標注年份里弄2個，占比1%。

黃浦區浦西境內區域主要里弄類型為舊式石庫門里弄、石庫門里弄、廣式里弄、新式里弄和花園里弄等6種里弄類型，這與前文所分析的黃浦區地理區位、地價、場所功能、里弄居民構成等情況是相契合的。境內里弄雖以舊式里弄為主，但這并不影響黃浦區浦西地區成為租界中心地帶及上海中心區域[15]。與此同時，境內里弄過街樓的類型與裝飾風格也豐富多彩。

■圖2 近代黃浦區境內浦西地區主要道路沿線里弄建設年代

■圖3 黃浦區里弄過街樓主要裝飾風格類型圖

■圖4 老城廂里弄過街樓裝飾的“雙面性”（上：臨街外立面；下：里弄內立面）

2 黃浦區里弄過街樓裝飾風格研究

2.1 黃浦區里弄過街樓的分布情況

隨著上海舊改政策的推出，大量石庫門里弄房屋面臨留、改、拆、建等更新措施。黃浦區作為上海石庫門里弄的發源地，其大部分里弄建筑年代久遠，在建筑用材、內部設施等方面已跟不上城市現代化的發展，不得不面臨著拆遷、以舊修舊、以舊建新等更新舉措。各種形式的城市更新，客觀上對石庫門里弄房屋的建筑肌理具有一定的破壞性，使城區歷史景觀風貌的完整性變得破碎化[16]。過街樓作為里弄住區的“門臉”連接兩棟相鄰建筑，分隔外部街道與弄內空間，形成里弄特有的半私密到公共空間的遞進順序，是里弄住宅中較為重要的空間節點。通過實地調研發現，黃浦區境內保存較為完整的里弄過街樓主要分布在新昌路、寧波路、黃河路、福州路、浙江中路等沿線。較之于租界時期的里弄住宅，境內延安東路、鳳陽路、金陵中路、大沽路、重慶北路等主要道路沿線大部分里弄住宅都已拆遷，隨之而來的是廣場、小學、高層住宅、辦公樓等現代建筑對原有的建筑風貌進行更新。成都北路、福建中路、北京東路、天津路、北京西路、廈門路、新閘路、浙江南路、新橋路、溫州路、云南中路、永壽路等沿線的里弄居民大多都已搬遷，已搬空的里弄則用磚石與木板將其門窗封住，仍有少部分的里弄在修建和正常居住。根據2003年《上海市中心城區歷史文化風貌區范圍劃示》，將老城廂歷史文化風貌區劃入黃浦區境內，后納入黃浦區境內范圍的老城廂及其周圍里弄中也有部分里弄居民都已搬離。在采訪里弄居民時提及到境內動遷里弄未搬空正常使用的里弄住宅現狀，有部分原因是在拆遷條約上未能達到里弄居民理想的條件，還有一部分原因是里弄所在位置處于境內交通要塞之處，在一時之間無法對里弄進行動遷，才使得里弄過街樓得以暫時保留下來[17]。

2.2 黃浦區里弄過街樓的裝飾風格類型

里弄過街樓是里弄出入口的標志性建筑物，不同的建筑裝飾元素與裝飾手法形成了不同風格的過街樓，主要體現在立柱、檐口、窗戶、山花與底層通道的外部立面等建筑構件上。這些裝飾元素以里弄過街樓為載體，通過不同裝飾造型的組合與拼貼，形成了“亦中亦西、西中有中”的過街樓裝飾風格。具體而言，黃浦區過街樓的裝飾風格有古羅馬式風格、巴洛克式風格、洛可可式風格、折衷主義風格、新古典主義風格、Art Deco風格、中西合璧式建筑風格等七種主要類型（見表1、見圖3）。此外，還有一些裝飾較為簡潔、沒有明確風格指向的里弄過街樓。

表1 黃浦區里弄過街樓主要裝飾風格類型

總體看來，黃浦區內不同裝飾風格里弄過街樓的形成與當時上海的社會風尚、文化格調、審美取向、建筑師的觀念養成、開發商的利益追求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從裝飾風格的演變歷程可以看出，過街樓在面對西方文化的影響下，選擇包容和雜糅的方式，將移植來的西方建筑裝飾風格與中式建筑裝飾風格相融合，從而奠定了海派建筑文化的“雙面性”特征。

2.3 黃浦區里弄過街樓裝飾風格與文化的“雙面性”

在調研的黃浦區200多個里弄過街樓中，篩選出裝飾性意味較強、裝飾類型較為典型的里弄過街樓，對其裝飾風格進行探討與分析，揭示里弄過街樓內外兩個立面在裝飾與文化兩個維度的“雙面性”。從黃浦區里弄過街樓主要裝飾風格類型可以看出，境內Art Deco風格過街樓最多，其次是新古典主義風格過街樓、折衷主義風格過街樓、巴洛克風格過街樓和古羅馬風格過街樓，洛可可風格過街樓和中西合璧風格過街樓的數量則相對較少。之所以同一時期的里弄過街樓有不同的裝飾風格，最關鍵之處在于20世紀前三十年間西方勃興的各類藝術運動影響（如新藝術運動、Art Deco、新古典主義等），這些藝術運動的成果以很快的速度輸入上海，掀起了一陣潮流并影響至文化、藝術和建筑等各個方面。再者，當時的人們對新事物的接受速度較快，對舶來文化的到來表現出一種接納歡迎的態度。加上黃浦區屬于租界時期的中心城區，有著接受和傳播西方藝術運動的前站與要塞之便，使得包括里弄過街樓在內的各種建筑類型出現了“百花齊放”的裝飾風格類型。需要引起注意的是，當我們進一步深入考察里弄過街樓裝飾風格中“西式”要素與“中式”要素的構成時，必須承認這種中西合璧存在一種明顯的“雙面性”特征。

本文所謂的“雙面性”，一是指里弄過街樓在中西兩種不同建筑文化的影響與碰撞之下，其裝飾風格的類型所透露出的審美取向[18]。另外一方面，里弄過街樓的臨街立面與弄內立面在文化裝飾符號和材料工藝上的差異性。里弄過街樓面向城市公共空間的“門臉”是極具裝飾功能且華麗的“面子”，稍有講究的里弄絕大多數以西式風格為最常見，而面向里弄弄堂的一面則是相對簡單、風格上以中式為主的“里子”（圖4）。里弄過街樓出現這種“表里不一”的風格形態，一方面是經濟預算的影響，同時也反映出人們在西式與中式風格上的不同態度和側重。很明顯，大多數里弄都是在張揚西式風格，反映出時人崇尚的風向標，也是西方文化在上海被普遍接受的社會現實。但這并非意味著對中國傳統建筑風格的完全放棄，中國傳統建筑文化及建筑審美仍然需要找到相應的地方被頑強、低調的凸顯出來。在中西文化融合的過程中，西方先進文化是強勢、攻勢的，中國傳統文化是弱勢、守勢的，西方文化是外顯的，中國傳統文化是內隱的，西方建筑裝飾風格是表征時尚的，中國建筑裝飾風格是外表顯得落后的，西方文化是被熱情擁抱的，中國傳統文化是無法割舍的。這就是里弄過街樓裝飾在大的中西文化互動交融中的矛盾沖突與調和的大背景。總之，里弄過街樓內外兩個立面截然不同的裝飾風格的“雙面性”，充分的反映了近代上海文化的“雙面性”，也是西式建筑裝飾風格與中式裝飾風格中西合璧的一種折衷調和最為常見的形式[19]。

3 結語

黃浦區涵蓋了西方列強在上海最早辟立租界的區域和華界的老城廂，既是西方建筑文化集中呈現的密集地，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固守地，最終形成的是中西文化之間的對抗、交流、融合、共生的漸進演變之地。黃浦區既是近代上海里弄住宅最早興建的地方，也是中西合璧發育得最為充分的地域之一。境內里弄過街樓發展至今，裝飾類型豐富多樣，里弄過街樓的裝飾風格大致有七種，尤以Art Deco風格、新古典主義為主，不同時期內不同裝飾風格的過街樓屹立在里弄住宅中，構成了內涵獨特而又豐富的城市街道景觀。過街樓作為里弄住宅的重要組成部分，其裝飾元素主要體現在女兒墻、檐口、居住空間與底層通道的外部立面等建筑構件上，過街樓底層通道的門楣上大多書寫中文字體的里弄名稱，及在二層（或二層）門楣上或窗沿下標注年代，讓人們可以更方便地了解里弄歷史信息。過街樓是上海里弄住宅最富特色和標志性的組成部分，對其進行裝飾風格的梳理與探討，能夠進一步揭示近代以來上海文化的“雙面性”，客觀上反映了近代上海兼收并蓄的城市性格和建筑裝飾設計的中西合璧風格。對黃浦區里弄過街樓裝飾風格的探討，為認識和了解黃浦區區境的歷史地理演變和城市文化嬗變提供了一個不一樣的視野和支撐，具有一定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