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睡前后的苔絲狄蒙娜

余鳳高

英國的但丁·加布里埃爾·羅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具有極好的感受力。他20歲時便創作出一些富有創意的詩篇，并完成許多意大利詩的翻譯。1861年，他在一家二手書店的“一便士書架”上見到一冊詩集，是當時不為人知的詩人愛德華·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r，1809—1883）英譯的波斯天文學家、詩人歐瑪爾·海亞姆（Omar Khayyam，1048—1131）的《魯拜集》（Rubaiyat of Omar Khayyam）。此書在1859年出版后，兩年多來，一冊都沒有賣出。但羅塞蒂立刻就愛上了它，并買下多冊贈送給朋友。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是一本歷史上銷量最高的詩歌。羅塞蒂又是一位畫家，英國“拉斐爾前派兄弟會”的成立，主要就有賴于他的努力。

藝術史家海倫·博羅維茨在論述到拉斐爾前派時指出，每個拉斐爾前派的畫家大都喜歡繪制莎士比亞作品中的題材。羅塞蒂也一樣，對莎士比亞有濃厚的興趣，他曾就莎士比亞的《奧賽羅》畫過一幅《苔絲狄蒙娜的死之歌》（Desdemonas Death Song），描繪該劇第四幕第三場奧賽羅讓苔絲狄蒙娜“快進去睡”后，苔絲狄蒙娜睡前，伊阿古之妻愛米利婭為她下妝之時，她與愛米利婭的對話和她唱《楊柳歌》的情景。

苔絲狄蒙娜是元老勃拉班修的女兒，她那么地愛奧賽羅，如她自己從心坎里說的，是“那樣始終深深地愛著他，即使他把我棄如敝履，也不因此而改變我對他的忠誠”，“他的無情也許會摧殘我的生命，可是永不能摧毀我的愛情” 。所以，當愛米利婭宣稱“為了整個世界的財富，誰不愿意出賣自己的貞操”時，苔絲狄蒙娜根本無法理解，而發誓說：“我要是為了整個的世界，會干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來，一定不得好死。”她非常同情她母親的侍女巴巴拉，“她跟人家有了戀愛；她的親人發了瘋，把她丟了”，因而到死都在唱一支古老的《楊柳歌》。苔絲狄蒙娜非常同情巴巴拉的命運，入睡前，她說，這支《楊柳歌》“老是縈回在我的腦際，我的煩亂的心緒，使我禁不住側下我的頭，學著可憐的巴巴拉的樣子把它歌唱。”藝術史家法哈德·奈尼寫道：

羅塞蒂描繪的這個場景來自于莎士比亞的名作《奧賽羅》（約1604年）第4幕第3場。情節的基礎是俗稱欽齊奧（Cinthio）的威尼斯人喬萬尼·巴蒂斯塔·吉拉爾迪（Giovanni Battista Giraldi ，1504—1573）在小說《威尼斯的摩爾人》（II Moro di Venezia）中提供的。雖然這種事情通常都會發生，但與莎士比亞發光的語言創造的富有活力的性格相比，這故事只不過是一個影子。

苔絲狄蒙娜是奧賽羅的善良而純真的妻子。她是一位美麗的威尼斯貴族，她違背父親的意愿，愛上奧賽羅并與他結婚。奧賽羅是威尼斯的一個摩爾人和將軍，他榮耀的品性和地位因他對他妻子毫無根據的嫉妒而受到破壞。情節集中在伊阿古身上，這個善于操縱人的惡棍謀求晉升并羨慕苔絲狄蒙娜對她丈夫的愛。……正是“綠眼魔鬼”伊阿古嫉妒的警告，讓苔絲狄蒙娜陷入伊阿古的陰謀之中。似乎與奧賽羅的朋友凱西奧有婚外情，奧賽羅因此抑郁自殺。苔絲狄蒙娜的名字相當于希臘語的dusdaimon，意思是“命運多舛”（ill-fated）。這個故事的教益證明了伏爾泰的格言：“那些能使你相信荒謬的人，就能使你犯下暴行。”

……苔絲狄蒙娜終究是一個英雄人物。她有勇氣違背父親的意愿嫁給奧賽羅，跟隨丈夫去塞浦路斯作戰，并捍衛卡西歐，最終導致死亡。這說明，無論生活可能帶來什么，都要有勇氣面對。她正直、有愛心、坦率和始終忠誠。莎士比亞的戲劇中大約有160首歌曲，通常都具有戲劇性的作用。羅塞蒂的繪畫抓住了情節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就在苔絲狄蒙娜唱 《柳樹歌》（Willow Song）“唱楊柳，楊柳，楊柳，她的熱淚熔化了頑石的心……”之前，她就悲嘆她丈夫可能會拋棄她。莎士比亞具有以超越時空的獨特方式表達最深厚的人類情感的強大能力。在這幅畫中，羅塞蒂提供了莎士比亞戲劇性場景優雅的視覺表達。

讓苔絲狄蒙娜想不到的是，伊阿古的陰謀得逞了，她遭到懷疑。于是，她睡了，像天使一樣地躺在床上。隨后，奧賽羅一人進入她的房內：

只是為了這一個原因，只是為了這一個原因，我的靈魂！純潔的星星啊，不要讓我向你們說出它的名字！只是為了這一個原因，……可是我不愿濺她的血，也不愿毀傷她那比白雪更皎潔、比石膏更膩滑的肌膚。可是她不能不死，否則她將陷害更多的男子。讓我熄滅了這一盞燈，然后我就熄滅你的生命的火焰。融融的燈光啊，我把你吹熄之后，要是我心生后悔，仍舊可以把你重新點亮；可是你，造化最精美的形象啊，你的火焰一旦熄滅，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那天上的神火，能夠燃起你的原來的光彩……

西班牙畫家安東尼奧·穆尼奧斯·德格萊因（Antonio Muoz Degraí，1840—1924）1880年的油畫《奧賽羅和苔絲狄蒙娜》（Otelo e Desdémona）再現了這一場景。DA71E924-AC01-4B62-AF8D-A2D7E7712B60

德格萊因最初是研究建筑的，隨后才轉向繪畫，他的作品，先是折中主義的風格（the Eclectic style），后成為印象派。他創作的油畫曾多次獲獎。

雖然奧賽羅的上述這段自白，接下還有“再一個吻，再一個吻。愿你到死都這樣”，——像天使一樣；還有“我要殺死你，然后再愛你”等幾句，典型體現出“因為愛她，所以殺她”這一愛與死主題的經典語句，但德格萊因似乎不忍描繪出這一殘酷的畫面，而只是以奧賽羅的手勢——左手上舉，右手緊緊抓住帷幕，來表現他決心已定，暗示悲劇的發生已是無可挽回的事。表現這一悲劇是另一幅畫作的任務。

入睡中的苔絲狄蒙娜是在丈夫的“最后的一吻”中醒過來的。她完全想不到，也根本不會想到將會發生的事。“誰？奧賽羅嗎？”“您要睡了嗎，我的主？”當對方的回答是要她作最后的祈禱：“要是你想到在你的一生之中，還有什么罪惡，不曾為上帝所寬宥，趕快懇求他的恩赦”時，這個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仍是無怨無悔、忠誠于丈夫的女子，唯一表現的就是接受他恩賜給她的死：“那么愿上帝垂憐于我！”“讓我作一次禱告吧！”她甚至在死前一剎那，還要請愛米利婭“替我向我的仁慈的夫君致意”，并為他殺人的罪惡開脫。

但是當奧賽羅明白真相，意識到自己是因為輕信了伊阿古的奸計，錯殺了自己圣潔忠貞的愛妻之后，他的悔恨是無盡的。

我是一個在戀愛上不智而過于深沉的人；一個不容易發生嫉妒的人，可是一旦被人煽動以后，就會糊涂到極點；一個像印度人一樣糊涂的人，會把一顆比他整個部落所有的財產更貴重的珍珠隨手拋棄；一個不慣于流婦人之淚的人，可是當他被感情征服的時候，也會像涌流著膠液的阿拉伯樹膠一般兩眼泛濫。

他這無盡的悔恨是無法消除的，除了“我在殺死你之前，曾經用一吻和你訣別；現在我自己的生命也在一吻里終結”。

英國肖像畫家威廉·索爾特（William Salter，1804—1875）1857年的油畫《悲傷的奧賽羅》（Othellos Lamentation）表現的就是《奧賽羅》全劇結束時的這樣一個場景。DA71E924-AC01-4B62-AF8D-A2D7E7712B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