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距離《神奇動物:鄧布利多之謎》在中國大陸上映還有7天,馬愛農拿到了電影劇本原稿。
拿起電話,她興高采烈地告訴南風窗記者這個消息,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入翻譯工作中。
22年前,一本只完成了一半的譯稿,被人民文學出版社派至翻譯家馬愛農手里。那是描寫一個名叫“哈利·波特”的小男孩突然發現自己擁有魔法之力的奇幻小說,在英國圖書暢銷榜上名列前茅。
最初的中文譯者曹蘇玲,彼時年歲已高,初見此書時,因不太接受書中“鼓勵小孩子想入非非”的情節,翻譯一半便沒能繼續。“教會哈利·波特說中文”的重任,落在了馬愛農的肩上。
22年轉瞬即逝,正如我們所知道的那樣,哈利·波特系列成為了一代中國青少年乃至全世界青少年的文學讀物。繼七部系列小說完結后,原作者J.K.羅琳又陸續推出了不同的續作,將魔法世界的縱深邊界不斷延展、拓張,至今仍在不斷豐滿、立體。
作為這個魔法世界主要的中文譯者之一,馬愛農陪伴哈利·波特從小到大,見證魔法世界從無到有,引領中國讀者從樓梯下的儲物間走向另一個充滿想象力的新大陸。
這些年來,哈利·波特粉絲自發地組織多場活動,多次邀請馬愛農到現場交流。不少粉絲向她表達感謝與愛意,說到動情處甚至潸然淚下。馬愛農每每被他們的真情打動,也覺得承蒙厚愛不勝惶恐。
“這些感受和滋養是羅琳給他們的,我只是起到一個傳遞的作用。”馬愛農告訴記者,她的語氣誠懇:“我在翻譯的過程中已經非常享受,讀者又附加給我這么多的稱贊,我得到的實在是太多了。”
“我真的挺幸運的。”
在《神奇動物》系列電影里,最惹觀眾喜愛的莫過于那只通體黝黑、鼻吻較長、喜歡將一切閃閃發光的物品塞進自己口袋的小動物。
羅琳將它命名為“Niffler”,馬愛農把它譯作“嗅嗅”。她解釋,這是將音譯與意譯結合起來。
“sniff”有“嗅”的意思,再用疊聲詞,讓它讀起來比較可愛。于是,“嗅嗅”誕生了,成為中國觀眾呼喚這個憨態可掬、古靈精怪的小動物的名字。
翻譯哈利·波特系列的難點正在這里:無數稀奇古怪的神奇動物、復雜精妙的咒語,還有那些魔法藥劑、神奇道具,全部出自原作者的想象,沒有字典和資料可循。
這些咒語和名稱,多數是羅琳用拉丁文詞根,再加上一些能念出語調的字符,組成的新詞。中文翻譯既需要表達出意思,也需要蘊含著與英文相近的音律,對于譯者而言,是一次創造力與想象力結合的挑戰。
馬愛農自己比較滿意的翻譯,比如,能讓中咒者懸浮倒掛在空中的咒語“倒掛金鐘”,能迅速從一個地方移動至另一個地方的咒語“幻影移形”,還有“幻影顯形”“昏昏倒地”“神鋒無影”等。
每每想出來一個巧妙的譯法,她都會發自內心地高興上好幾天。
當然,也有一些現在看來令馬愛農“不滿意”的翻譯。
比如,在《哈利·波特與魔法石》里,哈利進入霍格沃茨后的第一堂魔咒課上,弗立維教授教同學們使用漂浮咒,“Wingardium Leviosa”。當時,馬愛農和其他譯者們以為,這只是課上的一個知識點,作用不大,便按發音譯成了“羽加迪姆 勒維奧薩”。
隨著翻譯工作推進,馬愛農和其他譯者們逐漸意識到,咒語在這個魔法世界里的重要性,并慢慢摸索出一個門道:讓咒語大都采用四字結構,念起來朗朗上口、鏗鏘有力,符合中國人的語言習慣。
還有一些“不滿意”,是因為當時“出一本翻一本”,對故事全貌沒有把握,出現了錯誤。
比如,姐妹和兄弟,英語里統稱sister和brother,這使得“我們不知道人物關系具體是怎樣,誰年長誰年輕,沒法處理”。
像斯內普這么一位角色,前幾部作品里,譯者們以為他是一個令人厭惡的反派,在詞語選用上,情緒色彩傾向于負面。直到最后一部,斯內普的秘密揭露,形象180度大反轉,讓全世界的讀者大吃一驚。
基于斯內普是一個隱藏的正派角色的設定,馬愛農意識到,中文翻譯的語言色彩也應該有所調整。
2016年,馬愛農一個人對“哈利·波特”系列進行了修訂,把將近300萬字的書稿重新梳理了一遍。
梳理期間,馬愛農去陜西博物院參觀了一個玉石雕刻的展覽。千年以前的玉石,如今即使是隔著玻璃,也能察覺到這件手工藝品的圓潤和細膩。這令馬愛農震撼不已,當下她聯想到自己的翻譯工作也是如此,需要一遍一遍地打磨,直至文字流暢精準。
在一次讀者見面會上,馬愛農分享了這個故事,她說:“我也在盡量用匠人精神來要求自己,不辜負大家對我的信任。”
不止是“哈利·波特”系列,馬愛農的名字還出現在很多兒童文學名著的封面上—《綠野仙蹤》《彼得潘》 《愛麗絲漫游仙境》《小王子》《納尼亞傳奇》等等,通過馬愛農的譯文,中國的孩子們去到世界各地的童話世界里游歷闖蕩。
其中最特別的,是加拿大作家露西·蒙哥馬利創作的長篇小說—《綠山墻的安妮》。
馬愛農是第一位將這本書譯成中文的人,《綠山墻的安妮》也是馬愛農翻譯的第一本書。互相成就,互為開端。

中學時,馬愛農就對英文有著濃厚的興趣,除了課內的學習,她私下里會自己把英語課文翻譯成中文,對比怎么表述比較好,摸索其中的技巧。
“好像是天生喜歡的一個東西。”馬愛農回憶。
理所當然地,高考后,她進入了南京大學英文系念書。
大四那年,編輯課老師布置了項作業:找一本圖書,寫出它的出版價值和計劃。恰巧不久前,馬愛農的一個朋友剛從日本旅游回來,知道馬愛農在學英文,送了她一本英文原版小說《綠山墻的安妮》。
馬愛農在旅行的火車上一口氣讀完了這本小書,被故事深深打動。她太愛書里的小女孩安妮了,“靈動、有活力,充滿了想象力”。安妮偶爾犯錯,偶有任性、固執,但本性善良、爛漫,將平凡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馬愛農與安妮一見如故,于是,在大學作業里詳細闡述了《綠山墻的安妮》的出版價值,交給了老師。
后來發生的事情,像是命運的一次饋贈。老師將這份作業推薦給了出版社,出版社決定引進此書,讓馬愛農承擔翻譯工作。
馬愛農的祖父馬清槐,是商務印書館的資深編審,也是一名翻譯家,譯有配第的《貨幣略論》、蔡特金的《列寧印象記》《阿奎那政治著作選》等。1986年,聽說馬愛農要著手翻譯《綠山墻的安妮》,祖父很高興,專程從北京趕到南京,指導她翻譯文稿。
祖父和孫女,一人一間屋,埋頭工作。像車間流水作業似的,馬愛農翻譯好一頁,祖父便拿走進行修訂,反饋回來一篇“滿篇飄紅”的譯稿,讓馬愛農再抄寫一遍。
南京的夏天很熱,可他們誰都不覺得枯燥和辛苦。
這么一來一回、不斷修改,馬愛農在實踐里逐漸掌握了基礎的翻譯技巧。她記得,祖父曾指出她的譯文“逗號用得太多,句子比較零散”,有時會受英文的語法影響,把定語從句放在前面,讀起來不像中文。
祖父的教導,令馬愛農受益匪淺。她本以為自己寫的沒什么問題了,但從祖父那里反饋回來的譯稿,“再一讀,發現自己語言上的毛病還是挺多的”。
她說:“祖父讓我明白,翻譯不是一個隨便可以做的事情,他讓我對翻譯工作抱有敬畏之心。”
祖父回北京后,馬愛農和祖父也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通信。祖父常常在信中鼓勵她,并且告訴她一些翻譯的理論和技巧,有時還會給她一些資料讓她翻譯,當作練筆。
“我永遠紀念他、感激他。”馬愛農說。
祖父那一輩知識分子淡泊名利、腳踏實地的做派,一直影響著馬愛農。一晃近40年過去,翻譯的工具早已從紙筆詞典升級成了電腦,馬愛農卻仍然坐在書桌前—還是和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一樣,不厭清苦與煩悶,筆耕不輟。
如今,馬愛農已是將近退休的年紀,譯作等身,可她對自己的翻譯仍然“不是很自信”,總是覺得自己還不夠好,能力還有待提高。
“這可能是翻譯本身決定的。”馬愛農解釋,從一種語言至另外一種語言的轉換過程中,必然會有丟失。翻譯不可能十全十美,百分百地傳達原文的意思,只能無窮盡地去貼近原意。
譯文的質量沒有上限,譯法的斟酌、掂量和尋覓沒有止境,永遠可以更好,永遠應該更好。
馬愛農永遠走在追求“更好”的路上。
她有意地要求自己每天保持閱讀,看新作家的文字—“保證自己的中文不退化”。
語言是在慢慢發展、逐漸變化的,20年前的中文和現在的中文已經大有不同。作為譯者,需要跟上時代的腳步。馬愛農希望自己的譯文保持鮮活、生動,伴著一代一代的孩子,從童話世界里獲取滋養,破土萌芽、枝繁葉茂。
年輕時,馬愛農嘗試過翻譯一些偏理論的學術著作,但發現自己并不擅長,也并不享受,拿出來的譯文質量不佳。
就像她曾譯過威廉·巴勒斯的《裸體午餐》,在這本書里,有許多“荒誕不經的、頹廢的幻覺”,和馬愛農個人欣賞的表達相去甚遠,所以翻譯得很痛苦。
“還是要翻譯你自己喜歡的作品,質量也會好一點。”馬愛農總結。
她自己的興趣所在,還是兒童文學。
一次新書交流活動上,主持人問她:“你覺得大人也需要讀兒童文學嗎?”
“需要,需要。”馬愛農回答得干脆。
她稍作停頓,補充道:“至少我需要。”
馬愛農的聲音很年輕,清脆、輕盈,就像一個小女孩兒。單是聽她講話,也許完全意識不到她已年近60歲,是一名資深且成就斐然的翻譯家。她說,自己一直抱有一份少女的心情,這是兒童文學給予的滋養。
譯者需要讓自己完全地進入作者創造的世界里,最大限度地去感受作者希望表達的意境和氛圍,把自己想象成正在寫這本書的作者,“想象她的情緒、語氣和想法,這樣翻譯出來會更契合原著”。
每一次翻譯,都是一次在書籍中的完全浸泡,會獲得比普通閱讀更純粹、更深刻的享受。作為兒童文學譯者,馬愛農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離童話世界更近。那里純粹、明快,存在著一切可能性。
“不能輕視兒童文學,它并不淺薄。”馬愛農說,“兒童文學往往有直達人內心的力量,讓你更加熱愛這個世界。”
她在參加哈利·波特粉絲交流活動時說,“在我們平凡的生活當中,有這么一個隱秘的精神世界可以安放我們對神奇、對奇跡和魔法的想象和渴望,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這個隱秘而充滿神跡的精神世界,構成了一層“屏障”,像一個保護罩,也像一道“呼神護衛”的咒語,幫助馬愛農抵御著許多現實世界里的煩惱。
“比如,不公平的待遇、人與人之間的紛爭、是是非非。我在書里跟隨人物經歷過了人生的大起大落,體會過了更加深刻的情緒,對生活里遇見的這些小事,就覺得可以淡然處之了。”
《小王子》,馬愛農也曾翻譯過。每每回想起那個故事,她仍覺得被鼓舞著。小王子在星球上的游歷告訴人們,一顆柔軟的心怎么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夢想和現實是如何相互對立、彼此和解的。
兒童文學給予了馬愛農明凈單純的心境,給予她工作的樂趣,也給予著她面對生活的力量。
書籍就像是一扇窗戶,馬愛農這么比喻。譯者則是幫人們推開窗戶的人。通過文字與文字的轉譯,一個地方的人得以看見大山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心胸和事業也會更加開闊。
特別是文學作品,讀者能在其中窺見人性共通的部分。“這里的人,那里的人,在面對困難、面對心靈成長時所需要經歷的階段,都是一樣的。”在馬愛農的世界里,理解與溝通很重要,翻譯與傳達很重要,打開窗戶很重要。
“我真的很幸運”,說著說著,她又不由自主地感慨起來。
“能在世界上找到一份這樣的工作,一直很熱愛,一直很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