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茗婷

戀綜早已滿天飛的當下,新節目《沒談過戀愛的我》在海選階段就收到超過4萬份報名表的事,還是驚訝了總導演劉嫻。
她們在這4萬多人中,最后選出7人。有報名者從國外飛回上海,在經歷了14天隔離之后,面試遺憾落選。也有人從大廠離開后報名參加這檔綜藝,那個報名者最后被選中,在節目里展開了一段沉默但十二分勇敢的戀愛。她是一個短發的初戀臉女孩,名叫蔡睿。
導演劉嫻說起節目嘉賓來,有一種“慈祥”的姨母感。
4萬多份報名表,都是些想談戀愛的“孩子們”。他們躍躍欲試,又十分羞澀。甚至有嘉賓在參加節目之前,再三和導演組確認:“這個節目不會火的吧?最好別火啊。”讓導演組哭笑不得。
龐大的單身群體,正在渴望戀愛,又害怕被關注。生于網絡時代的他們,愿意將實現戀愛的希望寄托在一檔綜藝節目上,宛如一次孤注。
4萬單身人士的報名經歷,7個嘉賓的實際初戀體驗,構成了一份“單身社會”的不完全田野樣本,也讓節目組在無意間展開了一次近乎人類學的問詢。
是什么樣的人在單身?他們為什么單身?
在單身歲月里,這些年輕人會面臨什么樣的偏見?
如何找到對的人?如何脫單?
我們試圖走近《沒談過戀愛的我》這檔戀綜節目,與總導演劉嫻對談,從中尋求一些回答。
根據民政部數據,2018年,我國單身成年人口為2.4億。《2021中國單身群體調查》顯示,2021年,中國7.1%的成年人“從無戀愛經驗”。伊利亞金·奇斯列夫筆下的“單身社會”,正在形成。
“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樣的?”
“戀愛關系中,你最看重什么?”
“認為自己沒談過戀愛的原因是什么?”
這些被排列在《沒談過戀愛的我》報名表上的問題,每一個回答,都對應著一名單身青年對愛情的想象。
一層層篩選后被留下的7名嘉賓,他們都是被節目組認為“有代表性”的單身人士。
比如素人男嘉賓羅郅陽,他24歲,是一名繪畫老師。
節目初期,他自我介紹,先將缺點“攤牌”:社恐、慢熱、被動、記性差、容易“沒電”(累),最長可以宅家兩個月;其他人相談甚歡,只有他一言不發;集體活動中,他總是落在最后面。
羅郅陽在節目中初期的表現,充滿著抗拒和不自然,拒絕的原因,無他,“不相信愛情”。
他在節目中說,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他從沒看到過美好愛情的存在。
但這正是羅郅陽被節目組相中的原因所在。
羅郅陽身上,有著某種類型的當代單身青年的影子,原生家庭背景影響著他們看待、對待愛情的態度。
劉嫻向南風窗表示,在海選階段,節目組有意地尋找每一位能夠代表著一種單身類型的素人嘉賓,以達到令“不同的觀眾在嘉賓身上產生自我投射以及共鳴”的可能性。
和羅郅陽相比,24歲的法學碩士研究生許文婷,是相反類型的單身青年。
許文婷出生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中,所以她希望愛情所提供的情緒價值,要高于現在單身所體驗到的一切。簡單來說,她因為要求高而單身。
24歲的東北姑娘曹燁,對愛情抱有偶像劇版的“浮夸”幻想。
27歲的互聯網“大廠社畜”蔡睿,她代表著太多疲于學習和工作,社交圈狹小、沒有感情生活的年輕人。
還有大齡碩博單身群體、鋼鐵直男/女單身群體、理論滿分行動零分單身群體……劉嫻告訴記者,節目組從4萬多個樣本中,梳理出一系列的單身類型,構成了一個都市單身青年畫像。
在設計《沒談過戀愛的我》環節的過程中,導演組詢問素人嘉賓們:是希望(節目組)以更自然的狀態介入大家的初戀,還是有一些環節推動?
大多數單身嘉賓選擇了后者。
“如果不需要推動的話,我們就不來參加節目了,我們在生活當中就是因為缺少推動,完全靠自己真不行。”一名素人嘉賓說。
由此,觀眾看到的,“牡丹村”(節目拍攝地)要求嘉賓們日常出入要雙人成行,每晚要在紙上寫下自己心動對象的名字;通過一輪又一輪的“盲選”,開展約會,制造“緣分”……
在戀愛綜藝的特定空間中,一切設置都起到了加速器的作用,快速拉近陌生人之間的距離,催生著初戀情愫。
“初戀,有時候會逃避,會退縮,也有時候你會非常勇敢。其實在這個節目當中,我們呈現的會有點像一場戀愛‘笨蛋’的兵荒馬亂。”劉嫻對南風窗說。
當那個內斂、寡言,連續兩天都沒有心動對象的男嘉賓羅郅陽,在和沉默女孩蔡睿互相了解過往經歷后的那個夜晚,他小心翼翼地在紙上寫下:蔡蔡,你好。
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高墻逐漸瓦解,初戀的可能性逐漸顯現。
熟悉的句式,甚至讓人不禁浮想聯翩。是王小波“你好哇,李銀河”的情書開頭,小心翼翼的姿態;也是塞林格說過的話,“愛是想觸碰又收回的手”。
而初戀的美好,也伴隨著許多不確定的因素。
節目里,另一對嘉賓便遭遇了小挫折。兩位嘉賓似乎明顯互有好感,卻因為男嘉賓的一句話,引起了對方的敏感。女孩許文婷認為,“似乎自己不是對方的首選”,為此介意,并迅速向后退,來保護自己。
初戀岌岌可危。
但這種不確定性,在節目中似乎隨處可見。坐在演播室里的明星嘉賓們,看著監視器來“猜心”,錯多對少,總是搞不懂初戀人的心。
對比初戀綜藝和過往的大部分“熟男熟女”戀綜,我們能看出一些差別。
在熟齡戀綜中,一個人被至少兩名嘉賓堅定地喜歡,是時常出現的情節。如《心動的信號》第二季中,堅定地喜歡楊凱雯的有趙琦君和吳翔威,在《半熟戀人》中,堅定地向羅穎表達愛意的是黃瑞恩和周錦舜。但這些嘉賓并不會如同母胎單身的嘉賓一般,一碰到競爭,便下意識地后退。熟男熟女們,仿佛能夠更篤定地付出愛、接受愛,接受因愛受傷的可能性。
對比之中,“愛是一種能力”,這一學習命題接踵而至。
劉嫻把《沒談過戀愛的我》看作是一個“成長的地方”。
“愛是對他人的主動洞察力。”所以,素人嘉賓們才需要在節目組設置的一對一見面聊天、給初戀的情書、在心動電臺留下心聲等環節中,獲得主動了解、主動表達的機會。在外界的催化下,等待愛的主動產生。
但光只“產生愛”并不足夠,墮入情網的人,還需要“維系愛”的能力。
對于《沒談過戀愛的我》這個初戀戀綜來說,“維持愛”或許是一個超綱的命題,但如果將視域放寬至其他戀綜,無論30歲以上男女的戀綜《半熟戀人》,還是離婚群體的戀綜《再見愛人》,都可以令觀眾意識到“維持愛”之必要性。
離婚戀綜《再見愛人》中,每一對嘉賓在鏡頭的注視下,都表現出了維持愛的艱難。
已在離婚邊緣的佟晨潔和KK,兩人因在生育和戒酒問題上的分歧,婚姻關系幾乎分崩瓦解;在離婚、復婚、再提出離婚的朱雅瓊和王秋雨的關系中,兩人互不理解,甚至互相指責,這段關系里再也看不到給予愛、關心、責任、尊重和了解—而后面一系列詞匯,正是被弗洛姆看作是愛的基本要素。當這些元素無法再結合在一起形成愛的時候,就是愛的消逝。
讓愛來臨,讓愛別走,都是能力,我們都需要學習。
“愛需要學習”,是幾乎每一檔戀綜面世后產生的副產品。
每一檔戀綜節目制作方,不一定將“愛的教育”作為出發點,但如果觀眾能以審視與學習的姿態來觀看戀綜,或多或少能獲得一點零碎的建立、維系親密關系的方法論。
倘若跳出戀綜的框架,回歸更寬廣的現實,在單身率和離婚率漸高、結婚年齡推遲、單身社會不斷成型的當下,“戀綜熱”的現象似乎有點反常,但又在情理之中。
著名心理學家弗洛姆認為,縱欲、順從與異化勞動,將削弱人對于愛情的需求。而這三者,在現代社會中早已成為了人的一種日常。
當然,縱欲不只是性行為上的放縱,還體現在對單一事物的短暫的狂熱與空虛的滿足,如對電子游戲、二次元、浪漫影視綜的癡迷。尤其是在流水線上不斷產生的工業化“糖精”影視作品,喂養了無數人,那些過分浪漫、脫離實際的情節,使一個人只需要手機、網絡,便能夠無休止地、單獨完成“顱內戀愛”。
順從,是一種缺乏自我審視與自我了解的低姿態,這本與愛情以自我需求為出發點相違背。
異化勞動,無疑是倦怠社會的成因之一。異化,倦怠,然后走向“佛系”“躺平”“注孤生”。
弗洛姆一語成讖地預見了60年后的未來—如今當代人“缺愛”的病癥成因。三者合力,消解了愛情存在的日常性與必要性,造成了戀愛的低欲望。
但愛又是必須的,對于生存唯一圓滿的回答,便是與另一個人融為一體,是愛。每一個戀愛綜藝,可能都想成為當下的某種彌合藥劑,它以真人秀的方式來向觀眾展現愛、愛的過程、愛的能力。
但單身人群面臨的困境與偏見,并沒有消退。盡管這個群體日漸壯大。
在《沒談過戀愛的我》中,藝人嘉賓何廣智坦言,自己25歲還沒談過戀愛的經歷,曾經給他帶來了一些外界的負面評價。
而素人嘉賓何雨欣直言,她參加節目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消除外界對單身人士的偏見。
紀錄片《剩女》中,34歲的單身律師華梅,哪怕在大城市擁有體面的職業,只要一回到農村老家,仍會因“大齡未婚”而被家人埋怨,被外甥稱為“光棍姨”、被姐姐諷刺“單身的人沒資格談幸福”。
催相親、催結婚的聲音,甚至有日漸年輕化的趨勢。據《廈門日報》,38%的單身男女首次相親年齡不足23歲,四成“95后”已有了相親經歷。
近期,一則“媽媽讓大三女兒請假相親,不去別回家”的消息登上熱搜。事件中的媽媽對尚在學校上課的女兒稱:“你(女兒)21歲,虛歲22歲,正常人家23歲都結婚了。”“一天過得渾渾噩噩。”“你不去就不要進家。”該母親的言語背后,隱藏著一種刻板成見:單身的人,生活可能過得不好。
無論是“結婚狂熱”,還是單身恥辱,這兩種觀念都將愛的實用性凌駕于個體體驗之上,結婚,是為了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脫單”,是為了擺脫恥辱和偏見。
但在單身和結婚中間,明明有一條長長的道路,這條路名字叫作:戀愛。
雖然我們的社會并不強調戀愛,也似乎,群體性地淡忘了“學習愛”的重要性,但發生在過去與當下的一切,都指向愛、學會愛的重要性。
愛能讓人發現自己,發現我們兩個人,發現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