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靜

1727年3月20日,艾薩克·牛頓去世。他生前并未留下遺囑,卻留下了總計800余萬字、凌亂不堪的手稿。
這些手稿里到底寫了什么?后來輾轉流落誰手?為什么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手稿持有人對手稿內容秘而不宣?又是誰揭開了手稿的秘密,從而拼湊出了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牛頓?
對這些問題,最近出版的《牛頓手稿漂流史》一書,給出了答案。
牛頓終生未娶、沒有子嗣。在他去世后,除了五份陸續出版的手稿外,其他絕大多數手稿都由他的外甥女凱瑟琳及其丈夫約翰·康杜伊特所繼承。
康杜伊特既是牛頓的外甥女婿,也是他生前的摯友和堅定的支持者。與其他只關心手稿出版能賺多少錢的親戚不同,康杜伊特夫婦認定這些手稿具有巨大的價值,必須妥善保存。
康杜伊特曾打算為牛頓寫一本傳記(最后并未成功),因此他在牛頓去世前就對他做過一次專訪,在其去世后仍四處搜集有關牛頓的生平軼事。但對于手稿里的內容,他卻不愿對外透露一個字。部分原因是這些手稿數量巨大、散亂、難以整理,更重要的是,他要維護牛頓的個人聲譽。
牛頓去世時,其個人聲譽達到了頂峰。他被安葬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被支持者們奉為虔誠的科學圣徒、英國理性的典范。
然而他去世幾年后,關于這位科學巨人宗教信仰的流言蜚語開始流傳起來。其在生前就已有所顯露的異端思想的蛛絲馬跡,此時變成了社會公開談論的話題。在當時的時代,這些猜測一旦坐實,會對牛頓的聲譽造成巨大影響。
牛頓的宗教思想到底如何?這些秘密就藏在他的手稿中。他留下的手稿除了涉及力學、數學、光學的探索筆記外,還有很大一部分是關于秘密的煉金術配方以及拒斥三一神論的、激進的異端思想。所以不難理解,康杜伊特為何始終將這些手稿藏于家中,使之遠離外界窺探的目光。也正因為手稿的隱匿,對于牛頓宗教思想的種種猜測,最終未能對牛頓的公共形象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1737和1739年,康杜伊特和妻子相繼去世。此后,牛頓手稿轉到了與他們女兒聯姻的樸茨茅斯家族手中。此后的150多年間,這些手稿靜靜存放于樸茨茅斯家族的赫斯特本莊園之中,除了偶爾有人匆忙翻閱之外,再無波瀾。
就在手稿塵封于貴族莊園的時候,外界對牛頓其人的爭論卻隨著時代的演進而愈演愈烈。
18世紀20年代,拿破侖戰爭的硝煙散去,英國人將目光轉向了如火如荼的產業革命。隨著科學技術在社會進步中的作用愈發突顯,新興中產階級開始關注牛頓,好奇他的生平和天才特質。
到了19世紀,隨著更多史料的披露,人們驚訝地發現牛頓可能存在另外一副面孔。有人說,牛頓在55歲那年一度精神失常,此后變得乏味枯燥、思想平庸,終日沉湎于神學的迷思。還有人指出,牛頓處處針對天文學家約翰·弗拉姆斯蒂德,是個敏感易怒、睚眥必報甚至兩面三刀的人。
自然,也有人出來捍衛牛頓的形象。1833年,在英國科學促進會第三次大會上,“科學家”一詞被提出來,用以稱呼那些從事一般科學研究的工作者。這是一個擁有共同信念——探索自然規律并將其付諸實踐的新群體。
同時,隨著產業革命的發展,以往將科學和技術進步寄托于個人努力的觀念發生了變化,人們開始認為,對科學的巨額公共投資必不可少。因此,對牛頓聲譽的捍衛不僅關乎科學家群體的身份認同,也關乎能否為科學發展爭取到資源。
這些爭論并沒有形成定論,但無論如何,僅從單一角度刻畫牛頓形象的時代徹底結束了。這讓人們開始思考,應該如何看待科學家其人與其科學工作的關系。
那時,科學史的早期推動者奧古斯塔斯·德摩根就提出,應該將牛頓的性格和信仰與其科學成就區分開來。在他看來,許多傳記作家希望將牛頓塑造成一個“完美的怪物”,但實際上,這個“完美的怪物”并不存在。
顯然,在19世紀激烈的論戰中,牛頓手稿并未能發揮出其應有的作用。1872年,樸茨茅斯家族決定將手稿中涉及科學的部分捐贈給劍橋大學。劍橋大學邀請了四位學者負責手稿的整理工作,直到1888年,手稿的編目和切割才終于告一段落。此后,這些手稿依然默默存放在庫房里,無人問津。
時間來到1936年,樸茨茅斯家族將手中的非科學手稿交給蘇富比拍賣行進行拍賣。這場拍賣吸引了很多買家,其中就有著名的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
凱恩斯尤其關注那些關于煉金術的手稿。在他看來,這批手稿可以徹底修正人們對牛頓的理解。他認為,牛頓的世界觀并非以理性的科學為主導,而是尊奉一個更古老的世界圖景,即認為世界是互相聯系的統一體。由此有了他這句名言,“牛頓不是理性時代的第一人。他是最后一位魔法師……他看待可見世界和思想世界的方式,與數千年以來為人類思想傳承添磚加瓦的先哲前輩,并無不同”。
而對于牛頓精神狀態的老話題,凱恩斯確信,牛頓的神學和煉金術信仰出自一個精神正常的人,手稿顯示出“嚴謹的學識、準確的方法、極度冷靜的陳述”,是牛頓在步入晚年或可能出現精神失常之前就已經寫完了的。
這次拍賣使得牛頓手稿分散到了世界各地。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隨著科學史學科的興起和發展,牛頓手稿的研究才真正走上正軌。
“1872年,當牛頓手稿第一次被拿到劍橋大學時,人們想得很簡單,覺得這是一位物理學家、數學家、化學家和古文字學家,很快就能把手稿整理好。可是這一做就是16年。人們這才意識到,手稿研究是非常復雜的工作,解讀它們需要相關學科的專家。這就是對科學史這門學科的呼喚。”該書譯者、清華大學科學史系助理教授王哲然在接受《中國科學報》采訪時,道出了手稿研究的這一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