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雷
《古詩十九首》里有一首《行行重行行》,描寫一個女子深深思念遠行異鄉的丈夫。深到什么程度?“衣帶日已緩。”一天瘦一圈。這是很可怕的。這樣消瘦下去,怎么得了?那小女子自己也意識到了,“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整天沉浸在相思當中,人老得太快,這就近乎自虐了。怎么辦?“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終究還是個明白人,“終不悔”,那是不要小命了。
我很欣賞《行行重行行》中這個小女子的態度。她懂得珍重自己,“努力加餐飯”,這是自我安慰,更是自我勸勉。無論處在什么樣的環境中,飯都得吃的,而且還得吃得香。飯是什么?小時候我不想吃飯的時候,奶奶總是溫言勸慰:“人是鐵,飯是鋼。”吃得下飯,這才是做人的硬道理。
古人常用“茶飯不思,寢食難安”八字,寫一個人的焦慮狀態。隨著現代生活節奏的加快,這種焦慮狀態日漸普遍。“吃不安,睡不寧”,工作效率,自然下滑;各種疾病,一個又一個,排著隊找上門。有沒有對付這種現代焦慮癥的藥方,以便對癥下藥?有的。《道德經》里有一劑藥方,我覺得很管用:“虛其心,實其腹。”人為何會焦慮?欲望太多。所以要對癥,就用“虛其心”這劑藥方。何謂“虛其心”?就是“清心寡欲”。人不能無欲望,否則無法進步;但人也要“知止”,在欲望面前,適時止步。
“虛其心”的目的,是心清。心清了,就靜了。心靜了,就愿意好好吃飯了。所以接下來是“實其腹”。人擺脫了一切雜念的干擾,就可以安安心心坐下來,香香地吃一頓飯。《行行重行行》中的那個小女子,之所以又有了胃口,是因為她“棄捐勿復道”,把相思暫時放下了,也就是“虛其心”了。所以“虛其心,實其腹”六字,有其內在的因果關系。只有“虛其心”,才能“實其腹”;同理,只有“實其腹”,人才能每天都活得興致勃勃。
沒有胃口,是很可怕的。《西廂記》“長亭送別”一折,有一曲《快活三》:
“將來的酒共食,嘗著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氣息,泥滋味。”
這簡直是味同嚼蠟了。吃飯,也就等于上刑,活著,還有何趣味?
同樣,在《紅樓夢》中,有一首《紅豆曲》,其中有句: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
一個人心思不在吃上時,吃嘛不香。那些貴家公子,日日錦衣玉食,日子也不一定比寒家小戶過得舒坦。從某種意義上,一個人吃飯和睡覺的質量,決定了他生活的質量。如果按照這個標準,錢多和權重,實在和一個人的幸福程度,關系不是很大。“齏鹽布帛”的簡淡生活,因為有“天倫之樂”的匯入,那日子就像蒸熟的糯米一樣,飄著濃香。我不反對富貴榮華,但是,因為對富貴榮華的執著追求,而吃飯不香,睡覺不穩,那就是本末倒置,或者說,買櫝還珠,舍本求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