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梁

關鍵詞:出版;關鍵詞;詞源
課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信息社會視閾下的自出版研究”(SWU1809729)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2.02.009
一、自東徂中:新名詞的“創新擴散”過程
從詞源角度考據漢語“出版”一詞的由來,研究者們普遍認為該詞并非我國古已有之,而是近代以來從日文中移植過來的。例如,朱光暄、薛鐘英、王益在《“出版”探源》中經考證認為,“‘出版’一詞,起源于日本,以后才隨著資產階級民主思想的傳播傳入中國,看來是可信的”;無獨有偶,吉少甫在《“出版”考》中也指出:“‘出版’一詞,是外來詞的借用,直接由日文里的漢字原寫法引入”。一些外來詞工具書也專門收錄了“出版”詞條,例如《漢語外來詞詞典》指出其源于“日(文)出版shuppan [意譯英語publication]”,《新華外來詞詞典》進一步提及日文1694年“出板”、1886年“出版”的書證,而“現知漢語最早見1884年姚文棟譯《日本地理兵要》(卷二)”。意大利語言學家馬西尼(Federico Masini)也認為“出版”(英文publish,日文shuppan)是來自日文的“原語漢字借詞。1879年,黃遵憲與日本學者龜谷省軒的‘筆談’中最先使用此詞”。
漢語“出版”一詞的原始出處和最早使用者問題固然重要,然而另一個不應忽視的問題是該詞被大多數國人接受、使用的過程,這是因為“某種思想經過許多人的共同加工,成為一種集體的思想,這時它與先前出自個人的思想是不相同的。不論先前個人的思想與這種集體的思想是如何地接近,兩者不是一回事”。設想若非經歷一個社會化、普及化的過程,一些新詞新語縱使發明出來也不一定能流傳至今。
基于此,我們借助創新擴散理論(diffusion ofinnovation theory),嘗試梳理“出版”一詞在近代中國社會的接受過程。美國傳播學家E.M.羅杰斯(Everett M. Rogers)將創新的擴散過程劃分為五個階段:認知、說服、決策、執行、確認。這里,筆者在參考研究者對“出版”一詞出處的既有考證和探源(詳見注釋①)的基礎上,依據“晚清民國期刊全文數據庫”中“出版”索引詞的年度分布情況(見表1),將“出版”在中國的擴散過程分為三個主要階段。
(1)認知階段,從19世紀最后四分之一到20世紀初年(如果追求精確但可能失之武斷的話,不妨定為1879—1902年)。這一階段使用該詞的主要是“創新先驅者”(innovators),如黃遵憲(1879年使用)、姚文棟(1884年使用)、梁啟超(1899年使用)、嚴復(1902年使用)、張元濟(1903年或1905年使用)等啟蒙新知、提倡新學的傳統士大夫精英,他們“對新思想有著濃厚的興趣,這種興趣促使他們超越當地的交際圈子……往往會從該系統或外界獲取并引入創新思想,從而啟動創新思想在本系統內的擴散”。
(2)說服—決策階段,大致為清末“新政”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十幾年(1903—1917年)。這一階段更多人對新詞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傾向于做出接受決策。特別以清末民初三部正式法律(1906年的《大清印刷物專律》、1912年的《民國暫行報律》、1914年的《出版法》)中多次出現“出版”字樣為標志,說明決策當局逐步接納了該詞。盡管在時局動蕩中這三部法律的實際效力令人懷疑,但成文法中廣泛使用“出版”,畢竟體現了政治權威予新詞以合法地位的象征行為,亦會對全社會產生示范效用。本階段以“早期采用者”(early? adopters)為主體,尤其是上述法律的制定者(多為清末民初中央科層制政府內部的職業文官),他們“與當地社會系統聯系更緊密……在大多數系統總是最能把握輿論導向……在某種意義上,早期采用者的接受行為是對創新最好的背書”。
(3)執行—確認階段,“五四”新文化運動及以后(1918年后)。這一階段就“出版”得到持續不斷且穩中有升的使用而言,可視為新名詞的“定型”時期。一方面新詞的內涵和外延基本固定下來,另一方面“出版”從早期的精英話語,經官方話語、行業話語的衍變,最終“飛入尋常百姓家”,成為普通大眾的慣用語。本階段的使用群體主要是“系統內比普通成員略早接受創新……在人際關系網中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的“早期大眾”(earlymajority)和“在系統內的大多數成員接受了創新后……系統內部的大部分準則都明確支持創新后”才會追隨和信服的“后期大眾”(late majority)。當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對創新通常抱有根本性的抵制態度”的“落后者”(laggards)。
上述三階段的劃分有幾個問題需要做進一步的說明:首先,不同階段之間的劃分界限和節點不是涇渭分明的,而是存在交叉、重合之處,我們對今后建立在更細致分析基礎上的其他分期方式持開放態度。其次,人們在接受新詞的過程中不一定明確意識到某階段的結束或另一階段的開始,因而五種采用者的范疇只是一種“理想類型”,不應將其視為對具體存在的經驗個體的簡單歸類。第三,“出版”一詞的創新擴散在晚清民國的時空情境中不是一個孤例,實屬當時的一股流行風尚,即戊戌至辛亥期間大量“源于西方,借自日本”的新詞匯涌入中國,因而有必要將其放置在中日近代思想文化交流乃至東亞國家接受西方文明的大背景下予以審視。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包括“出版”在內的新詞匯在中國的創新擴散并不預設它是一個線性的、目的論圖式的“世界成長故事”(world-growthstory),恰恰相反,期間總是充滿了競爭、反復、沖突和逆轉。舉例而言,出版領域另一個十分重要的關鍵詞“版權”也獲得了成功接受,而同樣源自日文的“會社”(對英文company的翻譯)卻在“言語場”的競逐當中敗給了“公司”,被棄置不用,更加有趣的是,“出版社”這個結合了“出版”和“會社”的日文外來詞仍沿用至今。
這些一百多年前輸入的新詞,為什么有些流傳下來,成為現代漢語詞匯的一個組成部分?為什么有些新詞縱然一時風行,但終歸湮沒在歷史長河之中?為什么有些新詞非得經過一番改頭換面乃至“削足適履”之后才能落地生根?這些復雜的現象充分說明,新名詞的出現、擴散和接受不是一個單純的語言移植問題,而是牽涉深層次政治經濟制度、社會結構乃至文化模式的轉變。正如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所說:“事實上這些詞匯有一個總體變化范式,可以把這個范式看作一幅特殊的地圖,借助這張地圖我們可以看到那些與語言變化明顯相關的生活和思想領域所發生的更為廣闊的變遷。”因而,除了“一方面需要從詞匯學的角度對近代新詞進行詞源考據之外,另一方面還需要從觀念史的視角對關鍵詞進行梳理”,這樣才有可能揭示近代中國社會在“相關的生活和思想領域所發生的更為廣闊的變遷”。
二、版/板:技術工具用語的“剩余物”
根據《詞源》的解釋,“版”字分為六義:(1)筑墻的夾板;(2)牘,即用以寫字的簡;(3)圖籍;(4)笏,即手板;(5)城墻的計量單位,八尺為版;(6)印刷板。與本文論題相關的主要是第二義和第六義,不難發現,“版”字在這二義中都被訓為一種“工具解”。具體而言,“簡牘”的含義指向書寫(手寫、抄寫)工具,而“印刷板”的含義則指向復制工具。
如果按照錢存訓先生的說法“古代文字之刻于甲骨、金石,印于陶泥者,皆不能稱之為‘書’”的話,那么的確“竹簡和木牘是中國最早的書寫材料”。簡牘出現的具體時代已不可考,一般認為殷周之際已開始使用,今天的考古工作也出土了不少戰國時期的簡牘,如曾侯乙墓竹簡、睡虎地秦簡、郭店楚墓竹簡等。到了晉代,隨著新式書寫材料——紙的普及,“簡書”已經逐漸被“紙書”取代,當然此時的紙書仍是手抄本的形式。
印刷術在公元7、8世紀的出現,使“版”字的含義得到了新的擴展。也許由于中國獨特的雕版印刷工藝與書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雕刻之前,先由抄寫人將原稿謄寫在一張極薄的白紙上(稱為“寫樣”),再將校對后的寫樣反貼于印板(稱為“上板”),其后方由刻工根據墨跡在板上雕刻,所以符號“版”由書寫工具到復制工具的衍義過程顯得非常自然。隨著印刷術在晚唐五代,尤其是兩宋時期的迅速普及,“印刷板”的新含義也廣被接受,并在時人的著述中留下了“刻板”“印板”“刊板”“雕版”“鏤板”“開板”“鋟板”(在這些詞中,“板”“版”二字多可通假)等諸多描述,生動地記錄了新型傳播工具對語言文字的影響。
我們都知道,印刷與出版的關系可謂休戚與共,黃旦教授指出“‘出版’主要是‘古登堡星漢’的產物”,約翰·費瑟(John Feather)甚至直言“印刷和出版的歷史與破產同時存在”。這一點,我們既可以從西方15世紀最早的印刷家——古登堡(Gutenberg)、威廉·卡克斯頓(William Caxton)——身兼“出版人”的多重角色事實,又可以從中國19世紀近代早期的出版機構——外人開辦的點石齋石印局(1878年,上海)、國人創辦的中華印務總局(1873年,香港)、商務印書館(1897年,上海)的名稱中,看出二者之間的“家族相似性”。
然而,歷史的反諷之處在于,正當“出版”作為一個新名詞在晚清民國逐漸被多數中國人接受之際,幾乎與此同時,我國傳統以雕版為主的印刷術卻完成了一場“鑄以代刻”的技術革命——西式活字印刷取代了木刻印刷、機械動力取代了人工操作。換言之,在新的印刷技術條件下,符號“版”的“理據性”(motivation)已然大大弱化,“印刷板”與活字排印(typography)、刷印與壓印(press)變得“名實不符”,符號本身與其對象之間的連接已十分模糊,但偏偏在這個時候人們吸收了“出版”外來詞來描述書業變局后形成的新典范。
對于這樣一種看似吊詭的歷史現象,我們嘗試用意大利社會學家維爾弗雷多·帕累托(VilfredoPareto)的“剩余物”(residues)概念加以解釋。“剩余物”是帕累托用來分析所謂“非邏輯—實驗行動”的術語,由于原論述比較復雜,本文引用較為概括的闡述:“這種解釋有兩個組成部分,其一是相對持久的成分,他稱之為剩余物,另一種是相對易變的部分,他稱之為衍生物。剩余物呈現人的感情或心智的狀態。在古代或現代,原始或先進的人類社會中通常都可以發現這種剩余物。”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版”字作為一種已然過時的技術工具用語卻借“出版”新名詞得以“還魂”,這種“舊瓶裝新酒”的現象與帕累托歸納的第二種剩余物類型“集合體的持久性”(persistence of aggregates)尤為相關。集合體“以這種方式具有自己的性質,往往將擁有自己的名稱。這一名稱反過來又使集合體品格的概念持之有據,由于設想事物符合名稱的剩余物的作用。……集合體一經構成,一種本能,就像一種機械的惰性,用多變的力量,用連接事物,反抗由其他本能推動的運動;如果集合體的解體不可避免的話,最好保留下它的偶像……人們常說的對家庭、財產的情感,愛國主義感情,對自己的語言、宗教、同志的熱愛均屬于此類型剩余物。”也許出于集體意識,也許出于集體無意識,傳統就以這種方式宣示著自己持久性。
三、出:舊“解釋框架”的現代性轉化
其實,在“出版”新名詞獲得定型之前,還有人用“出”字來描述對應的社會實踐活動。據汪家熔先生在《“發行”“出”“出版”》中的梳理,汪康年師友的信件中出現不少“出書”的用法,如勞乃宣信:“嗣后出書,想可寄寧也”;張元濟信:“鄙意新出緊要圖籍,尤宜從速譯印”;高夢旦信:“前者倉促出書,訛字甚多”。可見,“出”字取代“刻”“印”“刊”“雕”“鏤”等字,與“版”結合為一個漢語新詞,也許并非毫無來由。
更具啟發意義的是早期來華的西方人對英文單詞publish的漢譯。德國傳教士羅存德(Wil helm Lobscheid,另稱羅布存德) 在1866—1869年出版的《英華字典》中,將publish譯為漢語單字“ 出” , 并舉例“ 出新聞紙”(to publish a newspaper)、“每日出”(topublish everyday)、“出賣部書”(to publisha book)。近半個世紀前,英國傳教士馬禮遜(Robert Morrison)在1815—1823年編纂的第一部《華英·英華字典》中,將publish譯為“頒行”“有文行世”“通行世間”。從上述兩例不難發現,這些西方傳教士對publish的早期漢譯并未包含復制工具的意涵,反而突出的是傳播、擴散的一種趨向和動勢。
中西詞匯之間的這些微妙差異,實則反映了不同“闡釋共同體”認知方式上的不同。早期西方傳教士之所以用“出”或“行”等行為動詞來翻譯publish,恐怕與該詞在西方語境中的內涵有關。費瑟指出,publish作動詞,簡單講就是“to makeknown”或“to make public”的意思。從構詞法來看,publish與public同出一源。到14世紀中葉,英語出現了“publishen”單詞,它由“publicen”(14世紀早期)演變而來。而“publicen”則源于古法語的“publier”(意思是“使公開、傳播出去、交流”)和拉丁語的“publicare”(意思是“使公開”)及“publicus”(意思是“公眾、與人民有關”)。從14世紀晚期開始,publish逐漸具備“以印刷和售賣、發行的方式向公眾提供書籍等”的今義。因而,西方傳教士選擇漢語“出”或“行世”,是在突出publish當中“公之于眾”“面向公眾提供”“使公眾知道”“在公共空間中流通”等與public有關的意蘊。
這使我們有必要探究一番西方的public觀念到底是什么。根據結構語言學的看法,詞語只有在語言系統當中作為對立物或差異物而彼此區分的情況下才能實現表意過程,所以我們將public放置在公—私(public—private)這對“基礎二分法”(grand dichotomy)中對照來看。約翰·湯普森(John Thompson)區分了西方自中世紀晚期、近代早期以來逐漸形成的公—私二分法的雙重內涵:第一,public指向“制度化的政治權力,它日益掌握在主權國家的手中”,而private指向“脫離了直接政治控制的經濟活動和個人關系”(二者均發軔于16世紀中期),當然這兩個范疇的區分不是絕對的,而是存在著由各種各樣中間組織(intermediate organizations)構成的“灰色地帶”。第二,public的意思是“開放”(openness)和“可供公眾使用”(available tothe public),這樣它就指向“在全部或多數觀眾面前的可見性和可觀察性”,而private是指將行蹤隱匿于隱私、秘密或小圈子當中。這樣一來,公—私的含義可置換為公開和隱私(publicnessversus privacy)、開放和秘密(openness versussecrecy)、可見和不可見(visibility versusinvisibility)等二元對立范疇。文森特·普賴斯(Vincent Price)的看法與湯普森十分接近,也認為public包含雙重含義,一種“被用來指代公共利益,更確切地說就是國家事務”,另一種指的是“公眾易于接近,比如‘公共場所’……‘公共’這個詞的要義在于開放性和易接近性”(availability)。多米尼克·雷尼耶(Dominique Reynié)基于法國的政治傳統和社會語境,提出了“公共輿論”中“公共”的三重含義:“既是一個特定的聽眾群(公眾)的產物,也是一種為人共享(共同)的意見,最后還是一種盡人皆知的意見(公開,也就意味著由眾人去評判)。”不難看出,這三重含義與前兩位英、美作者的雙重含義也存在明顯契合之處。總之,公—私二分法的雙(三)重含義各有側重,如果說前(兩)者更偏重于實質內涵,那么后者更偏重于形式特征,當然實質/形式之分僅是為了分析上的便利,在具體實踐當中二(三)者是密不可分的。
現在我們試著闡釋publish與公—私二分法之間的語義關聯。可以看到,只有當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產生了結構性的分化之后,publish才有了自己的主體和客體,才能用于描述信息、知識、文學、藝術、思想、觀念等象征形式從私人空間向公共空間的轉換—發出過程。換言之,publish的觀念和實踐預設了public的內涵和現實。當然,“預設”并不等于“因果”,不能說先有了public才有publish,前者的出現固然為后者提供了社會條件,但后者也是塑造前者的重要力量。所以,publish和public并不是決定與被決定的關系,也不存在孰先孰后的問題,毋寧說它們相互作用、彼此轉化,呈現出結構主義所說的同構性(isomorphism)或同源性(homology)。從人類社會結構變遷的長時段敘事來看,包括出版在內的大眾傳播的興起以及公—私空間的分化,都可以納入“現代性”(modernity)的宏大內涵當中,并且二者既是現代性的后果,也是現代性的推動力。
現在我們從抽象的觀念分析回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之中。當19世紀的西方人來到東亞、來到中國的時候,他們頭腦中內化的就是上述“解釋框架”(interpretative schemes)。所謂“解釋框架”,指的是“行動者在互動過程中所應用到的知識儲備(stocks of knowledge)中的標準化因素。解釋框架形成了共有知識(mutual knowledge)的核心,通過在互動過程中利用這些知識,可以理解的普遍性意義得以維持”。解釋框架并非知識和觀念的本質化產物,而總是位于特定情境(context)之中:“在互動交流的過程中,情境在某種程度上是以作為互動過程的內在組成部分而得到形塑和組織的。在互動過程中,行為的反思性監控習慣性地利用物理、社會和時間情境,這些情境使可說明性(accountability)得到維持,但是,對于情境的利用又再創造了與情境相關的那些因素。”
那么,當這套來自西方的解釋框架遭遇19世紀中國的特定時空情境時會發生什么呢?中國自有本土化的公—私觀念,且“經過宋明理學家五百多年的共同努力,公私的善惡二分法,早已淀積在中國文化的最深層結構里,成為價值系統中最核心的組成部分”。但經比較研判后不難發現,中國傳統的公—私觀與現代的public-private可謂圓鑿方枘:“中國人傳統上一方面沒有‘公共精神’這一類的詞匯的觀念,另一方面也沒有強調或護守‘私人領域’的觀念。在中國傳統中,‘重己’思想與‘去私’思想間存在著很大的緊張性與矛盾,這種內在的緊張性與矛盾使‘公’‘私’觀念無法各得其所,也使‘公’‘私’失去立足點。”
可以說,中國傳統的公—私觀并不具備public—private的實質內涵(公眾與私人)以及形式特征(公開與隱私),而在“依靠小農業與家庭工業相結合而存在的中國社會經濟結構” 中,也缺乏公—私分化的新型社會關系。不過,與其說這反映了中西文化方面的差異,毋寧說是人類社會處于前現代階段的普遍生存狀態。“集體與個人的關系,在宗法共同體的農業社會中是一種以物的孤立性為基礎的人的依賴關系,而在商品經濟發達的條件下則是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在缺乏普遍的社會物質交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體系的宗法農民群體中,個人、個性的概念在實質上只能是孤立的自然人而不是獨立的主體,集體、整體的概念在實質上也只能是停滯在社會中對聯合的狹隘需求,而不是通過契約來建立的天生獨立的主體之間的相互關系和聯系。”
因此毫不奇怪,隨著中國社會危機在近代的全面爆發,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精英深刻感受到現代性轉型提出的“本體性安全”(ontologicalsecurity)挑戰,一時之間與public—private觀念相關的話語,如“合群”“合眾”“社會”“公民”“國民”“己”“獨”“個人”等充斥于彼時的思想論域當中,成為人們激烈爭論的焦點。例如,梁啟超圍繞“新民”提出的一套新的人格理想和社會價值觀,“關注的基本問題是群、集體的能力和群體的凝聚力”。而嚴復也發現,西方富強的奧秘在于“它們有能力促進個人的建設性的自我利益,以及解放個人的活力,并利用這些活力去達到集體的目的”。
正是在這樣一個社會劇烈變動的時代,“出版”作為一種對應于西方publish的新名詞、新觀念、新實踐被引入,并在推動中國近代社會的整體轉型過程中發揮了自己的作用。黃興濤教授將清末民初新名詞表征的現代性歸納為四個方面:第一,直接生動地反映現代性物質文明成果;第二,直接具體地反映現代性制度設施;第三,集中凝聚現代性的核心價值觀念;第四,廣泛反映現代性學科知識和成就的學術術語。如果從廣義的“出版”概念出發,將其視作一種系統的制度化媒介來看待的話,那么它或多或少、或深或淺、或隱或顯地體現了上述所有四個方面的現代性意味。
晚清民初著名報人林白水曾言:“中國的人本沒有公共的觀念……做百姓的人既沒有公共的事情做,那公共的觀念自然愈弄愈沒有了。”而他創辦白話文報紙,就是緣于“不識字便不會看報,不會看報便不曉得外頭的事情,就是大家都有愛國心,也無從發泄出來了……倘使這報館一直開下去,不上三年包管各位種田的、做手藝的、做買賣的、當兵的,以及孩子們、婦女們,個個明白,個個增進學問,增進識見,那中國自強就著實有望了”。這可以視作那個時代人們致力于publish和public本土實踐的生動寫照。
四、結語:一個“糾纏式”的詞語
本文考察了“出版”作為近代從日本引入的新名詞在清末民初的創新擴散過程,并根據人們的接受程度和使用情況將其分為三個階段:認知階段、說服—決策階段、執行—確認階段。
進一步分析發現,出版中的“版”字是我國古代雕版印刷技術遺留下來的一個工具術語,盡管這種印刷技術在“出版”一詞傳入中國時已同步被取代,但它仍然歷經一千多年(從7世紀到21世紀)的歲月沉淀,持續地發出“執拗的低音”,宣示著自己的歷久彌新(如在數字出版、出版融合、互聯網+出版等更新穎的名詞中)。
如果說“版”字體現了傳統的延續,那么“出”字更多具有現代性“斷裂”的向面,從而彰顯出新名詞之何以為“新”。它裹挾著現代性的“解釋框架”,挑戰了前現代中國的社會政治秩序和文化價值結構,推動“舊邦”賡續“新命”,并在此轉型過程中尋找到自身的合法地位——現代出版的觀念和實踐在中國得以落地、生長、壯大。
雷蒙德·威廉斯在撰寫文化與社會的關鍵詞時強調:“在特殊的社會秩序結構里及社會、歷史變遷的過程中,意義與關系通常是多樣化與多變性的……通過不同的方式,語言里出現了各種形式的新關系及對現存關系新的認知。這些方式包含了:(一)創造新的語匯;(二)對舊語詞的適應與改變,甚至有時候是翻轉;(三)延伸;或(四)轉移。”
那么,對于“出版”這樣一個關鍵詞,我們可以借用德國學者費南山(Natascha Gentz)提出的概念“糾纏知識”(entangled knowledges),將其稱為一個“糾纏式”的詞語(entangle dword)。所謂“糾纏”,是指文化融匯過程中的一種現象,“利用對舊知識分類的假設來全面推廣新知識,使其易為人接收,從而保證新知識的實用價值,同時還將與新信息傳播緊密相連的新知識秩序介紹進來”。“出版”就是這樣一個融合了“舊知識的沉淀和新知識秩序的萌芽”的新名詞,并且在本土化的實踐語境中逐漸被吸納入一個“新的知識分類體系”當中,從而體現了其糾纏性質。
延續上述思路,還可以進一步將出版關鍵詞“糾纏”的內涵劃分為三個方面:第一,從時間范疇來看,體現了傳統與現代的糾纏,印證了“傳統的影響從未完全消失,即使在流動或變化最頻繁的當代社會也是如此”;第二,從空間范疇來看,體現了本土和全球的糾纏,地方化的語境(context)與某種他方的、遠距離的社會實踐結合在一起,呈現出“全球本土化”(globalization)的景觀;第三,從變革機制來看,體現了技術與社會的糾纏,對于這一點,威廉斯曾以電視為例做出過說明:“我們不但要拒絕所有形式的科技決定論,我們同時也得自我警惕,不要以為科技完全是被外在力量所決定。科技決定論是個與事實不符的概念,因為它無視于實質的社會、政治與經濟上的意向,反而去強調發明創造的自主性與抽象的人類本質。然而,以為科技完全是被外在力量所決定,同樣也是片面之詞;畢竟,人類生活過程中,影響力的來往,不是單方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