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的家族簡史

家鄉(xiāng)口岸往事

我家住在長江邊上。

小時候，我多次從本地碼頭登上三層大輪船，隨我爸去上海出差，在船舷邊看滾滾江浪，夜晚在船上臥鋪休息入睡，次日清晨即可抵達上海，在十六鋪碼頭下船。甚至在我剛上大學時，還從這里坐過一兩次輪船到南京港。

我的家鄉(xiāng)泰州地處淮揚地區(qū)，毗鄰江河，水土豐潤，氣候宜人，美食尤其獨特。我也是長大后，品嘗了海內(nèi)外各種美食，才明白我故鄉(xiāng)在此方面的美妙之處。有相關(guān)竹枝詞云：

萬家燈火比鄰居，

蝦菜登筵美如菇。

州里江流通口岸，

清明時節(jié)賣鮰魚。

是的，我小時候和爸媽在老宅吃飯或參加本地宴席，每到時節(jié)，即可品嘗不同的江鮮與河鮮，包括鮰魚、鰻魚、河豚，尤其今天幾乎再也見不到的刀魚。我記得總有一段時間，我媽會買回幾條刀魚清蒸，其刺細，需慢抿，味極鮮。后來我大學畢業(yè)工作了，回家和老同學聚會，一般也都是至江邊魚館品嘗各種魚蝦。現(xiàn)在長江十年禁漁，是要讓長江里的生物休養(yǎng)生息，保護和維持自然生物的多樣性與地球水流環(huán)境的長期良性發(fā)展。

爺爺?shù)臓敔斣缒觊_辦私塾教授家族子弟。爺爺?shù)母赣H在錢莊管事，后在當?shù)匚餍墙珠_辦五洋店，經(jīng)營生活用品，包括進口面粉（洋面）、煤油（洋油）、肥皂（洋堿）、香煙（洋煙）和洋燭等。口岸西星街自明代起即是官家“口岸都察院”所在，后成為當?shù)刂饕虡I(yè)街區(qū)之一。惜曾祖英年早逝。

出生于1920年的爺爺，時年不過二十，作為長子繼承家業(yè)。他努力經(jīng)營，聯(lián)合工商，解放初期，甚至成為了當?shù)厣虝L。當時商會下轄：木業(yè)、南貨、銀樓、棉布、糧油、過載行、旅館、餐飲、藥房、鮮肉等14個同業(yè)公會，有會員328人。商會熱心支持地方公益，積極捐獻，為地方建橋、建設(shè)義渡局與救生局。

爺爺?shù)母赣H在世時和西星街河對岸的西周村高家結(jié)為了兒女親家。高家開油坊，勤奮善經(jīng)營，亦稱高家油坊，小有名氣。高家家道殷實，有一長房長女聰慧賢淑，白凈端莊，人稱高家大小姐，許配給了我爺爺。據(jù)說，奶奶當年出嫁，送嫁妝的隊伍有幾里長，推、挑、抬、提，閃光锃亮的殷紅實木家具，包括柜、櫥、條幾、被服帳褥、銅香爐、錫燭臺，一應(yīng)俱全，擺滿了家中前后兩進房屋，包括廂房，還有金銀首飾。

爺爺?shù)牡艿?922年出生，自幼聰穎好學，眾人稱贊。抗日戰(zhàn)爭期間，考入了當時已遷往重慶的中央大學教育系。為了求學，他背井離鄉(xiāng)，沿西線獨自前往重慶。

本地近代工業(yè)發(fā)展得早且迅猛，小時候，我們的父輩們基本上不是在各種工廠里工作，就是在港口、碼頭和港務(wù)局工作。我記得工廠有自行車配件廠 、電光源廠 、合金粉末廠 、壁紙廠 、繅絲廠 、藥廠（今揚子江藥業(yè)集團）、藥機廠 、軋鋼廠 ，還有船廠 ……

我從三個月起，就在媽媽所在的自行車配件廠托兒所由保育員帶著，媽媽下班后來接我。暑期，我媽所在的工廠會在禮堂舉辦職工子女班，配有當?shù)貎?yōu)秀教師。我記得當時主要負責的是孔素蘭老師，她教語文，語言生動，神情豐富，我感覺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沉浸式”教學，確實引人入勝。后來其成為本地口岸小學校長。今年孔老師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前幾年還聽說她和我二伯母一家一行十多人從南京出發(fā)至意大利旅行。

我三四年級的暑假都是在這里度過的。記得當時有語文、數(shù)學、音樂、體育等課程。課間有午餐，上下午有點心。老師們還會時常組織去樓上圖書館、乒乓球室、電視室和戶外花園活動。

媽媽廠里的圖書館，那一排排滿架的書是我的最愛。記得那時看過連環(huán)畫《茶花女》《紅樓夢》等系列，雖然年齡小，但是翻來覆去看，也就讀明白了。后來，稍大一些，讀了很多類似的中外書籍，尤喜長篇名著，也喜歡《十月》期刊。

課程結(jié)束，會有精心排練的匯報演出，我還當過一次主持人，那時的我是童花頭。記得我參與演唱和表演的是《小螺號》與《采蘑菇的小姑娘》，也有同學演唱《我的中國心》和《夢駝鈴》，那悠揚略憂傷的歌聲，給人印象尤其深刻。

現(xiàn)在，我還能記起舞臺邊深紅色的絨幕布和禮堂里一排排配有小桌子的橙黃色木座椅，以及笑著觀看我們表演的爸爸媽媽們。

一家人的下放時代

從小我就好奇，媽媽的老家在安徽一個叫臨泉的縣城，她是怎么從那么遠的地方來到揚州泰州，然后嫁給我爸的？

那時，身邊的小伙伴們中，有幾位的媽媽是上海人，在知識青年普遍被下放、扎根農(nóng)村、進行鍛煉和改造的七十年代，嫁給了本地人，定居下來。很多也和我媽在一個工廠里。

斷斷續(xù)續(xù)聽媽媽講述過去的故事，往事徐徐展開，我也更明白了，世間萬事，冥冥之中，命運有如此安排。

記憶中，爺爺談吐舉止有風度，書法超然，書房里有他一張年輕時期著長袍的照片，俊朗儒雅。解放初期，爺爺三十一二歲，已是當?shù)厣虝L；只是，1957年，他三十七歲，被打為右派；1966年開始的“文革”，更是一大家子被下放鄉(xiāng)間。爺爺中青年時開始棄商從教，直到退休……

爺爺晚年每日習書法，署名“梅叟”。后來，他把自己的習作整理成冊，一一送給子女留存。各家都有爺爺贈送的裝裱好的書法掛幅，我家的兩幅寫的是“萬翠”和“春風”。隨著年歲增長，我越來越能理解這份禮物蘊含的爺爺對家族后代的深情厚意。書房里，因之也總是有一份熟悉的清新古雅風。

我爸出生于1950年，五六歲時，他的母親即我的奶奶患傷寒不幸去世。當時，爸爸的兄弟姐妹年紀也不大，大哥大姐二姐十幾歲、二哥九歲、妹妹更小……

爺爺又娶了一位妻子，弟弟妹妹們也出生了。一大家子的生活，開始隨著時代顛沛流離，充滿了艱辛與苦樂。爸爸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與家庭環(huán)境下長大的。

聽爸爸的朋友說，中學時候，他外號是“鐵頭”，就是犟得很的意思。那時，爸爸是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字寫得好，作文經(jīng)常是年級優(yōu)秀范文。哥哥姐姐們也都有這些特點，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存誠先生即我爺爺?shù)暮⒆印?/p>

2021年的暑期，我和爸媽及孩子去了云南旅行一周。回到南京，即開始新一輪新冠防疫，只能宅家。我爸給我女兒手繪了一張精美的鋼琴練習計劃表，字體像仿宋，年輕時的繪圖制表水準依然在，見者皆贊嘆。

爺爺成為右派，其長子即我大伯被迫從揚中縣中學退學。聽說，他小時候出門玩耍，傭人帶著一袋子錢跟著，生活可謂優(yōu)裕。后來，家里最后一位保姆也不得不離開這些帶了幾年的孩子們，我爸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位照顧他和妹妹的姆媽。

我的兩位姑姑聰穎好讀書，在“文革”前期，幸運地完成了學業(yè)。爺爺?shù)拇巫蛹次叶腿蛹次野謩t不可避免地各自被下放，學業(yè)中斷。爺爺?shù)乃淖蛹次沂迨搴蛶孜恍∨畠杭次业墓霉脗儎t隨爺爺奶奶被下放。李家大多數(shù)人離開了老宅，全家再相聚，已是多年后……

我爸在“文革”后，邊工作邊學習了機械、管理、法律、財務(wù)等課程，后成為當?shù)睾辖鸱勰S管理者，尤懂機械。我記得他后來還研究發(fā)動機與化油器。

我二伯自學財務(wù)，先任田河商業(yè)社總賬會計，后成為一把手。我娟飛姑媽也自學財務(wù)，說每次去縣里考試，都名列前茅，做會計直到今天。

我大伯在電光源廠，是供銷科多年的資深負責人，大家都很敬重他。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大伯家找堂姐們玩，大伯總是會把大媽媽（地方俗語，即伯母）特地給他留的好吃的讓我品嘗。

我叔叔一直隨爺爺奶奶在鄉(xiāng)下讀書，后回城。叔叔幸運地子承父業(yè)，成為優(yōu)秀的中學數(shù)學教師，在口岸中學任教，及至成為當?shù)亟逃志珠L。我叔叔和爺爺相貌尤為相像，風度也相似。

今年冬天，我給爸爸買了一頂毛氈禮帽，爸爸有一天戴著出去散步，我看到后，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好像爺爺”。

爺爺和叔叔都曾就任的口岸中學也是我的母校，這是一所有近百年歷史的學校。很多值得敬佩的地方人士都有為之努力與奉獻。姑姑們后來有的成為語文教師，有的從事財會工作，還有的在工廠工作。

那段歲月，爺爺奶奶帶著孩子們住在鄉(xiāng)下兩間瓦房里，清貧，辛勞，尚安好。

我娟飛姑媽那時才十幾歲，面容姣好、愛唱歌跳舞、總是笑盈盈的。我媽說初見她，在烈日下，她彎著腰，細細的兩條腿插在水田里，正一排排插秧。

老宅里的孩子

我出生后，和爸媽住在老宅東廂房，房里鋪有寬條木地板，朝西有四扇木框玻璃窗和兩扇有轉(zhuǎn)軸與插銷的木門。窗外是鋪著青石板的天井，因為夏天經(jīng)常澆水，石板很光滑，窗下則一般會有些花草與盆景。有一次，鳳仙花開放了，我媽用古法給我染了一次指甲，豆蔻年華的歡樂。

聽說，“文革”期間，造反派打開過此屋地板尋找金銀，自然無果。奶奶說，家里早期也是有的，但是那么多孩子等著吃飯，只能一個一個拿去賣了，換錢買糧食。

老宅是古式建筑，木材用料多，一側(cè)房屋在那個時代被拆了拿去它用。所以，除了天井，我們其實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夏天乘涼看星空，很開闊。

我七八歲時，大伯一家搬到有獨立院子的新家，我爸媽則搬到老宅東邊正屋。這東廂房成了我的房間，每天在窗邊的桌旁燈下寫作業(yè)，從一年級到六年級。

我記得某年寒假，在清華上大二的堂哥從北京回來了。下著雪，他有同學朋友來訪，一位是我媽工廠廠長的兒子，在北京交通大學讀書；一位姓余，在河海大學讀書，他還帶著一位溫嫻可愛的戴著眼鏡的女友，說是大學同學，蘭州人。那天，窗外雪花漫天飛舞，旋轉(zhuǎn)飄落。堂屋的六扇木格門，木格上一面貼的是紙，緊緊關(guān)著，一般會有點漏風。我聽見他們歡聲笑語，海闊天空，很是向往，甚而遐想自己以后上大學的景象……

對了，更早一點，某年夏天，在上海同濟讀書的表姐回來住了幾天，表姐那時青春靚麗，眼睛烏溜溜的，十分閃亮，她讀研究生時，還是她們大學的招生形象代言人。二十多年后，我因工作去美國，在表姐家翻看老照片，有看到那期刊上她的身影。她那次回口岸，穿的是深咖啡色超短裙套裝，很是別致時髦，記憶猶新。

回到我家住的東廂房。在一個大衣柜里，內(nèi)壁貼有爸爸的一張獎狀。我小時候鉆進去看，是關(guān)于橫渡長江的。爸爸說，年輕時，工作之余，常和朋友們到南官河游泳，有時也去長江游。那時是和好友阿頭大大（當?shù)厮渍Z，即伯伯）一起參加地方組織的橫渡長江比賽，好友贏得第二名，他也取得了第四名的好成績。想來，那時的日子雖清貧，卻也有青年們的歡樂與頑強。

我時常會想，爺爺是讀書人，爺爺?shù)臓敔攨⒓舆^科舉考試后在老宅開辦私塾，爺爺?shù)牡艿芤约巴呌H屬中有好幾位考上當時的中央大學和上海山東等地的大學，當爺爺看到自己的下一代大多不能正常完成學業(yè)，社會生活與身份發(fā)生這么大的轉(zhuǎn)變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與感受？有對命運、對社會的不公感或困惑嗎？我想，心痛之余，應(yīng)該也只能直面并接受。

無奈，隱忍，淡然，期盼，也是人生種種吧。我記得爺爺一直笑看風云，淡泊名利，文人氣派。談起往事，有時微笑，有時搖頭，絕不多言。

幸運的是，爺爺?shù)膶O輩即我們這一代，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光，又可以讀書、經(jīng)商，甚至留學，開啟家族新的歷程。父輩們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也都各有所成，養(yǎng)育好了后代。父輩們在老家，經(jīng)常聚會聚餐，時常可以看到他們分享舉杯相慶的視頻，和和睦睦，整整齊齊，歡歡喜喜，團團圓圓一大家子。

繼續(xù)爸爸的故事。長輩們會提及，爸爸青年時，是比較艱苦的。十幾歲被下放，去碼頭挑煤，一根扁擔，兩籃沉重的煤炭，從細長的跳板一步一步走到船上。顫顫巍巍，不注意就可能掉下河去。爸爸說，現(xiàn)在想來，不知道當時怎么挑得動的，怎么走過去的，因為他從沒做過這樣的苦力。

下工后，和伙伴們一起回到簡陋的茅屋，幾個大小伙子煮稀飯，沒有菜，每人一大碗稀薄寡淡的湯，幾乎看不到米粒，整日饑腸轆轆。床板上也就是墊了一點稻草吧。從當時的照片看，那時的人確實都很清瘦。

又聽說，二伯母的母親，一位我記憶中留著齊耳短發(fā)，總是有著慈祥笑容的奶奶，那時正在碼頭的公家食堂做事，常常會偷偷塞給我爸爸一些吃的。我小時候，時常會在老宅遇見這位從江邊龍窩口來的溫暖的奶奶，她總是親熱地喊我“小麗兒”。

爸媽的愛情故事

爸爸有一群從青年到老年一直相伴的朋友，幾乎每年聚餐，一起喝酒、聊天，春天品江鮮，冬天吃羊肉……他們曾經(jīng)一起讀書，一起被下放，一起工作，經(jīng)歷了結(jié)婚生子，現(xiàn)在大多在各城市幫助子女照顧孫輩。

我媽說，爸爸被下放后，在田地間、碼頭上干活，有位張姓朋友一直和他在一起。這位朋友比較敢闖，他率先走出去，參與了當?shù)刂饾u開始的建廠項目，某次出差到了安徽臨泉，和當?shù)匾患夜S建立了技術(shù)合作。

工作進展得很順利，他也喊上難兄難弟包括我爸一起參與。這個安徽的工廠呢，負責人是一位熱情好客的中年人，他時常招呼這群從江蘇來的年輕人去家里吃飯，他的愛人就是我媽的親姐姐即我的姨媽。是的，那位中年人是我溫厚樂觀善良的姨夫。我媽那時剛高中畢業(yè)，常去姐姐家。年輕的舒仁和秀蘭（我爸我媽）在這里相遇、相識了。我媽年輕時秀美端莊，我爸說那是一種典雅美。

臨泉的姥爺姥姥早年開辦船廠，1958年公私合營，他們放下產(chǎn)業(yè)，回鄉(xiāng)守田，鄉(xiāng)名為張灣。我媽回憶小時候在船廠，她的爺爺身穿長袍馬褂，頭上戴著氈帽，兩手背后，經(jīng)常拿著一根一米長的木尺棍。媽媽說，她的母親即我的姥姥覺得有點遺憾，家里造了一輩子船，最后沒有給自家留下一艘。

姥姥姥爺有五子二女，大兒子即我大舅進了公家的船廠，四舅隨父母在張灣鄉(xiāng)間，二舅三舅五舅當了兵。舅舅們復員后，二舅在淮南礦業(yè)學院就職，三舅在臨泉縣政府就職，五舅也回到了張灣。我爸來到安徽時，他們的大女兒玉蘭已成婚，小女兒秀蘭即我媽正在等待推薦上大學的好事。因為當年的名額被擠掉了，她正在等待下一年的機會，臨時在郊區(qū)的供銷合作社工作。

一天，我媽正在店里，張姓朋友的女友（江蘇本地一起來的）急匆匆找她，悄悄告之，因為他們是外地人，又在辦廠，當?shù)孛裾謶岩伤麄兊纳矸菖c意圖，讓一行人去下。她很慌張，請我媽出出主意。我媽想了下，帶上一名親戚，和這女孩趕到民政局查看。果不其然，年輕人們坐在屋里，門敞開著，旁邊有窩窩頭午餐，但不見工作人員。我媽一看，門都開著，說，那還不趕緊跑？傻呆這里干嘛。我爸倔強地說，不走，看他們查什么。在處于“文革”時期的1973年，這可以算是流竄吧……大家商量了下，還是決定走為上策。

這些年輕人在臨泉和附近的馮營辦了兩個廠，往來時，經(jīng)常會路過我媽在的供銷社，那時，幾十里路都是徒步。后來，我媽陪同那女孩也去了一次馮營的工廠，看望他們。工廠辦得不錯，熱火朝天，欣欣向榮。都說江蘇人聰明，懂制造，絕非虛言。

我姨夫家的三子即我福紅表哥回憶說，那時他還小，也去過一次我爸他們的鋁合金刀具廠，只見我爸戴著護袖，正在砂輪邊轉(zhuǎn)著、磨著，火星四射，他印象深刻。我也記得，福紅哥后來在上海當武警，英姿颯爽，曾坐船到我家老宅看望我爸媽。

前面說了，我爸在的工廠距離我媽工作的供銷社有幾十里路，當時沒有汽車，沒有大道，只能徒步走鄉(xiāng)間小路。有一次我爸來到店里，說在江蘇老家，知識青年可以回城了，朋友幫助辦理好了手續(xù)，他想買些禮物帶回去，也是告別下。因為爸爸在老家，時常在大哥家吃飯，想給大嫂和侄女們帶些紅糖和肥皂。那時買東西需要各種票，我媽自然給予方便，快速辦妥，不在話下。

1974年，我爸回去后，開始給我媽一封封地寫信。介紹本地屬揚州，風景優(yōu)美，文化深厚；靠近長江，去上海坐輪船很方便；家里之前是右派，剛平反回到老宅，父親是教師，要不要來看看；你再不來，我二十四了，家里要介紹對象了……

我媽在安徽和家人說起此事，所有人一律反對。媽媽的眾多兄弟和姐姐即我舅舅姨媽及姥姥均不贊同張家小閨女遠嫁，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根知底。媽媽的哥哥們讓妹妹安心在家等下，很快可以上大學，小舅舅更是強烈表示反對，舍不得姐姐去遠方。姨夫有次出差江蘇，他帶著一歲多的小兒子即我福運表哥，特意到李家來看了看我爸。回安徽后，他說，這家人住在一個古香古色的建筑大院里，爺爺是讀書人，我爸有一位小妹妹長得娟秀可人，會唱歌。看起來整體印象不錯。

我媽那時正值青春年華，身邊其實不乏追求者，一方面她還在等著上大學，一方面左挑右挑也沒碰到合適的人，對這樣的信件用意是明白的，但很難想象自己要去那么遠的地方，也就不了了之。媽媽說，她當時心有所動的地方是“右派”“教師”這樣的字眼。經(jīng)歷過“文革”，所在學校的校長被批斗，她明白這樣的人往往是有學問，值得尊敬的人，其后代一般也聰明。“揚州”“上海”，是的，這也是挺令人向往的地方。

又過了幾個月，進入1975年，臨泉果然“臨泉”，上游河南決堤，泉河發(fā)大水了，水流沖垮了店鋪、街道和房屋，姨夫家也被淹了……媽媽和姐姐一家臨時住到大十街，這也是我姨的裁縫店所在地。在這滔滔大水之際，我媽正恍惚著，我爸從天而降，突然來到眼前。

原來，他從江蘇特意趕來找我媽，當時并不知道這大水。他先到姨夫家，看到房屋被淹，無人居住，詢問著一路來到大十街。見到我媽，他說，跟我走吧。我媽想，這也許就是天意吧。

然后我媽跟著我爸來到泰州，走進老宅，向爺爺奶奶問好。我媽說，那一刻，她心里明白了，她應(yīng)該在這里。就此心安，我爸亦然。

我爸媽就這樣結(jié)婚了，然后有了我。

李麗潔，筆名時光，出生于泰州，自幼喜讀書。18歲至南京上學，從事科技工作。至今已定居南京二十余年，游歷多國。近年多閱讀研究東西方歷史與文化、中國典籍、西方哲學、藝術(shù)類文章，追本溯源，探索人生，思考過去與當下。圍繞家鄉(xiāng)、南京創(chuàng)作了系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