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語

一

桌上的燭火在微微地顫著，已近子時，丘處機放下手中的書，感到身上有些寒意，順手抄了一件長衫披在身上，起身推門走到院中。白色的驛馬聽到了主人的動靜，頭向這邊轉過來，抖了抖鬃毛，發出低沉的鼻息。繁星布滿天空，閃著白光。眼前的興都庫什雪山仿佛觸手可及，就在幾日前，縱馬遠眺之時，皚皚雪山像一條長長的白練嵌在天際，待到真正踏進山來，卻又是另一番光景，山石威壓，空谷回響，一切都裹在寒氣和靜謐之中。今夜所駐的客棧坐落在一個高坡上，挑在峰前的半空中，院子周邊零落地堆著一些石塊和柴木，防止住客不小心踏空。坡底是尚未解凍的溪流，連著山腳河岸的松杉，形成了一片巨大的黑塘，微風中的枯枝黃葉，發出沙沙的聲音，更顯山居之空曠。

丘處機想起兩年前離開山東登州昊天觀時，給他送行人群中那個叫小訥的孩子。小訥是丘處機在一個集市的角落撿來的，撿的時候大約三四歲的樣子，身上長滿了癩瘡，不說話，開始大家都以為是個啞巴，心地慈悲的丘處機從東萊山上采來草藥，耐心診療，竟把這頑疾給治好了，孩子這才開口說話，詢問得知，他的爹娘都死了，無家可歸才流落街頭，丘處機就留孩子在身邊做點雜務，并給他起名小訥，盡管沒有正式收他為徒，但丘處機喜愛這孩子的質樸，平日里教了他許多道理，而這小訥也很懂事，畢恭畢敬侍奉師父，不離左右。

丘處機離開的時候，個子矮小的小訥被擠到人群后面，踮著腳遠遠地望向自己。丘處機本想過去叮囑兩句，誰知他倏忽不見了，再次出現時是在丘處機西行隊伍路過登州城口的山隘時，小訥站在一顆巨石之上，奮力地揮手，好像又說不出話一樣……丘處機對這個孩子的意象在這個時候從頭腦跳出來，并不感到意外，因為自西行以來，小訥都藏在自己的身體里，卻已經不是那個真實的孩子，而是年輕的自己。

幾天前，阿里鮮帶來了成吉思汗的旨意，阿里鮮的口音有著濃重的異域味道，大聲宣旨道：

“真人來自日出之地，跋涉山川，勤勞至矣。今朕已回，亟欲聞道，無倦迎我。”

阿里鮮是西夏人，頗通漢話，成吉思汗特地派他出來，遠赴漢地迎接丘處機。除了阿里鮮，一路同行的還有宣使劉仲祿，劉仲祿是這次遠行的關建人物，是他告訴成吉思汗在漢地有個活神仙，名叫丘處機，已有三百余歲，深諳長生之術。這激起了成吉思汗的興趣，成吉思汗想見見這個活神仙，長生不死是自己的愿望，他要去試一試，他希望擁有屬于自己的超長的生命空間，去包納雄心和野心。

丘處機知道過不了幾天就要見到成吉思汗，他該如何去解釋長生之術，又該如何去見這個傳說中令人畏懼的君王。這些問題他反復思索了很多遍，然而真要面對的時候，心里還是有些沒底。丘處機回到房間掩上門，用手熄掉燭焰，和衣臥在床上。慢慢地，黑暗從四周涌起，壓在整個人身上，外面一片靜寂。夢里，小訥盤腿坐在身邊，眼睛盯著自己，用稚嫩的聲音問道：

“師父，人能活多長時間？”

丘處機說：“不一定，人的命數不一樣，壽命也會不同。”

小訥說：“師父，馬鈺師伯是個活神仙，德行很高，但為何卻很早就去世了？”

丘處機說：“修行的目的并不是延長壽命。”

小訥說：“如果目的不是為了延長壽命，那是為了什么？”

丘處機說：“修行就是為了人更好地活著。”

小訥說：“師父，每次您設醮祈法，眾人大多求長壽，您可是每次都答應的。”

丘處機說：“人對死亡是恐懼的，只有遠離死亡帶來的恐懼，他們才愿意去感受世界，去包容萬物，元神才能俯瞰當下，認清自己，更好地活著。”

小訥說：“也就是說，通過騙他們修行可以長生不老，以此來引導他們自我改變，是符合道義的？”

丘處機說：“這不是騙，這是順應德行，仙道貴生，無量度人，普通人追求生命的長度，然而修行的人追求的卻是生命的質量，從這個角度也可以說，真正的壽命是符合德行的壽命，做到貴生、重生、樂生，具有神仙一樣的境界。”

小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天一放亮，丘處機就起來了，正在院內的青石板上打坐。突然間，外面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來人正是宣使劉仲祿。丘處機導引氣息，抬眼望向仲祿，朗聲問道：

“這么早宣使就過來，不知是有什么事嗎？”

劉仲祿見丘處機已有回應，長舒一口氣，趕忙踏近一步，拱手道：“真人莫怪，實在是事出突然，仲祿失禮了。”

丘處機笑道：“宣使客氣，但說無妨。”

劉仲祿說：“這里原屬回紇人的領地，去年大汗西征路過時，一些回紇人被小人蠱惑，對我軍甚是抗拒，我軍數十名官兵被投毒暗算，大汗震怒，令人合圍此地，殺掉這里的所有人。劉某本以為經此一劫，此處已無人跡，當下應是個安全所在，就安排真人在這里歇息一宿，沒成想，今早不知從哪里來了百十號回紇土人，圍聚此處，可能是看到我們人馬不多，非征戰之師，想謀圖報復吧。我派了幾十名精壯甲兵把他們擋在外邊，現在正在對峙著。前些時日，大汗曾派博爾術將軍率部迎接真人，不知什么緣故，遲遲未見，若將軍在，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劉某擔心這些刁民驚擾真人，想用快馬護送真人先行離開，劉某事畢隨后就來，還請真人應允。”

丘處機是儒道大家，體性淡然，并未將自己的生死看得多重。但轉念一想，隨行的這些兵士奉成吉思汗的旨意護送自己，若自己執意不走，勢必迫使這些人猛出殺手，以紓解護送危局，這樣一來，又將有不少人送命。相反，若自己聽從劉仲祿的建議，雙方也未必會起沖突，反而可能會得個萬全的結果。

意念到此，丘處機道：“但憑宣使吩咐。”

隨后，丘處機稍事整理，揚鞭上馬，由兵士和一眾弟子簇擁著，朝西南方向絕塵而去。跑過大約十里路程，由于要等劉仲祿，他們一行開始邊走邊停，放慢向前行進的速度。時間已過晌午，身后傳來人馬的聲音，為首正是宣使劉仲祿，見到丘處機，劉仲祿翻身下馬，面露喜色道：

“仲祿護駕來遲，真人莫怪。”

丘處機說：“丘某本是山野之人，勞宣使費心。不知道回紇之圍怎么解決的。”

劉仲祿說：“真人離開以后，對方人數越集越多，竟有二三百人，好在人數雖眾，卻是村夫莽漢居多，真正的行伍兵士反倒沒有，所以他們只是虛張聲勢，倒也不敢輕舉妄動。正當我們突圍不得的時候，博爾術將軍帶領著一千名騎兵趕到了，先前，他們錯走了另一條路，所以讓我們久等不著。大將軍一來就斬了為首的回紇人。我擔心著真人，所以趕忙追趕真人來了，大將軍清除遺患后，也很快會來拜見真人。”

丘處機面色凝重道：“沒想到，幾個時辰不到，又有生靈涂炭，驅離即可，不需真下殺手。”

劉仲祿道：“真人說的是。”

言談間，又行了三五里的樣子，一陣戰馬嘶鳴從后面傳來，劉仲祿道：“大將軍到了。”

丘處機定睛一看，一大隊人馬疾馳到眼前，前排中間一位的正是博爾術，邊上數名兵士，馬頭上掛著一些裘皮類的東西，大概是剛剛劫掠來的財物。后邊的一排軍士的馬上沒掛財物，卻在每匹馬頸之上赫然地系著幾粒血淋淋的人頭，想必是剛斬的回紇人的首級無疑。丘處機見此，胸中涌上一股腥氣，忍了忍沒有吐出來。

博爾術大笑道：“博爾術來晚了，丘神仙，大汗再三囑咐要保護好神仙，本將走錯了路，耽誤了幾天，差點鑄成大錯。”

丘處機冷笑道：“將軍客氣了，丘某一介村夫有何所護啊。”

白天的事情使得丘處機心情沉郁，他推稱自己累了，早早告辭眾人，回到自己的帳篷。隔壁劉仲祿正在為博爾術設宴接風，因為草原部族天性好酒，博爾術更是嗜酒如命，劉仲祿等人自然不敢怠慢，酒氣蔓延在空中，行酒猜拳聲此起彼伏。丘處機卻沒有任何心情，打發走帳篷外的兩個弟子，和衣躺下。恍惚中，丘處機看到小訥立在床邊。

小訥說道：“師父，您今天累嗎？”

丘處機說道：“今天因為我，又有好多人身首異處。”

小訥說道：“回紇人死了那么多，真是沒想到。師父常常教我們無為而治，順其自然，那么遇到作惡殺人者，我們該怎么辦？”

丘處機說：“無為者，非拱默之謂也，而應各為其自為。也就是說為循天道，但并非不作為，自為本身是無為之道的一部分，我們必須順應自為的內心。”

小訥說：“師父是說，如果遇到作惡殺人者，我們既要接受這件事的客觀存在，同時也要順應我們的內心，去阻止作惡發生。”

丘處機說：“我們講究無為，事實上，無為是不去干擾道的發展過程，并不是該做的不做。

小訥說：“師父對今天回紇人被殺這件事，是不是有些后悔。”

丘處機說：“天道命數，我以為我離開可以避免災禍發生，但實際上，無論我離開還是不離開，可能都避免不了災禍的發生。但我選擇了離開，就是我的自為。”

小訥說：“您還后悔這些人的死是因您而起嗎。”

丘處機說：“不，不是后悔，而是悲傷。”

二

一轉眼又過去兩天，人馬行走至一片略微空闊之地，周圍松柏林立，怪石嶙峋，地上綿延著幾條初春雪水融成的溪流，空氣清新了很多。盡管還在山區，但林木更加豐茂，山石也有些靈秀了，不遠處還依稀的有帳篷和人生活的跡象。劉仲祿告訴丘處機再走半天差不多就能到巴魯灣的大汗行宮，丘處機微微頷首，若有所思。

傍晚時分，人馬到了一大片帳篷的營地，戰馬進進出出，沿途布設著層層關卡，每個關卡都有官兵把守，周圍還有大量休整的軍士，馬蹄聲、人聲、兵器碰撞聲此起彼伏，炊煙、馬奶酒、烤肉香氣彌漫著，蒼涼的號角聲和士兵的軍令聲不絕于耳，這正是成吉思汗行宮及西征大軍軍營所在之處。當年成吉思汗向劉仲祿交代任務時，為其行走方便，特賜了一塊虎頭金牌，所以此刻劉仲祿持牌一路行走，暢通無阻。大約過了七八道關卡，來到一頂很大的帳篷前面，一些婦女端著盆罐走來走去，她們都戴著很高的帽子，身上穿的都比較考究。丘處機猜到這就是成吉思汗的斡耳朵了，斡耳朵也就是帝王行宮的意思。

成吉思汗坐在大帳中間的椅子上，眼睛看向門口。這次西征是他蓄謀已久的軍事活動，對于這個身經百戰的草原霸主來說，西征是他偉大帝國計劃的一部分，他要統轄他所知道的所有的土地，他要將黃金家族的血脈遍植全世界。然而，隨著戰車滾滾向前，成吉思汗年齡也越來越大，體力也感覺大不如前，一個問題開始困擾他：上天是否給了他足夠的時間？他一直渴望擁有前人沒有擁有過的東西，包括權力和生命，尤其是生命，這種渴望甚至超出了對雄霸天下的渴望。

見到丘處機進來，成吉思汗站起身來，撫掌大笑說：“可把神仙等到了。”

丘處機折身義手，前進一步道：“山野村夫丘處機拜見陛下。”

草原上并無太多繁瑣禮節，成吉思汗幾步走過來，拉著丘處機的手，讓到邊上的座上，和顏悅色道：“神仙不遠萬里來見朕，朕非常滿意，您一路上，各處的供養還說得過去吧？”

丘處機道：“一路上供養尚且充足，只是食物方面稍有欠缺，也是條件所限吧。”

成吉思汗說：“那以后神仙都到這里跟我一起用餐吧，我們可以多聊聊。”

丘處機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成吉思汗說：“朕聽劉仲祿說神仙已經三百歲了，此話當真？”

丘處機笑道：“丘某修的乃是長生，禁忌言壽，但既然陛下問，鄙人如實奉告。丘某生于戊辰年正月十九日，屬龍，今年七十五歲。”

成吉思汗看了一眼劉仲祿，說道：“朕屬馬，這樣來說，神仙正好長朕十五歲。可為什么人們都說神仙已經有三百歲了呢？”

丘處機道：“陛下聽到的都是傳言，實際上人的生老病死是循跡天道的，普通人哪里有幾百年的壽歲呢”

成吉思汗神色稍有些失望，問道：“那么神仙有長生之藥嗎？”

丘處機說：“長生之藥沒有，但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方法本人略知一二。”

成吉思汗沉聲道：“既然如此，神仙不妨說來聽聽吧。”

丘處機說：“大道生天育地，日月星辰、鬼神人物，都是從大道而生。常人只知天大，卻不了解大道更大。陛下讓我講長生之術，我只需把道講清楚就行了。”

成吉思汗說：“我們生于草原，真正了解大道的人卻并不多，不也快哉悠哉地生活，毫無妨礙嘛。”

丘處機說：“天生二物，曰動，曰植。動物有情，植物無情，但不管動物還是植物，在死亡之前，都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不懂大道的存在，但卻受到大道的左右，世界萬物都在道的驅使下循環往復啊。”

成吉思汗說：“即使了解了神仙所說的大道，能夠有什么好處呢？難道能夠長生不死嗎？”

丘處機說：“我剛才講了，世界上沒有長生不死的藥物，只有延年益壽的方法。懂得天道的人，要學會少欲，欲望多了會損耗精神，自然折損壽命。”

成吉思汗哈哈一笑：“朕打勝仗后最喜兩件事，一是財物，一是酒。”

丘處機說：“固精守神，是故陰消而陽全，可以像神仙一樣安享天年，但有一些糊涂之人，以酒為漿，以妄為常，恣情逐欲，精神俱損，就跟沉于地下的鬼一樣，難得長壽。”

成吉思汗說：“朕一宵酣飲，第二天怎么感覺卻精神更爽呢。”

丘處機說：“普通人日耕夜息，偶爾飲酒尚且損身，何況陛下日理軍機國事，飲酒縱欲身體必然受損。”

成吉思汗沉思道：“也是，我最近倒是覺多了。”

丘處機說：“我在來西域之前，聽說劉仲祿奉陛下的命令，征集民間美酒進貢陛下。”

成吉思汗指著劉仲祿笑道：“這件事我還沒獎賞仲祿呢。”

丘處機說：“陛下酣暢飲酒，是對自身的消耗。這是其一。其二，現在民間，戰事仍頻，田地荒蕪，糧食產出不足以養命，哪里有余者釀制酒漿，然陛下征召，誰敢不從，如此一來，必然奪其糧而為之，老百姓難免不會對陛下心生不滿。”

成吉思汗眼中拂過一絲不快，丘處機并沒有理會，凜然又言道：“除了父母給的天生體質不同，人的壽命還要有天道輪回的力量護佑。對帝王來說，治下的萬千百姓感念所形成的力量是極為緊要的。百姓因帝王廣布恩澤而生的感恩多了，必能滋養延長帝王的壽歲，而百姓們因帝王無度索取而生的怨恨多了，則又會損耗帝王的天命，對帝王來說，這就是所謂用德行去改命的道理。”

成吉思汗聽到這些，并沒有說話，陷入沉思。

會見結束后，丘處機向成吉思汗告辭。盡管成吉思汗沒有完全領會自己這些話的深意，但也并未表現出明顯的不滿，這是丘處機心下慶幸的，他并不確信第一次的直言，會不會惹得這位殺伐決斷的大汗發怒，盡管丘處機內心其實并不在意這些，但他知道，他長途跋涉來見成吉思汗，目的就是爭取一個說話的機會，一個替天下黎民進言的機會。

巴魯灣的號角依然那么蒼涼，伴著天上的明月，周圍慢慢沉寂下來，時間就是這么飛如織梭，一轉眼已經離開山東老家兩年多了。丘處機是個縱橫天涯的人，對家鄉眷戀并不強烈，之于他而言，九合天下才是施展抱負的地方，他要把自己的思想告訴普羅大眾，讓人們去崇信、去聽從、去受益。然而，每當夜深，家鄉又像一個厚殼罩在他的周圍，確切地說，他只在這個殼子中才坦然和柔軟，也只在這個殼子里他才能自問自己的靈魂。

小訥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坐在床邊了，跟以前的夢境一樣。

小訥說：“師父，您前幾天做了一首七言詩，最后兩句是這么寫的。‘我之帝所臨河上，欲罷干戈致太平’這是您這么遠來到這里的目的嗎？”

丘處機說：“這是此行的初心，但未必能有這樣的結果。”

小訥說：“那您如何能說服成吉思汗去止戈休戰呢？”

丘處機說：“對于一個劫掠起家，擁有磐石般意志的人，每次殺戮獲得的勝利，只會愈發堅定其決心，讓他放棄戰爭無異于天方夜譚。”丘處機頓了頓，又說：“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關注自己的生死，也可能是改變的開始。”

小訥說：“哦，明白了，這也就是為什么您第一次見成吉思汗就談到喝酒的事兒。”

丘處機說：“即使是一個君王，人性問題依然也是他最基本的問題，成吉思汗是智慧的，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小訥說：“師父給了成吉思汗忠告，但別忘了，我們現在很多災難正是因他而起的，增長他的壽命，豈不是幫助延長了災難嗎？”

丘處機說：“即使成吉思汗立刻就死，能終止災難嗎？”

小訥說：“那倒不會，因為他的兒子們會繼續殺戮下去的。”

丘處機點了點頭說：“所以我們不可能消滅所有的孛兒只斤家族，但可以改變他們。”

小訥說：“師父的意思是，我們要像古代圣賢勸諫君王那樣，讓成吉思汗仁慈地對待他的臣民。”

丘處機說：“這個動蕩世界里，老百姓苦于饑荒和戰亂。我們無法回避戰爭，能做的只是提醒當權者，避免無謂的殺戮而已。”

小訥說：“如果不成功呢？”

丘處機說：“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皆循天意。”

三

過了四日，丘處機又接到成吉思汗的旨意，邀請他再次覲見論道。成吉思汗的斡耳朵是所有大帳中最大的一個，周圍排布著兩隊士兵，幾匹戰馬整備在附近，這既是成吉思汗的起居帳，也是戰時中軍大帳。大帳門口幾個侍女在忙碌著整理馬奶罐，帳門口擺著兩個火盆，是祭祀用的。

成吉思汗側臥在一個寬大的椅子上，身下是一張巨大的動物毛皮。成吉思汗瞇著眼睛，正在等著丘處機的到來。見丘處機大步踏進來，成吉思汗起身坐正，伸手指向旁邊的椅子，笑道：“神仙這里坐。”

丘處機施禮，一旁落座。

成吉思汗說道：“上次跟神仙一番話，朕受益很多。朕已下令，不再在中原地區強征美酒，未來此物皆由本地供養。”

丘處機道：“君子審時度勢，兼聽包納，已近于道也。”

成吉思汗笑道：“習慣不是那么容易改的，只是減少用量而已。”

丘處機道：“陰陽造化，適可就好。”

成吉思汗說道：“大道精深，朕真尚需時日，還請神仙繼續論說于朕聽。”

丘處機道：“有道之人，講究內和外的修行，簡單來說就是內固精神，外修陰德。”

成吉思汗笑道：“神仙先前講的，就是內固精神罷。”

丘處機道：“陛下說得是，節制自己的欲望，保持內心平和，才能聚斂精神，延長壽命。但身為天子，富有四海，日覽萬機，相較于普通人來說，治心向靜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成吉思汗點點頭，說道：“那外修陰德又是什么意思呢？”

丘處機正色道：“對于人君而言，恤民保眾，使得天下懷安，則是向外的修行。我在來時的路上，看到鄉野萬戶凋敝，百姓賣兒鬻女，民不聊生已經很久了，不知陛下體察過沒有？”

成吉思汗說道：“現時并存的有金、宋、西夏等國，群雄逐鹿，妖魅橫生，朕的大軍按照‘長生天’的指示，去征服拯救這些地區，在這個過程中，百姓受些損失也在所難免。”

丘處機說：“天子即天人，擔匡正天地之使命，存除殘去暴之能力，這是上天希望陛下代為伐惡安良，若果能成功，大限之日即可升天復位。但是殺戮不能取代殺戮，止殺懷德才是陛下應該做的。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我們并不去回避戰爭，而是要知道戰爭的殘酷性，天罰有罪而不濫殺無辜，待天下太平，止戈止戰，休養民生。如果不是這樣，即使贏得了戰爭，民怨被壓制，待勢弱之時，必有災禍發生，遺留禍患給子孫，悔之晚矣。”

成吉思汗說道：“神仙所講的都是給予我的啟示！”

丘處機說：“這是上天的啟示，也是應循的天道啊。”

又過了數日，成吉思汗在東山進行了一次狩獵活動，狩獵是草原部落一種傳統儀式，無論戰事多緊，這種狩獵都不能停止。在這次狩獵中，成吉思汗搭弓射中一只大野豬，正值此時，這只受傷的野豬突然沖到成吉思汗馬前，馬受驚前蹶，成吉思汗跌下馬背，成吉思汗與野豬距離很近，以至于左右護衛不敢靠前，生怕激怒野豬傷到成吉思汗，情形萬分驚險，幸虧野豬仿佛愣住了，定在原地，沒有再進一步沖撞，左右護衛趕緊扶起成吉思汗，經此一驚，成吉思汗隨即罷獵返回。

很快，丘處機身邊的人也把這個情況報告了丘處機，丘處機感覺這正是進諫的好時機，就親自到大帳內去見成吉思汗。經過前兩次的交談，彼此已熟悉了，丘處機并沒客套，直接進入話題。

丘處機說道：“我聽說陛下所遇兇險之事，陛下沒有受驚吧。”

成吉思汗笑道：“這倒沒有，朕的坐騎挑選的均是優等戰馬，出此險情也真是奇怪。”

丘處機說道：“此次陛下意外墜馬，看似戰馬失足，實乃上天在警示陛下啊！”

成吉思汗問道：“神仙此話怎講？”

丘處機正色道：“陛下此次有驚無險，是上天顧及陛下尚有未竟之大業，給予陛下的護佑啊，陛下圣壽已高，體力和精神都不比以前，應減少打獵的次數。”

成吉思汗道：“狩獵是部族儀式，想一時不為，恐怕很難，不過神仙的教導，我會銘記于心。”

“另外，”丘處機接著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對于眾生是仁慈的。對于陛下來說，上天不僅是解救陛下于危機之中，而是用這樣一次危機去引導陛下領悟一些道理，希望陛下能夠敬天愛民，造福天下百姓，所以陛下才有這樣的幸運，眾生才有同樣的幸運啊。”

成吉思汗點了點頭，說道：“神仙的意思，我明白了。”

說畢，轉頭對著身邊人說：“凡是神仙勸諫的，都要照辦。”

四

丘處機回到驛館已經很晚了。這幾次會面，成吉思汗的興致很高，兩人談了許多事情，除了戰爭、民生、國家大勢之外，成吉思汗又仔細地詢問了睡眠、呼吸、養生等，丘處機在講授這些以外，還簡要地傳授了一些冥思心法。丘處機隱約地感覺到，成吉思汗身上有著強烈的好奇心，這種好奇背后，更多的是一種對土地和疆域的欲望，他知道，面前的成吉思汗是個巨人，而自己正在規誡這個巨人。

仲春時節，興都庫什山已有些綠意了，夜晚山間的涼意透過斑駁的枝葉蔓延到窗前，朦朧的月牙兒仿佛透著絲絲的香氣，那是灣底的野花的味道，慢慢地睡意襲來，小訥已經盤腿坐在了床邊。

小訥問：“師父，如果沒有利己因素，說教能夠改變一個人的想法嗎？”

丘處機說：“信仰深入人的思想，直達人的純粹本體。利己確實是信仰的一個起點，但卻不是信仰建立者的根本動機。”

小訥說：“明白了，師父勸誡成吉思汗就是從利己開始的，但最終卻是利益天下眾生。”

丘處機說：“養生之道與治國之策，乃是同源之事，皆為德行。”

小訥說：“不同信仰的人們之間怎么能達成互信，如果不能，它們會導致沖突嗎，進而引發仇恨嗎？”

丘處機說：“在多元化的世界里，確實存在沖突的可能。求同存異一直是難得和可貴的，成吉思汗本身信仰薩滿教，聽從‘長生天’的教導，但并沒拒絕接受外來的教化，這正說明了他的過人之處。”

小訥說：“成吉思汗親自聆聽師父的解讀，除了看到了師父的見解之于他自身的好處外，還有其他的目的嗎？”

丘處機說：“如果認為成吉思汗僅僅關注于延長壽命而接受教化，那恐怕是一種短視。在我看來，成吉思汗一直在關注中原地區，他不可能放棄這片富庶先進的土地，他希望了解這里，他希望為自己的統治做些準備，我推測，在不遠的將來，成吉思汗必然要侵入中原，霸占這片區域。”

小訥著急說道：“我聽說成吉思汗軍隊所到之處，會殺光所有人，非常恐怖。”

丘處機說：“我們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嗎？”

然后，他仿佛自言自語道：“也許能。”

丘處機最后一次見成吉思汗的時候，已是深秋時節。巴魯灣的枝葉已經快落光了，人們穿上了厚衣服，成吉思汗的行宮和大軍即將東移，兵士和婢女們都在緊張地忙碌著。成吉思汗正在帳內來回踱步，不知在沉思什么，連丘處機進得門來，都無所覺察。

丘處機施禮畢，說道：“陛下久等了。”

成吉思汗仿佛剛從思緒中跳出來，看向丘處機說：“神仙來了，快請落座。”

丘處機問：“剛看陛下思索，不知陛下有何心事。”

成吉思汗說：“朕有四子，卻不能帳前長聚，神仙來此地，本是他們很好的受教機會，卻除了小兒子托雷以外，其他人皆因軍務纏身，無法來聆聽神仙之教誨。”

丘處機道：“丘某知道，大太子術赤、二太子察合臺、三太子窩闊臺、四太子托雷均有定國安邦、開疆擴土之才，陛下還有什么憂愁的呢？”

成吉思汗聽了，并未說話。

丘處機看著成吉思汗，又說道：“陛下對于修身養命，治國保民之術已有了解，幾個太子都是龍承一脈，不會忤逆陛下之意，而必然將發揚光大之。”

成吉思汗笑道：“但如神仙所言。”

丘處機頓了頓，正色道：“丘某所在中原地區，山東、河北等都是天下美地，多出嘉禾美蔬，魚鹽絲繭，供給了四方之用。從古到今，得之者都能成就大國之業。但是，近些年來，兵火相繼，惟愿陛下能以天下黎民之福為念，治下樂道安民。”

成吉思汗聽了，默默點頭，說道：“神仙所說，朕已經知曉，未來果有這一天，我們會記著神仙的這些言語的。”

山東登州，隱于青山翠林深處的昊天觀，香火繚繞，一群道士在設醮壇作法，天上飛來五六只白鶴，鶴鳴響徹山谷。一陣清風拂過竹林，傳出沙沙的聲音。一位白衣少年仰望天空，喃喃地對著白鶴說著什么，神奇的鳥仿佛聽懂了什么，驟然地向西飛去，穿過越過河川，盤旋在一支驛馬隊伍的上空，忽地沖上云霄，忽地四處散開，惹得官兵和道眾紛紛抬頭觀看。

在人群里有一位老者，面容嚴峻，眉目慈悲，回望遠眺，伴著馬蹄聲聲，喟然長嘆。丘處機知道，他的西行即將結束，他做了他該做的事情。但是，他不知道的是，五年以后，他與成吉思汗會在同一年內，先后去世，而就在他們去世后的幾年里，這支草原大軍在繼任的窩闊臺汗的指揮下，滅掉金國，大軍橫掃了原屬金國的山東、河北地區，唯一不同的是，這次軍事行動卻做到了“四百州半獲安生”，并沒有發生屠城的人間慘劇。

或許，正如小訥所言，從利己開始的，但最終卻是利益天下眾生。

作者簡介：匡予（2005—），女，出生于山東省青島市，現為山東青島二中高三學生，自幼酷愛歷史、文學和國際關系，熱衷于十三世紀蒙元時期政治軍事和文化的研究，期間用英文翻譯并注釋了古本《長春真人西游記》，撰寫了多篇關于蒙元時期婦女政治、宗教等學術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