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特定條件下,人對客觀事物容易產生一些固有的、出于某些傾向性的歪曲知覺。從科學角度來看,錯覺是應該排除或者進行糾正的。但是從文學藝術的角度來講,錯覺可以幫助創作者準確把握要表達的意思,并巧妙地呈現出來,往往帶來出乎意料的審美享受。思想中的閃光點如果想要借由文學藝術表達出來,通常會利用一些錯覺來實現藝術效果。
那么,什么是文學藝術中的錯覺呢?從繪畫領域入手,十九世紀法國畫家席里科的《愛普森賽馬》非常有名,騎手的坐騎四蹄撒開,給人一種亢奮狂奔的緊張觀感。我國古代壁畫作品《打馬球圖》上的奔馬同樣是四蹄撒開的形態,看來古今中外藝術家對于狂奔的馬的形態有著共同的認識。然而,現實當中,駿馬奔跑并非四蹄撒開,多為一足著地,三足也非前后撒開。如果按照畫家畫的奔馬形態,馬是無法跑起來的。為何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呢?這是畫家故意設置的感官錯覺,正是有了這種錯覺表達,才顯現出了強烈的視覺張力,讓觀者有了藝術實感。同樣是與馬的形態相關的畫作,《跨越阿爾卑斯山圣伯納隘道的拿破侖》,畫作中的主人公在前腿昂立的駿馬上淡然自處。如果有過騎馬經驗,會知道這種形態下,騎手的身體是較為緊張的,難以做到輕松應對。也有一種說法,畫作中拿破侖一手放在腹部可能是在掩飾胃痛,但是整體觀賞畫作,馬的形態,主人公的姿態、表情、動作,各種因素綜合在一起,呈現的卻是一幅昂揚的偉人畫像。這樣的感官錯覺,在畫作中給人帶來欣賞美感。各種藝術形式是相通的,通過繪畫藝術上的錯覺,來理解文學創作中的錯覺。思想時而會出現各種閃光點,而平實的描述恐怕無法將文字的藝術美感與沖擊力展示出來,因此文學創作者們大量運用錯覺來夸張表達,讓文學藝術充滿張力。
在文學藝術中,錯覺的運用經常出現,讓人感到身臨其境,也蘊含著人們真實的心理感受。孟浩然的“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天幕低垂,好像和樹木相連,倒映在水中的月亮好像越來越靠近人。天幕如何低垂,也不會與樹木相接,而月亮也不會貼近人。但是這樣的文學描寫和人的感受一致,當我們在夜空下徜徉,恰巧那一天月亮明亮圓潤,那么月兒貼近人,跟著人走動,天幕像被子一樣給人安全感,就是真實且極其貼切的表達。在我國古典詩詞中,運用錯覺的情況經常出現。蕭繹的“不疑行舫動,唯看遠樹來。”坐在平穩的行舫之上,經常會有自己未動而周邊的景致移動的錯覺,表現在詩詞中,格外貼切,藝術表現力十足。杜甫的《月夜憶舍弟》:“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普天之下明明是共享一輪明月,沒有差別。但是詩人思念家鄉和親人,說故鄉的月亮最明亮。這明明是心理上的幻覺,恐怕他也是清楚的,但是說得那么確切,那么不容置疑。人人心中都亮著一輪特殊的明月——故鄉的明月,對故鄉深深的眷戀,讓讀者與作者產生了共鳴。
在現代詩歌中,錯覺的應用是非常豐富的。顧城的《眨眼》:“彩虹/在噴泉中游動/溫柔地顧盼行人/我一眨眼/就變成了一團蛇影。”顧城認為自己生在錯誤的年代,精神受到了刺激,在這樣的心理影響下,彩虹在別人那里的錯覺也許是美好的,而在詩人這里,則成了一團蛇影。可見,不同的人生際遇,不同的成長經歷,不同的閱歷生活,都造就了不同的感受與情緒。如果將一位作家不同時期使用的錯覺排列開來,必定能夠從中發現其心態的變化歷程。
小說創作中運用錯覺的例子很多。《狂人日記》里寫道:“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小說對“迫害狂”患者產生的錯覺進行了描寫,揭露了封建禮教的吃人本性,尖銳地指出了中國社會的歷史問題。這種錯覺的運用,得到了對封建社會最直接最深刻最猛烈的控訴,藝術效果極強,作品立意得以升華。魯迅先生的作品在教材中出現多次。即使是初學寫作的孩子,也會嘗試利用錯覺來表達自己強烈的感受,也許看起來稚嫩,卻飽含著真實的情感,而文學創作中,真情實感是最難得的。
在孫犁的《荷花淀》中:“她們看見不遠的地方,那寬厚肥大的荷葉下,有一個人的臉,下半截身子長在水里,荷花變成人了?那不是我們的水生嗎?又往左右看去,不久各人就找到了各人丈夫的臉,啊!原來是他們!”此處的錯覺描寫細致刻畫了青年婦女躲過日軍掃蕩后的驚懼狀態,以及找到丈夫后的驚喜。每每讀到此處,都會感到趣味性很強,又非常感人,運用的錯覺非常得當。
錯覺經常出現在一些特定條件下。看待事物出現的錯覺,一般和周邊環境有關。我們以色彩為例,直觀了解一下。人們穿著不同顏色的服飾,會給人不同的觀感,有時會產生錯覺,但是人們也許并不認為這是錯覺,而是自行將這種感覺當作自己對對方的初次印象。如果穿著冷色調、中色調的服裝,讓人感覺莊重和深沉;如果穿著暖色調的服飾,則會感到爽朗和自信,容易給人留下較好的第一印象。在審美中,時間因素很容易導致錯覺,很多童年故事經過漫長時間的加工,與當時留下的印象完全不同。曾經害怕和擔心的事,成年以后常常會認為年幼的自己十分有趣。曾經受到的傷害,經歷時光和閱歷的打磨,常常會以不同的面貌出現在當前的生活中,讓我們吸取經驗變得更加堅強,指導現實生活。
在人的主觀意識層面,常常產生錯覺。《詩經》所述“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張華的《情詩》:“居歡惜夜促,在戚怨宵長”。這種描述生動地展示了人們在不同環境下產生的心理錯覺,不僅真實而且妙趣橫生。傅玄的《雜言詩》中:“雷隱隱。感妾心。傾耳清聽非車音。”以及《謝玄傳》中:“其走者聞風聲鶴唳,皆以為晉兵且至”。這其中描寫了人對聲音產生的錯覺。李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經典詩作展示了人們的視覺錯覺,詩人熟練而精準地運用夸張手法描寫了人們觀看廬山瀑布時的震撼之感,瀑布仿佛與天相接的情境如同就在眼前一般。《西廂記》中“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則對距離產生了錯覺。這些主觀錯覺,或者是因為真實接近人的感受而帶來震撼,或者是因為情感和思想的影響,聯想中常常出現幻覺、夸張甚至扭曲。因此在文學作品中,心理錯覺的表現力加強,且耐人尋味,讓人回味悠長。
南宋詩詞《揚州慢》:“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詞人提到了冷暖,而月亮本來并不帶來溫暖的變化,由月亮感知冷暖是明顯的心理錯覺。戰后的揚州極為蕭條,部分區域甚至荒無人煙,一片死寂,而人的狀態是凄涼的。詞人眼見這樣的慘狀,心中無限傷感,曾經的繁華都市淪落如此,不禁哀嘆。文學創作不能束手束腳,不能局限于復制客觀事物的真實外形。文學創作從客觀世界汲取靈感,而靈感是精神層面的內容,包括根據個人認知把握具體客體的表現形式,這其中文學創作主體的思考、加工、嘗試都是極為寶貴的,包含了閱歷、夢境、幻境、錯覺、哲學等多方面的思考。真實世界中的事物經過異化、簡化、抽象,常常是為了表達精神世界的手段,而精神世界也會反饋物質世界的實情。這樣看來,錯覺是有通感的。文學創作過程中,捉住思想中的閃光點,運用修辭方式構建話語。通感也就是移覺或者聯覺,即人們在運用修辭時,不僅僅是復寫人的感受與知覺,而是加入了情感、想象、聯想,以及個人的審美,讓修辭后的語言比真實情況更加豐富和強烈,同時也產生了對真實世界的異變。感覺和知覺是具體的,但是也是感性的,感性的部分與審美體驗一致。文學創作中用詞語去描繪人的感受和知覺隨著環境、時間不斷變化時,創作者使用的詞語重構了人類的主觀感受、精神世界,事物常常超越了其現實屬性。創作者將不同的感受運用語言進行充實,讓文學作品的欣賞者獲得新奇的感受。而文學創作者也有著求新、求變,提升美感的希冀,努力讓語言變得更美更有意味。因此,在心靈感知的世界里,真實世界會發生異變,正是這樣的異變,讓體驗更加深刻。在文學創作中運用藝術錯覺,常常發現形神不似,不夠合情合理,違背邏輯等情況,但是也正是這些現象,散發著藝術魅力。通過文學創作,心靈感知虛實相間,表現了創作者如何看待客觀世界。
在現代文學中,錯覺也常常帶來奇效。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寫道:“柏油馬路起伏不止,馬路像是貼在海浪上。我走在這條山區公路上,我像一條船……我就這樣從早晨里穿過,現在走進了下午的尾聲,而且還看到了黃昏的頭發。”這其中的錯覺描寫讓讀者產生共情奇效,不僅生動描摹了馬路的景象,也強化了自身走在崎嶇道路上如同船行于海浪上的效果。“我”穿過早晨,走進下午的尾聲,看到黃昏的頭發,讓讀者跟著作者的視角,跨越疊加了時空,仿佛和作者一起加入了一場漫長的、難捱的等待。作者的惆悵、失望、無奈,其中蘊含著獨特的幽默,都通過錯覺傳達給了讀者。
李樂薇的《我的空中樓閣》中有一段關于錯覺的精彩描寫:“小屋在山的懷抱中,猶如在花蕊中一般,慢慢地花蕊綻開了一些,好像群山后退了一些。山是不動的,那是光線加強了,是早晨來到了山中,當花瓣微微收攏,那就是夜晚來臨了。”這其中的描寫“好像群山后退了一些”“花瓣微微收攏,那就是夜晚來臨了”等句子,展現了小屋中的光線是如何動作的。這樣的描寫既符合科學,又富于浪漫,對人的感受描寫準確而優美。即使并非詠物的作品,也可以借由錯覺來描摹事物,服務于抒情或者理論。柳宗元的《小石潭記》寫道:“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這種錯覺讓我們看到了潭水的清澈透亮,游魚像聽得懂人的語言,能夠和人互相嬉戲,融情入境,由景及情,完美融合。這樣身臨其境的體會,通過錯覺的使用得以實現。錯覺的運用并非只是出現在激烈的情緒表達中。在日常生活的描述中,在個人小情緒的敘述中,都可以運用錯覺讓表達更準確,也更細膩。無論是陽春白雪,還是下里巴人,都能夠雅俗共賞;無論是家國大事,還是市井生活,都能夠得體運用。
思想中的閃光點也許人人都會生發,但是文學藝術中的錯覺,似乎是作家、藝術家的專利。例如關于“圍城”,是最形象的關于錯覺的表達。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文化、距離、信息不對稱性都造成了人們對另外一邊產生神秘感。觀察者的位置雖然不同,但是心態是相似的。生活中存在大量與“圍城”相似的錯覺,藝術的源頭也就變得豐沛,文學創作的素材源源不斷。小說《圍城》中關于婚姻、學業、生活的看法,不僅給了人們關于人生的哲理,也帶來了趣味感知,更是為后續的文學創作者指明了一個方向。由此可見,文學創作者的創作活動不僅僅給人以美的享受,也參與了信息的傳播和改變,身負一定的責任,或娛樂,或教化,或輕松,或沉重。而錯覺的使用,正是作者運用文學創作的豐富手段來抒發個人情感,表達個人理念,用作品去影響他人的方式。越是運用得當的錯覺,越是能夠讓文字的力量充分顯現。
關于錯覺,生活中的情感過于強烈,容易導致畸形發展,讓人呈現不理智狀態下的錯覺,這不免是生活的病態,但是也成為文學創作的素材。因情緒強烈甚至激烈,這種異樣的“閃光點”在生活中給人帶來的影響很深,例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說法,因恐懼對不會傷人的草繩產生了錯覺;愛情讓人產生暈輪效應,因愛得過于強烈,讓人變得難以思考,戴上厚厚的濾鏡去看待對方,產生“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錯覺。錯覺,讓人又愛又恨,也讓人陷入深深的思考。錯覺,對于客觀世界來講,是一種錯誤。但是對于人的主觀,則是真切的感受。錯覺,也許讓真實生活中的人陷入謬誤,但是卻能夠讓文學作品中的形象有血有肉。作者所處的環境與內心狀態都可以通過錯覺的運用真實地表達出來。文學創作者借助錯覺表現真實,欣賞者也可以借助錯覺感受真實。動物只為必需的生活資料而激動,人卻會為遙遠的月亮和星光而激動。人的理性、感性、情緒、思想是豐富的。思想中的閃光點眾多,文學創作可以運用各種錯覺來呈現豐富的內涵,發揮文字的力量,讓作品更加飽滿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