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醫院中》是丁玲一篇備受爭議的短篇小說,主題意蘊深厚是該作品的一大亮點。以讀者視角來看,初讀作品,可以看出其文本內容傳達出了濃厚女性主義思想。結合作者寫作初衷,丁玲描寫的是一個年輕革命者的成長,放在歷史背景下考慮,此作又反映了時代洪流中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問題。
關鍵詞:在醫院中;主題意蘊;文學四要素;女性主義;身份認同
《在醫院中》的主人公陸萍是一個懷著青年特有的熱情和理想的革命知識分子。這短篇小說敘述了陸萍響應號召被安排到新成立的醫院,以及在她到任后的工作期間發生的種種矛盾與沖突。這部短篇小說算上題目和標點不到九千字,卻在19世紀40年代發表后引起了很大的爭議,且在19世紀80年代有學者為其“翻案”并再次掀起一波討論浪潮。丁玲這篇小說能引起這樣的熱議,與其主題表達的模糊性有很大關系。這里,筆者嘗試從文學四要素的角度入手,一探該作豐富的主題意蘊。
一、女性主義——作品內容的傳達
《在醫院中》彌漫著丁玲濃厚的女性主義思想,表現了丁玲對當時女性受壓迫情況的不滿和顛覆父權統治的企圖,表達了丁玲在各種強勢話語體系下強烈的女性意識和女性訴求。
《在醫院中》的主要人物是青年知識分子陸萍,據丁玲自述,陸萍的原型是她在延安期間在醫院里遇到的一位年輕產科助手。丁玲并不喜歡陸萍這一類的女孩子,因為她們雖然“有很大的熱情和克己精神”,卻“缺乏理智,好發議論,感情脆弱,容易感傷”。[1]138除此之外,丁玲還在更多、更深入地接觸和了解這些女孩子之后,發現了她們共有的弱點,即“她們都富有理想,缺少客觀精神,所以容易失望,失望會使人消極冷淡,銳氣消磨了,精力退化了,不是感傷,便會麻木,我很愛這些年輕的人,我歡喜她們的朝氣,然而我討厭她們那種脆弱”。[1]138所以丁玲作為一個細致入微的發現者,也作為一個女性,希望她們能克服這種脆弱,希望她們能“是堅強的,是戰斗的,是理智的,是有用的,能夠邁過荊棘,而在艱苦中生長和發光”。[1]138作品《在醫院中》便是作者懷著這樣的一種希冀寫成的。
根據小說中陸萍的成長軌跡,她作為一個女性從小便生存在一個充滿各種各樣強勢權力的話語體系下。首先,陸萍生長的家庭帶給她的是父權統治下的枷鎖,并影響了她的人生規劃。陸萍討厭一切醫生,但還是依照父親的意思選擇了留在產校,學習四年直到畢業;其次,初到住處,招待陸萍的是隊伍里不多見的薄被子,李管理科長“不疾不徐的風度”和“儼然將軍”的姿態,被這位科長搞垮的床,以及他匆匆離開而且沒有任何要解決陸萍生存窘境意思的背影;再次,醫院里的院長更是“以一種對女同志并不需要尊敬和客氣的態度”“像看一張買草料的收據那樣懶洋洋的神氣讀了她的介紹信”。產科主任王梭華也“只不過是一種資產階級所慣有的虛偽的應付”。院長和主任的態度一方面是在陸萍這樣的新人面前以前輩的資歷自矜自傲,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提及其中包含了對女性的輕視。若前輩對陸萍的態度是包含了資歷上的優越感,那么同輩的態度就更加說明一切了。因為就連常常推心置腹暢談的朋友鄭鵬也是常持“一副可怕的嚴肅的面孔”,在手術室里“不準誰多動一動”,表露出一種不可撼動的男性權威。[2]92-93
以上是小說中的男性角色對陸萍的態度,小說中出現的女性角色更是構成了封建意識形態下各色各樣的女性群像。張醫生的老婆將自己男性化,向醫院的男性熟練地學習罵粗話;林莎對可能會對自己地位構成威脅的陸萍充滿敵意,而林莎對自己地位的評判是以男權話語體系為標準的;張芳子像一團泥,不會拒絕,沒有個性,缺乏獨立人格;總務處長夫人雖然只是看護,但她卻仗著前一身份擺著十足的架子,是一個典型的依附于男性的女性形象。
在《在醫院中》這一小說中,男性強勢而目中無人,女性麻木而無視自身,完全不符合新時代的背景下對男性和女性的人格定位標準。丁玲有意識地塑造了充滿這種的典型人物的小說世界,并在這樣的典型環境下,傳達了她對舊的封建環境的厭惡和批判的態度,以及對遭受這樣環境荼毒的人的痛心和嘲諷的情感,體現了對男權主義的解構和對女性主義的張揚這一思想主張。
二、人在艱苦中成長——作者意圖的解讀
在1982年的北京語言學院,丁玲和那里的留學生們進行了一次談話。這番談話明確表達了作者對作品的主題理解,即丁玲認為《在醫院中》的中心思想是 “人是在艱苦中成長”。[3]111
“這女子的身段很靈巧,穿著男子的衣服,就像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似的,她有意地做出一副高興的神氣,睜著兩顆圓的黑的小眼,欣喜地探照荒涼的四周”。[2]91小說對初次出場的陸萍的描寫洋溢著青春的朝氣,正如丁玲所說,“她還殘留著我的初期小說里女主人公的纖細而熱烈的情感,對生活的憧憬與執著。是的,她已經比那些過去的人物更進了一步”。[4]86與丁玲過去所塑造的女性人物相比,陸萍的確是殘留著一些熱烈的情感,而像莎菲女士這些早期人物則是在內心充滿著無法控制的情感。在小說中,陸萍對自己的情感更多的是用理性去控制和用經歷去調節,力求自己能達到與現實環境的和解。在面對窯洞這種艱苦的居住條件時,她并沒有立刻提出意見或是直接放棄歷練,而是“竭力安慰自己,鼓勵自己,罵自己,又替自己建筑著新的希望的樓閣,努力使自己在這樓閣中睡去”。[2]98面對張醫生老婆的粗魯態度,她選擇默不作聲;面對院長的歧視,她克制著不做爭辯;面對林莎的嫉妒,她報以憨笑并在心里下決心要林莎重新認識她;面對張芳子的麻木、王俊華的虛偽和王俊華太太的冰冷,陸萍縱然心涼和壓抑,但她總能從現實中抽離,再次建起希望的樓閣,恢復元氣滿滿的狀態。[2]101
醫院的所有人可以對自己態度冷漠,但是對病人的不負責挑戰了她作為醫護人員的專業底線。作為一個受過現代科學知識教育和充滿革命熱情的新女性,陸萍不可能永遠脫離環境去逃避現實。一次次建起的希望樓閣只是她暫時的避風港,四年的專業知識、前線的熱心服務及抗大的一年啃書生活使她擁有了一定的專業素養、高度的革命責任感和醫療道德感。所以陸萍可以忍受身邊人對自己不友好或醫院人員在人格上存在缺陷,但她不能忍受醫院不重視病人的生命。所以她控訴醫務人員的不負責,對病人健康產生的威脅,以及院長一味提倡艱苦奮斗卻不管醫院做手術需要滿足的基本條件,這里陸萍也存在不明當時當地情況,只是追求自己認為應該有的標準的理想主義問題。但不可避免的是,陸萍的這些行為使得她與醫院環境的矛盾激化,大家都認為她是一個怪人。陸萍也在被激怒的情況下失去了理智,她的生活只剩不停地攻擊、指摘別人。這種情況下,無論是矛盾的哪一方勝利,作品的主題都將會是關于小資產階級思想和官僚主義作風的斗爭。
“新的生活雖要開始,然而還有新的荊棘。人是要經過千錘百煉而不消溶才能真正有用。人是在艱苦中成長”。[2]110全文最后一句話落筆,作者成功將逆境塑造人物的主題升華,陸萍會有新的生活,也會面臨新的困難,但人只有這樣才能成長。
三、身份認同——世界角度的思索
《在醫院中》創作于1941年9月至1942年3月,期間丁玲作為文藝副刊的主編,在延安黨報《解放日報》工作。在三十年代后期及之后的抗戰時期,丁玲親身經歷和親眼目睹了,大批知識分子涌向延安后與工農群眾相磨合時,因為思想認知不同、互不了解所產生的沖突。丁玲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問題并將其投射到以知識分子群體為代表的陸萍和以工農群眾為代表的醫院的矛盾上。[4]87-92
丁玲在設置《在醫院中》主人公陸萍的年齡時,特意將她寫成20歲;在考慮她的身份時,也故意將她寫成經過四年現代科學教育的、具有高度革命意識和職業道德的青年知識分子。這恰好方便了自己寄托要表達的思想,即青年知識分子在延安如何適應環境、如何與工農群眾相處的身份定位問題。1942年,燎熒也指出了丁玲對陸萍的人物設定會在小說發展中與周圍環境產生沖突的合理性,“一個熱情但不知世故的青年,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矛盾和糾紛是不可免的吧?”[5]這樣的人物性格和環境設定是作者有意為之,是作者基于所觀察到的實際情況構思文本的寫作需求。
但是陸萍與醫院的矛盾不是在一開始就暴露的,甚至一開始作為知識分子的她是響應號召來改造自己的。就像毛澤東主席肯定丁玲從昨日之“文小姐”到今日之“武將軍”的角色轉變、贊揚她投筆從戎的熱情一樣。[6]丁玲與陸萍不僅是在地理位置上從國統區轉移到解放區,更是知識分子的身份工農化、革命化,轉變成為工農大眾的一員。《在醫院中》的陸萍便體現了丁玲來到延安的出發點。陸萍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的言行都十分的謙卑。開篇陸萍初來乍到時是“穿著男子的衣服”,見到接待她的李管理科長便先自謙地稱自己“沒有什么工作經驗”,后以一種示好的態度表示希望將來麻煩這位科長時能請他多幫忙。又套近乎地說:“李科長!你是老革命,鄂豫皖來的吧?”[2]91過去在學校時也“總是拿出一副討好的聲音”,但并不是奉承似的卑屈,反而表現得十分輕松。之后在醫院亦同樣充滿熱情,沒有擺出任何的驕傲姿態。因此,丁玲和陸萍消除自我,努力成為這里的一員,以她們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群體在延安努力通過謙恭地向工農學習和改造自己來得到身份上的認同。[7]
雖然抱著改造自己和適應革命的心態來到醫院,但是青年知識分子的強烈熱情、掌握的專業知識及對病人的責任心終究還是引發了沖突和矛盾。丁玲在作品中為陸萍選擇了撫慰式的緩解沖突的辦法。陸萍在殘疾人的建議下不再極端,轉而去學習,從而成長為一名更成熟的革命者。對應地,解決現實中知識分子與環境不適應問題的辦法亦體現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后的丁玲身上,即轉變自身,通過克服一切不愉快的情感和群眾的斗爭,“轉變到情感與理論一致,轉變到愉快、單純,轉變到平凡”,并“親切地理解一切”。[8]在解決現實矛盾時,丁玲和她筆下的陸萍一樣,選擇轉變,將理論與情感統一起來,使自己像陸萍一樣成為一個更加成熟的革命者,適應延安環境,服務于革命需要。
四、結語
《在醫院中》是一篇內涵十分豐富的短篇小說,其主題自然也不是女性主義、個人成長抑或身份認同等詞能完整囊括的,從人物、情節的小說要素或作品、作者、讀者、世界的文學要素等不同角度出發相應地可以解讀出不同的主題。在人物設定上,與丁玲之前所描寫的一些僅限于個人情感表達的主人公相比,陸萍代表的是一類人,具有群體的代表性意義。陸萍是生活在性別歧視與男權中心主義依然流行的解放區的女性群體,是具有強烈革命熱情但行為處事尚顯稚嫩的革命者群體,是初到延安并與環境有些格格不入的知識分子群體。丁玲敏銳地觀察、細致地刻畫、詳盡地描寫,有深度地表達了自己的所感所想、所憂慮的問題與所認同的解決辦法。
作者簡介:任凱君(1998—),女,河北邯鄲人,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20級文藝學專業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藝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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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張永泉.《在醫院中》:革命知識分子走向成熟的艱苦歷程[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7(04):110-122, 305.
〔4〕孫堯天.浪漫的與現實的:革命語境中的內在沖突——丁玲《在醫院中》的癥候式解讀[J].文藝理論與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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