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中誕生的雷蒙德·錢德勒

摘要：在偵探小說這個始終未被主流文學接納的領域，雷蒙德·錢德勒卻能打破通俗與經典的藩籬，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獨具“矛盾”的寫作風格。二十世紀上半葉的社會急變、歐美文學人文觀念轉型、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讓錢德勒的作品呈現出三重“矛盾”：以現實主義寫作理想人物，現代派中缺失自我意識，內涵與形式存在沖突。但錢德勒以其精妙的寫法和天才般的處理，使這些“矛盾”得到內在的統一，也達成了與自己的和解，最終給讀者留下了感人至深、回味悠長的文學經典。

關鍵詞：雷蒙德·錢德勒；文學流派；偵探小說；矛盾

偵探小說自十九世紀中葉出現以來，始終是通俗文學中最受歡迎的題材。確實像毛姆坦白的那樣：在辛苦勞累了一天后，夜晚終于屬于你一個人，會選擇大部頭的人幾乎都是裝腔作勢，而偵探小說是最好的選擇。[1]這簡明地闡釋了偵探小說長盛不衰的原因，同時也道破其不被主流文學接納的理由。但就在這種“不入流”的文學形式中，年過四十才從通俗小報寫起的雷蒙德·錢德勒，卻用七部長篇小說和二十余部短篇小說，將硬漢派小說推至黃金時代，憑借偵探小說步入經典文學的殿堂，為后世提供了黑色幽默的文學范式。

透過錢德勒筆下的私家偵探菲利普·馬洛的視角，讀者得以洞悉洛杉磯充斥權錢罪惡的毛細血管，品味被烈酒浸泡過的文字中蘊含的硬漢真情。錢德勒的作品廣受歡迎，在美國推理作家協會票選150年偵探小說創作史上最優秀作家中榮膺榜首。但目前國內對硬漢派偵探小說的研究十分有限，主要著眼于其發展歷史和敘事學研究；而對錢德勒的研究更是少之又少，且主要集中在：對硬漢派與古典推理小說的比較，作品敘事特色及語言運用的剖析，在影視領域對于黑色電影的貢獻，犯罪場景的人文地理等幾個方面。相比于柯南·道爾、阿加莎·克里斯蒂等著名的偵探小說作家，相比于國外豐富的研究方向，我們仍有大量探索的空間，去從更深廣的角度解讀錢德勒。

在硬漢派這一偵探小說流派中，出身貧寒的達希爾·哈米特用自己對殘酷社會的體驗開創了偵探小說寫實的先河。錢德勒則在對哈米特的模仿中吸收借鑒了成功的經驗，逐漸創造出自己獨出的寫作風格。村上春樹曾驚嘆：還有這種文風的存在。而錢德勒本人在給文學代理的信中也毫不謙虛地寫道：我能寫出心里所想，只要我想寫，就能完美地寫出來。[2]然而在文本高超的語言技巧、偵探冷硬的行事作風之下，卻存在著諸多“矛盾”之處。不同于閱讀體驗層次的邏輯不暢，錢德勒作品中的“矛盾”產生于作者精神層面上的選擇。其中，現實主義寫作理想人物，現代派中缺失自我意識，內涵與形式存在沖突是最主要的三重“矛盾”。而這正是作者在動蕩的年代，關切個體生存和探索人類精神家園過程中，留下的理想與現實碰撞的痕跡，是創造錢德勒獨特風格的根本原因，和成就錢德勒文學地位的寶貴財富。

一、現實主義寫作理想化人物

朱光潛認為“懸揣與突驚”是偵探故事引人入勝的兩種技巧，但單靠尋常偵探故事的一點離奇巧妙的穿插絕不能成為文學作品。文學作品之成為文學作品，在能寫出具體的境界，生動的人物和深刻的情致。它不但要能滿足理智，尤其要感動心靈。[3]錢德勒的偵探小說能夠獲得極高的歷史評價，最終躋身文學作品的行列，也正是因為他的作品在環環相扣的探案以外，還擁有打動心靈的力量。

在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社會歷史復雜變化要求文學跟上時代的步伐，城市風氣腐化墮落，公眾內心彷徨不安，以精妙的詭計為核心的古典偵探小說逐漸脫離社會需求。硬漢派推理小說應運而生，將關注的重點從解謎的智力游戲轉向對社會和人性的探討。硬漢派作家們大多擅長描寫大都市的罪惡，歹徒可能統治世界，法律和道德等傳統秩序都消失殆盡。以往偵探的光環也被摘下，他們只能像絕大多數艱難生存的人一樣，倚靠市井智慧和無奈中磨練出的毅力、甚至一點拳腳功夫才能在混亂的社會生存下去。錢德勒本人在《簡單的謀殺藝術》中簡述自己的創作理論，開篇就寫道：“任何形式的小說都是想寫成現實主義的[4]。”這表達了他的寫作態度，也貫穿了他的寫作生涯。從1933年在《黑色面具》雜志上發表《勒索者不開槍》，到未完成的遺作《普德泉莊園謎案》，錢德勒始終以案件的偵破為牽引向讀者徐徐展開社會風貌的畫卷，揭露上流人士和市井民眾衣冠之下陰暗的一面。偵探小說對錢德勒而言不過是其摹寫世態人情的載體，他希望讀者關注的并非偵破千曲百折的案件帶來的感官刺激，而在于通過犯罪來反思大城市中的道德破敗，這種對現實社會困境的關照提升了偵探小說作品內涵的高度。

作為20世紀的現實主義作品，在繼承了19世紀的寫實精神之外，錢德勒塑造的人物又非常理想化。這一點在具有浪漫氣質的主角偵探馬洛身上得到了最明顯的體現。“我需要喝一杯，需要上很多保險，需要一個假期，需要一個位于鄉間的家，但我只有一件外衣，一頂帽子和一把槍。”[5]極少的工作報酬卻需要深入錯綜復雜的危險關系之中，馬洛只能以單槍匹馬的英雄主義，在黑色的現實中開辟可行的道路。他是個小人物，不被權勢們放在眼里，但他不惜代價保護社會中遭到踐踏的人，對偶然結識的朋友一諾千金，拉出陷入困境的人然后神情淡然地離開。他在將飽受妄想癥折磨的梅爾·戴維斯小姐送回家鄉后自言自語：“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好像寫了一首詩，寫得很好，可是我又把它丟了，以后永遠不會再記起我寫的是什么了。”[6]在馬洛身上我們能夠看到錢德勒的身影。在拜金的消費主義時代，錢德勒和他塑造的馬洛一樣不甘心隨波逐流，通過馬洛之口他對物欲橫流的世界以尖刻的批評，用馬洛的堅守來樹立公民應有的責任和義務的標準。他就像游走在黑暗邊緣的馬洛，在這個惡棍橫行的世界中，雖然生活寥落、酗酒成性，卻渴望能夠拯救人們空虛的精神世界，用道德重整尋回失落的文明，承擔起“罪惡之城的騎士”的角色，不動聲色地恪守著自己的原則，給他人勇氣、希望以及人性關懷的溫暖。

二、現代派中缺失自我意識

錢德勒的作品備受艾略特、奧尼爾、奧登、加繆等現代主義文學巨擘的推崇，馬洛則鐘愛閱讀艾略特的詩句。20世紀文學思潮相互影響，藝術手法復雜變化，使得有的作品難以確定是何種類型。正值文學流派的轉型時期，錢德勒的寫作風格也呈現多種流派相互滲透的特點，具有現代派的特征。但有別于現代主義作品注重對內在心理的表現，錢德勒的作品采用了一種“缺失”自我意識的表現方式。

處在社會矛盾不斷深化的時代，錢德勒筆下的人物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多重關系異化的困局，包含著對資本主義文明的懷疑，充斥著光怪陸離世界中個體的孤獨感。從主要人物來看，硬漢派推理小說中硬漢的原型是一戰中退役的士兵，昔日在生死考驗中也能面不改色的他們，在回歸現代社會后面對人性的陰暗卻顯得格格不入，最終淪落到都市的邊緣地帶，面臨“一種身份認同危機”。[7]籠罩在洛杉磯的系統性腐敗之中，錢德勒曾在多部作品中表達對官僚體系的諷刺，并在《小妹妹》中嘗試給出自己的解決辦法，但最終卻是以玩笑的方式告終。他雖然堅持社會革新的理想，但也許在潛意識中感覺到不是哪個政府部門的腐敗，哪種政治體制的腐敗。哥哥通過偷拍照片勒索做明星的妹妹，而家中看似善良的小妹妹為了一千美金出賣了哥哥的性命，這是現代人和現代社會的腐敗。所以類似現代主義作家對社會作籠統的攻擊，不知道批判什么，又什么都批判的狀態。馬洛被賦予了善于譏諷的個性，他看什么都不順眼也包括他自己，他沒有惡意但的確把他遇見的每個人都搞得不自在，因為在他眼里，對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根本用不著客氣。“我不需要別人喜歡我，我只想逃離這顆寒氣逼人的孤星。”[6]在人類集體精神空虛的大環境下，即使是堅守自身原則的馬洛，在人性層出不窮的邪惡面前，也難免生出心底的戰栗，被無力感所裹挾。尤其探案之余、緊張過后松弛身心的時刻，文字中總是彌漫著淡淡的虛無感。

但是錢德勒的小說顯然不是典型的現代主義作品。現代主義作品極其重視描述內在心理，甚至扭曲現實以表達思想情感。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部分表現主義作品，將自我意識轉化為客觀世界的一部分，描述其被外界異化的狀態。但與大部分近代文學作品注重自我意識和外在世界的關系不同，作家喬伊斯·卡羅爾·奧茨贊揚錢德勒的寫作“生動流暢到了無我之境”，[2]從側面證明了錢德勒作品中自我意識的“缺失”，或者說用獨特的表現手法對自我進行了隱藏。首先，錢德勒德小說是以馬洛的第一人稱進行敘述，將馬洛的個性作為故事的前提，并不在正文加以解釋性的描述，而是把他的內心活動通過他觀察世界的角度呈現出來：一個穿著禮服的家伙明明就是惡魔偏要硬充斯文，沒有什么東西比空著的游泳池看上去更空蕩蕩的……[6]讀者了解到的所有人和物，只能是馬洛加工過的主觀世界。如何篩選看到的內容，如何解釋這些內容，包含著馬洛的生活哲學。但同時，這些加工后的看法，生活哲學的具體表象，是否真和他的自我意識的真實情況直接關聯，讀者卻不得而知。我們只能從具體事件中逐步累積起對馬洛模糊的概念，從馬洛處事方式的一貫性之中感受一種似乎真實的存在。了解馬洛就像與真實的人交往，讀者在與作品的接觸中接受了馬洛的語言，也潛移默化地接受了他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當我們主動地去理解馬洛的行為模式和生活姿態，也許他已經化成肉眼看不到的分子，進入了我們的身體[2]。

三、內涵與形式存在沖突

在錢德勒高文學造詣的光環下，仍然存在著理想和現實的陰影。錢德勒對好萊塢十分不屑，但他的作品卻有著難以忽視的好萊塢風格。他的作品中幾乎所有主要的女性角色都美艷動人，而馬洛則被賦予了非凡的男性魅力，馬洛因此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女性角色中，尤其是與身家百萬的琳達·羅林之間的情感糾葛，為故事增添了幾分感性的色彩。后來多部作品也被搬上好萊塢的熒幕。錢德勒批判好萊塢的紙醉金迷罪惡叢生，但他卻為了生計踏入了好萊塢的大門。他在電影編劇方面展現出非凡的才能，卻稱這是“生命中最糟糕的時光”。他雖然深耕偵探小說寫作，但最終的目標是創作出一部嚴肅文學。他諷刺海明威：“一個不敢超越自己的作家跟一個害怕犯錯的將軍一樣無用”，[8]但自己卻終其一生沒能走出偵探小說的領域。

也許，偵探小說本身就是一種具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文學，好在錢德勒以其對現實的關照打破了文學的程式，以獨創的文風、精準的描寫和平淡的敘事使再古怪的故事也具有極強的說服力。無論自身的道義有多微小滑稽也要堅守到底的馬洛，內心美麗而純粹的夢想被戰爭奪走了生命力的倫諾克斯，不愿自己被歲月摧殘而蒼老鄙俗選擇放棄生命的艾琳，對徹底背叛自己的愛人忠誠至死的馬洛伊，雖然飽經風霜卻還留存著那不合時宜的少年夢幻，堅信黑暗現實難掩人性的光輝和真情。也許正是守護這份少年夢幻帶來的孤獨，使世界各地的讀者，無論身處何種時代，無論是否到過洛杉磯，是否感受過空閑谷百無聊賴的陽光，是否曾在夜間的濱海大道疾馳，是否品嘗過琴蕾酒的清爽，當他們讀到錢德勒的故事都能從中找到共鳴。奧登曾評價錢德勒“他那些有力卻極度壓抑的書，不該作為遁世文學來閱讀和評價，而應該被視為藝術作品。”[9]在物質壓迫與精神窒息的時代，有的人為求救尖叫，而錢德勒把這些欲望都壓縮進馬洛冷靜的目光、犀利的語言和溫柔的內心。所謂文學體裁，并不能阻止藝術作品的誕生。最后，錢德勒也已經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重要或有意義的藝術形式，有的只是藝術作品而已，而且少得可憐。”[10]

時間會使大多數的美麗變得低劣平庸、滿目瘡痍。但時至今日，雷蒙德·錢德勒雖已過世六十余年，他筆下的英雄菲利普·馬洛卻未曾褪色，甚至在本杰明·布拉克和勞倫斯·奧斯本的筆下得到接力，在無數的讀者的心中得到延續。對錢德勒的熱愛，正是在向冷酷現實的世界傳遞一種真正的浪漫和情懷：希望任世事變化，我們依舊能守住生命的純真；撥開層層迷霧，我們仍然是最初美好的模樣。

作者簡介：宋佳寧（2001—），女，漢族，遼寧大連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

參考文獻：

〔1〕毛姆.偵探小說的衰亡[M]//毛姆.隨心而至.宋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2〕村上春樹.作為準經典小說的《漫長的告別》[M]//雷蒙德·錢德勒.漫長的告別.盧肖慧，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3〕朱光潛.談文學[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4〕雷蒙德·錢德勒.簡單的謀殺藝術[M].董樂山，石藍，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

〔5〕雷蒙德·錢德勒.再見，吾愛[M].黃蘊，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

〔6〕雷蒙德·錢德勒.小妹妹[M].易萃雯，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

〔7〕羅婷.雷蒙德·錢德勒筆下的“硬漢”[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2015.

〔8〕雷蒙德·錢德勒.高窗[M].傅惟慈，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

〔9〕康慨.雷蒙德·錢德勒：騎士、酒鬼和黑色小說家[N].中國新聞周刊，2020-04-13.

〔10〕湯姆· 威廉斯.罪惡之城的騎士：雷蒙德·錢德勒傳[M].陶澤慧，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