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之精髓——筆墨
說起筆墨,就不能不提中國畫;說起中國畫,自然也少不了筆墨。
中國畫這個詞,也是頗有些來頭的。20世紀50年代初的時候,一些書畫界的“扛把子”們因為“國畫”的叫法開展了一次大辯論。
以徐悲鴻為首的書畫界大佬認為,“國畫”這個名稱不明確,于是有人提出應當叫“水墨畫”,但有人覺得水墨畫不足以彰顯五彩斑斕的國畫藝術,又提出應當叫“彩墨畫”,得到了許多人的認同,因此當時大學里的“國畫系”改名叫“彩墨畫系”,《美術》雜志也把中國畫都標注著“彩墨畫”的字樣。一時間大家都為創造出這么個貼切的新詞感到十分得意。
此時書畫界的另一些老學究們開始不樂意了,蔚為大觀的國畫種類繁多,豈止彩墨一種?如果稱為彩墨畫,讓版畫怎么想?白描往哪放?工筆置于何地?
但是笨嘴拙舌的老學究們吵架又吵不過人家,幾人一商量,干脆跑到周總理跟前去告狀,請周總理來評評這個理。周總理聽了事情的原委以后一思量,覺得老學究們說的有道理啊,如果把國畫限定為彩墨畫,難免限制了國畫的發展,但是如果就叫國畫,也確實不太準確,思前想后,周總理大筆一揮,取了“中國畫”這個名頭。
這個名字一出,很快就讓之前為了名字爭得面紅耳赤的美術界大拿們安靜了下來,并非因為賣周總理面子,而是實實在在覺得這個名字取得貼切得很。為什么這么說呢?這還得從中國繪畫的特點說起。
中國作為擁有五千年文明的歷史古國,作畫也與別的國家不同,比如西方國家在作畫的時候,提倡的是寫實,畫的越像越好,恨不得畫成一張高清照片。但中國人就不一樣了,中國人覺得像不像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彰顯出自我特色和內心所要表達的東西,所謂“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深入發現事物本身的情趣、韻味、神采、精神,從而再一筆一畫地表現出來。這樣一來,中國人無論用什么材料來繪畫,最終畫的都還是自己,所以叫“中國畫”這個名稱,確實就把中國幾千年來的藝術理念都概括在里面了。
簡而言之,西方人注重的是表面,而中國人注重的則是“靈魂”。這樣的繪畫理念,使中國人在繪畫上沒有挖掘出塊面、色彩、體積、空間、透視等可以復制的技巧,反而是呈現了“畫法千萬種,各人皆不同”的現象,而這種現象最主要的載體就是筆墨。所以若說中國畫與西洋畫的最大區別,其實主要還是在于筆墨。
筆墨是個啥東西?
筆墨,從字面意思上看,只不過是繪畫所用的工具與材料,但若要究其本質,了解中國人賦予筆墨的含義,還要從中國傳統哲學思想說起。
不同于西方哲學的現實與理性,中國傳統哲學更傾向于研究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中國人自古講究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天人感應、陰陽平衡等。例如《易經》中云:“萬物之生,負陰而抱陽,莫不有太極,莫不有兩儀,氤氳交感,變化不窮。”又如《道德經》中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些哲學思想自古以來就在中國人的心中根深蒂固,故而無論是吟詩作畫、撫琴觀景,無不體現著中國人道法自然、陰陽平衡的哲學觀念。
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之下,中國人自古以來就不喜歡像復印機一樣去還原大自然的本貌,不管畫什么,都喜歡加點自己的思想感情在里面,只求神似,不求形似,仿佛這樣才能將自己與畫作、與天地融為一體,達到“人畫合一”的境界。
而這種中國人特有的作畫方式,使中國畫藝術摒棄了對于細枝末節的完美還原,反而通過筆墨之間的簡與繁、濃與淡,筆與墨的相互交錯,達到表達自我、抒發情懷的目的。因此在中國畫藝術中,筆墨不僅是重要的繪畫語言,也是傳統文化、審美觀念的重要載體。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談到人生有三重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事實上中國畫之筆墨,也可以分為三種境界。
境界一:形體,芳草垂楊際,行云流水間
筆墨不僅指繪畫工具,還指一種繪畫技巧,是畫家通過繪畫體現出來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總和。我國傳統畫論提出了很多筆墨方面的方法、規范、避忌,以期達到筆墨的審美要求。比如五代時期的荊浩提出“氣、韻、思、景、筆、墨”的繪景“六要”;明代李開先提出“神、清、老、勁、活、潤”六種筆法;黃賓虹更提出了“五筆七墨”(平、園、留、重、變五種筆法,濃墨、淡墨、破墨、潑墨、積墨、焦墨、宿墨七種墨法)的繪畫手法。
除此之外,歷代文人還將筆墨技法延伸出勾法、勒法、斫法、描法、皴法、擦法、染法、曳法、拂法、顫法、揉法、迸法、拓法、絲法,以及引入書法用筆的提、按、頓、挫、轉、槍、衄、回等豐富多彩的筆法和墨法。
獨特的繪畫方式,讓中國畫家們僅僅依靠黑白兩色、禿筆一桿,就能表現出千變萬化的場景,將萬里江山都濃縮于一方紙上。因此此處的筆墨是對象內在精神的體現,應該是作者激情、性格和心靈表現的載體,是畫家心靈的跡化、性格的外現、氣質的流露、審美的顯示、學養的標志。好的筆墨沉著痛快,承載著作者的情思,也承載著對象的形神要素,同時符合筆墨本身的美學要求。于是筆墨本身也就有了生命神采,正如芳草垂楊,行云流水,不著一絲人工雕琢的痕跡,暢行于天地萬物之間。
境界二:氣韻,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
對于外國人來說,中國人最神秘的一個東西,莫過于“氣”,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時無刻不以各種形式存在著,而氣韻就是這神秘之物中的一種。自古以來,中國畫的氣韻均以心神貫注為依據,神采產生于筆的運用,意在筆先,筆盡意足,雖然不能窮盡其理,但鑒賞之精,其工拙也就大略可見。
中國人的氣韻,往往是由內而外體現出來的,文人稱之為風骨。因此中國畫用筆,也首先講究骨法用筆,古人說:“生死剛正謂之骨。”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說:“氣韻本乎游心,神采生于用筆。”張彥遠說:“真畫一畫見其生氣。”這都是對繪畫功力、質量和表現力的強調。古人要求用筆,要不輕飄、不油滑,如錐畫沙、折釵股、屋漏痕、高山墜石。凡此種種,無不透露出古人對“骨”之執著。
除了骨以外,中國畫還要講氣。黃賓虹說:“木工之結在于牢,畫家之結在于氣。”吳昌碩說:“墨池點破秋冥冥,苦鐵畫氣不畫形。”荊浩在《筆法記》中說:“畫有六要,一曰氣,二曰韻,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筆,六曰墨,畫者華也。”石溪畫跋說:“小人習其技,君子通其神。”無不體現氣之重要性。
氣韻在書畫作品中的表現,一般以清、虛為存生根本。明顧凝遠《畫引》中說:“氣韻或在境中,亦或在境外。”清惲格《南田畫跋》中說:“古人用心,在無筆墨處。”“用筆時須筆筆實卻筆筆虛,虛則意靈。靈則無滯,跡不滯則神氣渾然……夫筆盡而意無窮,虛之謂也。”戴醇士《題畫偶錄》中說:“筆墨在境象之外,氣韻又在筆墨之外。”
境界三:空性,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空白是一切藝術的表現手法,境中之象、境中之意,延伸到境外之相、境外之意。筆墨在接觸紙張的剎那,當下的墨,凝聚了當下之心、當下之空、當下之色。畫家在剎那間把握住黑白逢遇、陰陽之交、虛實相合的妙不可言的靈感。筆墨無言,但卻表達了現實境界都無法傳遞的情感與精神。
黃賓虹先生晚年在一幅山水畫上題寫道:“古人作畫,用心于無筆墨處,尤難學步,知白守黑,得其玄妙,未易言語形容。”筆墨所到處,不過技法之演繹、情感之表達,反而是筆墨不到之處,方能顯現出畫之玄妙。這與禪宗所云之空,有異曲同工之妙。
禪宗論證實相,而實相不立文字,絕相即空。故有指月之隱喻,即實相好比是月亮,用手指指向月亮,人們順手指可以知觀月,而手指本身不是實相。又如《金剛經》渡筏之喻,借助竹筏到達彼岸,但竹筏本身不是真理,只是可以憑借的工具。中國畫之筆墨亦是如此,一幅山水畫活不活,不在于筆墨技法,而在于這幅畫的空靈之感。空靈,虛實相生之謂也。畫中有空虛之處,畫的血脈、人的想象才能暢通流轉。
因此,在中國畫中,筆墨之最高境界,不是技法,不是氣韻,而是其行云流水間與自然合二為一的高遠境界,是勾勒描皴下中華五千年精神文明的一瞬凝結,更是長久以來中國畫家對于自身生命的表達與追尋。
如果中國畫是肉身,那么筆墨,便是中國畫的靈魂。
作者簡介:李倩(1990— ),女,現居南京,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學歷,現任南京混沌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編輯部主編一職,多年來一直從事文字編輯工作,對文史哲多有涉獵,曾于《河州》《青年文學家》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