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人科普動畫《工作細胞》系列作品改編自日本漫畫家清水茜(Shimizu Akane)自2015年3月開始連載的同名漫畫。其電視動畫版本、動畫電影版本及外傳性作品于2018年1月由David Production承接制作,這部作品賦予了人類體內的種種細胞以人類的形態、公司職員般體系化的工作分工和復雜的感情,尤其著重展示血小板、白細胞、紅細胞等血細胞的“日常生活”。這部作品生動有趣地展現了人體內微環境的運作機制,在日本漫畫創造性進入的今天搭建了扎實的科普敘事構架。
2018年7月,《工作細胞》(鈴木健一)電視版動畫被同步引入中國網絡動畫播放平臺,第一集番劇在上線首日便取得了2800萬的點擊量,很快成為當年廣受中國觀眾歡迎的“霸權番”①;人民日報都在2018年8月31日刊登了明確提到《工作細胞》引起的科普文章《細胞世界與免疫療法》,以這部當下頗受歡迎的動畫作品為引子介紹了人體內多種細胞功能及免疫系統的工作原理。[1]2021年1月,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購買了其電視動畫的播出版權,并制作了面向中國觀眾的普通話配音版本,使其成為由大陸電視臺在繼《名偵探柯南》之后14年來首次引進的日本動畫番劇。
一、科學知識與微觀世界的創意重構
《工作細胞》系列作品通過擬人化的細胞角色講述人體知識的趣味科普動畫,作品將現實世界中的許多科學概念、微觀反應和生物知識有機結合,以擬人化的細胞個體為核心,在生動有趣的故事中重構了人體內許多細胞與外來細菌、病毒“作戰”保衛人體健康的故事。這部作品的漫畫編輯芝尾裕之曾在采訪中談到,《工作細胞》的內容不僅頗受青少年讀者歡迎,而且雜志社收到過好幾封70歲以上老人的來信,說全家都很喜歡這部作品。[2]尤其是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當下,優秀醫學科普電影尤其受到觀眾的青睞。這部作品在設定上的最大亮點,便在于將各種人體細胞和身體內的微環境重構為不同崗位上工作中的員工和秩序井然的人類社會,在現實的生動重構中完成比喻貼切的科普敘事。
在世界觀建構與場景描繪上,《工作細胞》將由細胞構成的人體內部描繪為具有許多細胞工作場景的獨特世界,其中的大部分場景外形類似于日本當代建筑中的復雜城市建筑群。根據器官、系統功能的不同,人體的微觀場景又有眾多大樓、工廠、樓梯、管道、火車站、控制室、排污系統乃至“自然空間”的復雜場景。輸送氧氣的紅細胞“搬運工”經常推著小車行走在被繪制為街道的血管上,將氧氣交給一般細胞的場景則被繪制在室內的單元公寓門口,細胞開門后從紅血球手中接過快遞包裝狀的“氧氣”并在快遞單上簽字,代表氧氣被紅血球輸送到了具體一般組織手中;胃被繪制為封閉空間中有欄桿與厚重墻壁保護的巨大化學工廠,工廠中心有裝著消化液的翻滾的廢水池,胃液在其中好像巖漿般溶解了事物殘渣,所有細胞都對這種具有強烈腐蝕性的“工業廢水”敬而遠之;樹突狀細胞(哺乳動物的一種白細胞)居住在一棵大樹上的樹屋中,代表樹突狀細胞存在于血液和暴露于環境中的組織中,也增強了觀眾對這一細胞形態及名稱的記憶等等。《工作細胞》將人體微環境作為上演喜怒哀樂的世界舞臺,37.2兆個工作細胞的生活與戰斗被具象地描繪為性格各異的細胞分工和合作的場景。
這樣的故事設定令人想到法雷里兄弟編導的真人動畫喜劇電影《終極細胞戰》(又名《細胞大戰》,博比·法雷里、彼得·法雷里,2001):人到中年的邋遢男子法蘭克生活習慣極差,法蘭克體內的細胞城市“法蘭克城”秩序混亂、滿地骯臟。他在影片開頭吃下了被猴子舔過還掉在地上的雞蛋,這枚攜帶著無數細菌的雞蛋被身為白細胞的警察瓊斯從口腔一直追逐到血管,為了抓捕這些進入“法蘭克城”的病毒,瓊斯多次闖下大禍,但最終還是在阿靈探員與感冒藥的幫助下重新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皮克斯動畫出品的《頭腦特工隊》(彼特·道格特、羅納爾多·德爾·卡門,2015)也具有人類體內微觀環境的視角,其中主導了主人公情緒的物種“情感要素”樂樂、憂憂、怕怕、厭厭和怒怒為了讓隨同父母搬到了舊金山的小女孩萊莉快樂起來極盡所能,這些設定成為影片趣味與奇觀效果的主要來源,帶給了觀眾許多科學知識與強烈的新奇感。《工作細胞》作為2D動畫作品,則始終保持了“細胞視角”,將細胞工作的場景直接繪制為現代城市,從未交代過身體主人的形象,令作品的世界觀在整體上更為完整統一。一些特殊細胞的特性也被巧妙地結合在作品世界觀中,如打噴嚏是將鼻腔內附著的塵埃或細菌等異物排出時產生的被動反應,這一過程在影片中被描述為細胞將被吸入的異物用發射火箭的方式排除出去;具有打通細胞膜增殖特性的癌細胞,其房間的墻上貼滿正字代表細胞增殖的數量;嗜中性白血球在與細菌或病毒的戰斗中扯壞衣服后,會回到紅骨髓、肝臟、脾臟等與血球的出生儲蓄相關的組織購買服裝或進行修復。在影片中,這些組織被繪制為售賣衣服的柜臺,但售貨員又穿著醫療系統中護士的服裝。同時,《工作細胞》也將許多現實中的社會文化觀念反映在作品中,日本盛行的“會社文化”將日本社會中層級分明、秩序井然的特征滲透進作品中。這一模式源于江戶時代日本宗教受到幕藩體制改革影響的結果,宗教的近代化影響了日本會社的商業模式。[3]與西方動畫相比,《工作細胞》減少了身體細胞與情感要素的“液體喜劇”場景,以更加易于觀眾理解的方式取而代之。
二、擬人化形象的建構方式與深層結構
某種程度上,《工作細胞》敘事邏輯得以成立的核心便是依靠擬人化形象展開敘事,這些性格各異的擬人角色時而輕松有趣地工作聊天,時而緊張激烈地與敵人戰斗,構成了全劇的主要故事情節,使人體在微環境下的運作成為可以被直觀展現的動畫故事,輕松幽默又不失教育意義。將角色形象擬人化的處理方式并非《工作細胞》系列IP特有,其是日本ACG(即Animation動畫、Comics漫畫與Games游戲的首字母縮寫)亞文化圈內創作的一種相當重要的敘事方法。日丸屋秀和(Hidekaz Himaruya)創作的漫畫《Axis powers黑塔利亞》及其動畫作品《黑塔利亞》(鮑勃白旗,2007)便將許多國家擬人化,展開圍繞世界歷史展開的輕松幽默的敘事,其中“羅馬爺爺”的孫子“意大利”討人喜歡,在戰斗時卻很弱,是一個溫和可愛卻常鬧笑話的青年男生形象,與他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朋友“德意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改編自市川春子(Haruko Ichikawa)同名漫畫的《寶石之國》(京極尚彥,2017)則將磷葉石、辰砂、鉆石、圓粒金剛石等自然界中的天然礦石擬人化,講述僅有3.5的脆弱硬度,韌性也很弱的磷葉石在“沒有意義”的工作中尋找自己價值,在通過自己的雙眼探索世界并成長起來的故事;女性向網頁游戲《刀劍亂舞》將日本歷史上的著名刀劍擬人化,其中的加州清光、大和守安定、燭臺切光忠、鶴丸國永、大俱利伽羅等角色都是根據著名歷史人物的佩刀進行角色設計的,玩家可以集結這些容貌帥氣的“刀劍男士”進行編隊出戰和互動養成等等。可見,擬人角色已經成為非常流行的二次元創作手法,無論國家、動物、節氣、刀劍、事物、戰艦均可從現實原型中提取出相對的抽象概念,進而賦予其相應的聲音、容貌等具象內容,將其改寫為具有明顯日本動漫風格的人形角色。有學者認為,擬人化形象不僅是ACG文化工業中的角色設計方法,也是在文化工業實踐中所形成的“慣有結構里具有代表意義的敘事裝置”,甚至可能是一種媒介本身,“在動漫游中所出現的‘擬人’要素在當代文化工業的實踐中完成了由人格化(Personification)向擬人化(Anthropomorphism)的進化”,“在幻想類內容生產內具有獨特的意義”[4]。遵循這一文化生產邏輯,《工作細胞》的創作者憑借對科學認知通識信息的了解,將抽象的微觀細胞及其生存環境具象化,進行了富有想象力的描繪,在“擬人化”的路徑上完成了前行的一步。
擬人角色的創作方法是在某一現實原型概念下,從原型概念中提取可以視覺化的符號特征,再對符號特征的驚醒選擇并完成視覺化展現,最后將符號特征與角色類型結合起來進行的創作。《工作細胞》便是在人體微環境與細胞結構的現實概念下,賦予了不同功能細胞以相應的符號特征形成的。在日本動畫研究者東浩紀(Azuma Hiroki)的概念中,動漫游戲中的角色是人設繪畫“キャラ”與故事角色“キャラクター”的結合。[5]以動畫播出后頗受女性觀眾歡迎的白血球(嗜中性球)為例,“白血球先生”的人設繪畫被繪制為穿著純白色工裝、戴著白色棒球帽、白色皮膚與頭發的青年男性形象。他全身的服裝與皮膚都是白細胞在顯微鏡下被觀察到的純白色,棒球帽上與血小板一樣寫著細胞的名稱,外套上的臂章也有著WBC(white blood cell)的魔術貼簡寫,方便觀眾辨別;褲兜中的通訊器輸入號碼就能與伙伴或造血器官等“總部”聯絡;小腿上的口袋則裝著加水分解酵素噴霧,用來分解細菌或其他異體組織的尸體;棒球帽上的受體可以和細菌發生反應,在偵查到細菌入侵時,帽子上的O型受體標志會豎起來;T恤底下穿著裝有受體L選擇素的輔助背心,背上具有連接著受體細繩、分為L3受體和補體受體三兩條線路的防水插頭;貼身的分子L選擇素裝置能讓“地板”內皮細胞發生反應,按動皮帶內側的開關后能將身體牢牢固定在地面上。這些詳盡的“人設”以繪畫要素、外觀、功能等方式指涉著這一角色種種與其原型相關的要素,在人物設計上是“非人”的,但能最大限度地體現這一角色與其他擬人細胞的區別。而其故事角色即“キャラクター”的方面則指涉著故事情景。在一般細胞收留了身份不明的雜菌后,白細胞在表面上要公事公辦地將其帶走,但實則卻盡其所能保護著這群可愛的小家伙。在得知這些細胞都是對身體有益無害的乳酸菌后,白細胞也露出了發自心底的笑容。
除此以外,擬人化還成為一種切入現實問題的獨特角度。尤其是基于日本動漫“萌系”畫風的故事中,一些在現實世界中頗為殘酷的現實問題以動畫人物之間產生矛盾的形式得到提問和解決。《工作細胞》第一季第七集的結尾,癌細胞在被完全消滅前對白血球說出了他因為病變在人體組織內備受追殺的遭遇,還推心置腹地問道:“我很清楚,但是過了今天大家肯定都會忘記我,沒人聽我訴說心中的悲傷,所有感覺都會在之后消失無蹤。由于細胞分裂的錯誤,被本應該是同伴的細胞追殺,輸了戰斗,就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痕跡。我們為什么而誕生?”這個出現在許多動畫作品中的“反派之問”是動畫作品彰顯敘事主題,由虛構作品有力地反向指回現實的重要契機。在《工作細胞》中,幾乎所有細胞都在按部就班地工作,但癌細胞卻由于站在了這一集體體制的反面而產生了對這一體系的懷疑。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看透了細胞體與身體組織的本質,完成了一次難能可貴的自我覺醒。然而這樣的覺醒在正常的身體組織看來確實應該予以消滅;即使意識到了這種服務于多數人的秩序可能潛藏著對小部分人群的不合理性,一般細胞也只能選擇繼續將其維持下去,以保持大多數人的正常生活。因此,盡管白血球已經對癌細胞的悲慘遭遇產生了惻隱之心,卻依然回答:“即便如此,我也必須殺了你。因為這就是我的工作。”當在一個只有戲仿、虛擬、日復一日的、童話般不斷循環卻無法毀滅的“擬人化社會”中,曾經被認為是兒童向作品的動畫正以擬人化等手段去接近歷史話語的深層結構。“世界朝著虛擬世界的方向發展并被重新認識。確切地說,人們按照世界是由符號堆積而成的看法來構筑現實世界,就像現實是由信息設計而成的一樣。”[6]
三、數據庫敘事
擬人化手法在上文提到的面向現實科學與既有知識的一面外,也存在著另一將抽象符號建構為具體角色的資源,即東浩紀等學者在后現代文化影響下提出的數據庫。“數據庫”是當下越來越多的擬人角色、二次創造、同人作品乃至原創作品創作都無法避開的重要概念。“我們的世界觀原本是被故事化且電影化的世界視線所支撐,轉為被數據庫式的、介面式的搜索引擎所讀取,出現了極大的改變。御宅族們在上世紀70年代失去了大敘事,在80年代迎向了對失去的大敘事進行捏造的階段(故事消費),緊接著在90年代連捏造的必要性都放棄了,迎接單純渴望數據庫的階段(數據庫消費)。”[7]在東浩紀看來,數據庫并非單純消費作品或具體的故事設定或是人物,也非其背后龐大的世界觀,而是廣大的御宅族所建立起來的、無邊無際、隨時發生變動的文化資料群。
御宅族喜歡在接受者的過度闡釋中將虛構世界與現實世界的構架視為一體之物,這種思維模式和以這種思維為出發點的想象力令現實與虛構世界在數據庫中合為一體。以《工作細胞》為例,這部動畫毫無疑問已經成為御宅族乃至非御宅觀眾觀看、欣賞并消費的對象。穿著幼稚園制服般服裝的血小板下班后排著隊去電影院玩的場景會令觀眾大呼可愛、白血球拼死保護青梅竹馬紅血球也會令觀眾對作品產生感動,但他們會發現實際上這些橋段只是基于數據庫產生的擬像,真實的只有人設繪畫與故事情景中的角色;接著動畫角色便會超越作品的故事成為最主要的消費對象,網購網站上血小板棒球帽及其他周邊的熱賣便是其例證。后現代社會的觀眾不再為渴望他人的欲望這種麻煩的人際關系而煩躁,只單純追求數據庫中的“萌”要素出現在自己喜愛的作品中。外冷內熱、“男友力”滿滿的白細胞則是女性觀眾從數據庫中提取的“萌”要素:作為人體免疫系統的重要細胞,消滅各種雜菌、病毒與病變細胞的白血球也被描繪成為完成工作壓抑自身情緒的“清潔工”,但工作使命與人情之間的沖突又經常令他煩惱不已,這“外冷內熱”的一點也成為其擬人化塑造的重心。在后現代的文化境況中,御宅族的文化消費不再追求大敘事背后的涵義,反而紛紛進入了動物化的、以資料庫抽出的組合要素為中心展開的活動中。
結語
《工作細胞》通過細胞的擬人化視角及微觀世界社會化的呈現,完成了一次深入淺出的科普敘事。擬人方法顯示出在以宏大故事寫作為標志的精英化建構被質疑之后,以虛擬與想象力的方式建構起一套“元現實”的可能。
參考文獻:
[1]鄧雨辰.細胞世界與免疫療法[N].人民日報,2018-08-31(22).
[2]B站獨家訪談花絮.幕后SP72天流量破億的背后[EB/OL].(2018-8-30)[2022-02-26]https://www.bilibili.com/bangumi/play/ep262088?bsource=baidu_aladdin.
[3][日]中牧弘允.日本會社文化:昔日的大名今日的會社[M].何芳,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71.
[4]張路.擬人化角色:意義建構、敘事與消費[ J ].當代動畫,2019(02):123-128.
[5][7][日]東浩紀,伊藤剛,夏目房之介.コンテンツの思想[M].東京:青土社,2007:121,123.
[6][日]大塚英志.“御宅族”的精神史:1980年代論[M].周以量,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