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雜劇內容包羅萬象,涉及元代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其中的歷史劇題材廣泛,尤以兩漢之歷史為最盛,這與漢、元兩代社會背景有著緊密的聯系。“兩漢故事戲”的題材來源較為集中,溯源本事可見劇作家在題材的選取和運用上有著寫實與虛構的特點。
本文研究對象為現存元雜劇中的“兩漢故事戲”,自應先對其做出界定,再考定劇目,確定研究范圍。接下來再對“兩漢故事戲”的內容進行分類探討,元雜劇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故事情節的重復性,便于歸類研究。對“兩漢故事戲”的界定、統計、分類探討,便于人們深入了解有元一代的社會風俗、價值取向等。
一、“兩漢故事戲”的界定與統計
對歷史劇界定標準的寬嚴不同會導致“兩漢故事戲”統計數量的差異,本文認為:歷史劇是指以歷史人物為主要對象、劇情有一定史實依據的劇目。在這一界定基礎上,筆者將其中發展最盛的兩漢時期的故事統稱為“兩漢故事戲”。
本文以《元曲選》《元曲選外編》所收雜劇作為統計對象,《元曲選》收錄100種雜劇,《元曲選外編》收錄62種雜劇,共計162種,歷史劇有46種,其中的“兩漢故事戲”有10種,分別是:《隨何賺風魔蒯通》(以下簡稱《賺蒯通》)、《漢高皇濯足氣英布》(以下簡稱《氣英布》)、《死生交范張雞黍》(以下簡稱《范張雞黍》)、《孟德耀舉案齊眉》(以下簡稱《舉案齊眉》)、《嚴子陵垂釣七里灘》(以下簡稱《七里灘》)、《承明殿霍光鬼諫》(以下簡稱《霍光鬼諫》)、《破幽夢孤雁漢宮秋》(以下簡稱《漢宮秋》)、《張子房圯橋進履》(以下簡稱《圯橋進履》)、《朱太守風雪漁樵記》(以下簡稱《漁樵記》)、《蕭何月夜追韓信》(以下簡稱《追韓信》)。
本文立論的文本基礎即是這10部“兩漢故事戲”,此類雜劇本事來源的文獻比較集中,在《史記》《漢書》《后漢書》中都留有記載,依《史記》取材的有4種,依《漢書》取材的有3種,依《后漢書》取材的有3種。依據主旨又可分為政治斗爭劇、倫理道德劇、帝王愛情劇、發跡變泰劇四種類型。對“兩漢故事戲”的分類探討可窺元雜劇作家對待社會、人生的態度,以及當時政治社會之現狀。
二、“兩漢故事戲”的分類
(一)政治斗爭類
政治斗爭題材是歷史劇中最常見的一類,此類作品共計2種:《賺蒯通》《氣英布》。在元代統治階級的管制下,劇作家們一邊被壓迫,一邊又想箴諷時政。《賺風通》一劇就反映了統治階級毫無人性的血腥本質,蕭何等人怕韓信功高蓋主假傳圣旨,以謀反之罪騙殺韓信。在雜劇的結尾,劇作家直接將矛頭對準漢皇帝劉邦,批評了統治者的嫉妒賢能、殘殺人才,變相影射了元統治者的殘酷與昏庸。《氣英布》寫了英布背楚歸漢后,劉邦為了挫其銳氣,故意在其面前濯足。劇作家特意放大君臣矛盾,營造激烈的沖突,與劇作家所處時代大環境密不可分,元代統治者打壓漢代文人,君臣之間的鴻溝是不可逾越的,是劇作家心中憤懣的抒發。
(二)倫理道德類
倫理道德題材是元代道當時社會背景的必然產物,元蒙統治下,社會綱常松弛,一部分知識分子深感元明道德缺失,用雜劇寫作的方式積極倡導倫理教化之舉。此類作品共計4種:《范張雞黍》《舉案齊眉》《七里灘》《霍光鬼諫》。內容主要是提倡忠義守信、歌頌友誼、仁愛孝悌、鄙棄功名等,他們用民眾喜聞樂見的雜劇形式宣揚我國傳統倫理道德,以期重新喚醒人們的道德觀念。
《范張雞黍》中范式與張劭交好,范式跋涉千里赴雞黍之約,并約定來年張劭去范式家。不料張劭病故,托夢給范式。范式從千里外趕至張家,為其主喪下葬,透露出劇作家重然諾、講信義的價值取向。《舉案齊眉》中梁鴻、孟光本是指腹為婚,孟光父母因梁家沒落要悔婚,孟光執意嫁他。盡管生活貧困,但孟光不離不棄,每頓飯都舉案齊眉,贊揚了孟光不嫌貧愛富、對丈夫的敬重。《七里灘》中劉秀多次征召嚴光入朝為官,嚴光仍選擇在七里灘垂釣,過閑淡的生活。其高度的道德修養和意志促使他拒絕權力和財力,秉持己心,贊揚了嚴光不慕富貴的高潔品行。《霍光鬼諫》刻畫霍光的忠臣形象,生前鞠躬盡瘁,死后大義滅親,展現了忠臣義士為維護國家社稷所作的反抗與斗爭。
(三)帝王愛情類
帝王愛情題材的作品是《漢宮秋》。此劇寫王昭君因不肯向毛延壽行賄,被其畫丑,不受帝王待見。后漢元帝偶然得見昭君,加以寵愛,封為明妃。毛延壽自知罪責難逃,投奔匈奴,并獻昭君美圖于呼韓邪單于,致使呼韓邪單于向元帝索要昭君為妻,元帝只得讓昭君出塞,昭君在漢蕃交界的黑龍江投水而死。可試對比同類型題材的《梧桐雨》,內容都是表現為帝妃感情濃烈時受到外部的威脅,帝王無力保護妻子,只能將其拱手讓人,結局往往是妻死夫存、陰陽永隔,帝王只能在痛苦中回憶往昔的美好。劇作家寫帝王愛情悲劇,多與元代蒙古族入主中原有關,匈奴的威脅迫使漢元帝與王昭君永訣。對材料的選取往往體現劇作家之用意,元代漢民族失去了國、家與尊嚴,表達了劇作家對家國衰亡的悲痛、對異族壓迫的憤恨。
(四)發跡變泰類
發跡變泰題材的興盛與元代政治的高壓密不可分,從漢、元不同的選官制度來看,漢代察舉制選拔了大批人才,推動了當時社會各方面的發展。元代自窩闊臺戊戌年(1238)試行科舉而后中斷,直到延祐元年(1314)才真正行科舉取士。這空缺的70多年導致了文人儒士入仕為官之路被徹底切斷。劇作家懷著對兩漢時期的欽羨和對元代的憤懣,寫出了此類作品,主要內容為表現人的命運起伏。此類作品有《圯橋進履》《漁樵記》《追韓信》。此類作品主要展示未發跡時主人公的生存狀況,他們就是元代文人的寄托,抒寫了元代文人地位低下、懷才不遇的苦悶心理。
《圯橋進履》寫張良得太白金星指點,圯橋偶遇黃石公得其所傳奇書,最終功成名就。《漁樵記》寫西漢朱買臣滿腹才學,年近半百,功名未遂,岳父認為他不思進取,便命女兒向丈夫索取休書,以此激發女婿上進。后來朱買臣得官榮歸,夫妻重歸于好。元代統治者未意識到文治的重要性,元代儒士地位卑賤,張良得仙人指點而功成名就,朱買臣憑萬言長策而飛黃騰達,這多是下層文人的美好愿望,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走向仕途,實現人生抱負。《追韓信》寫韓信投楚,不被重用;再投劉邦,仍不受重用,憤而出走。蕭何連夜將他追回,向劉邦推薦。后韓信率軍大敗楚兵,項羽烏江自刎。劇作家寄張良、韓信、蕭何這些著名的臣子形象表達自己渴望出仕、建功立業的愿望,但是千里馬易得,伯樂難求,盡管文人們滿腹才華,然而生不逢時,只能對自己創作的雜劇主人公心懷期望。4FC6340D-DDB4-47BD-9CD3-3647B9BFBC12
三、“兩漢故事戲”的寫實與虛構
談及歷史劇,必然遇到的問題就是史實與虛構的關系。雖然“兩漢故事戲”的題材來源較為集中,大體來源史書,但其中融入了劇作家的思想與審美,對文獻內容的二次加工意味著作品必然有虛有實。以寫實為主的劇作總體上都還原了大量歷史真實,只有細枝末節的改動。共計6種:《賺蒯通》《氣英布》《范張雞黍》《舉案齊眉》《圯橋進履》《漁樵記》。
《賺蒯通》和《氣英布》都是圍繞漢高祖君臣展開,《賺蒯通》取材于《史記·淮陰侯列傳》,與史書記載相同的是蒯通的機智善辯,如蒯通被抓捕后的裝瘋賣傻,與蕭何爭辯時列舉的韓信的“十罪三愚”等情節。《氣英布》取材于《史記·黥布列傳》,《史記》載:“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召布入見,布大怒,悔來,欲自殺……”雜劇“氣英布”這一情節基本是從史書中來,英布于項羽麾下立功,隨何勸降英布等情節都可從《史記》中找尋。
《范張雞黍》取材于《后漢書·獨行列傳》,雜劇與史書都寫了張劭、范式重然諾、講信義、生死不渝的友誼,二人相約、托夢、奔喪等情節也在史書中均有記載。《舉案齊眉》取材于《后漢書·逸民列傳》,雜劇與史書都描寫孟光對梁鴻的傾慕與忠貞。雜劇中孟光傾慕其文采,其父讓孟光從一位官員、一位財主和梁鴻間擇婿,孟光堅定選擇窮秀才梁鴻,并勸說父親。對于梁鴻暫時的困頓,孟光認為“這的是時命乖,非是他文學疏”,這也是劇作家借孟光之口抒發時運不濟、滿腹文章卻無處伸展的悲哀。
《圯橋進履》和《漁樵記》都是寫文人的發跡,《圯橋進履》取材于《史記·留侯世家》,《史記》載:“良嘗間從容步游下邳圯上……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雜劇“圯橋進履”的情節由此而來,對歷史史實做了基本完整的搬演。《漁樵記》取材于《漢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漢書》載:“家貧,好讀書,不治產業,常艾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買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雜劇與史書都刻畫了朱買臣發跡前的貧困生活。
以虛構為主的“兩漢故事戲”在創作過程中,只在史書中選取了一小部分情節、人物進行還原,虛構成分較多,內容以表現作者的主觀情感為主。共計4種:《七里灘》《霍光鬼諫》《漢宮秋》《追韓信》。
《七里灘》取材于《后漢書·逸民列傳》,《后漢書》載:“嚴光字子陵……及光武即位,乃變名姓,隱身不見……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釣處為嚴陵瀨焉。”雜劇寫嚴子陵隱居七里灘的情節從史書中可探,但雜劇添加了嚴光在王莽捕殺劉姓時藏匿劉秀這一情節,這一情節的增添使得劉秀即帝位后尋嚴光更具合理性,也豐富了嚴光的人物形象,可見其并不是對政治漠不關心,相反,他頗具正義感。除此以外,雜劇寫嚴子陵在七里灘的日常生活、受邀參加光武帝宴會等事都是虛構。
《霍光鬼諫》出自《漢書·霍光金日傳》,《漢書》不曾記載霍光以鬼魂之身勸諫宣帝一事,雜劇中的鬼諫情節皆為虛構。劇作家對霍光的人物形象也有所改動,史書中的霍光性格豐富,他有對朝廷的忠心,也有維護自身利益的私心。“顯愛小女成君,欲遣之,私使乳醫淳于衍行毒藥殺許后,因勸光內成君,代立為后,語在《外戚傳》……光大驚,欲自發舉,不忍,猶與。”他讓自己的小女兒成為漢宣帝的皇后,并掩蓋妻子串通御醫毒死漢宣帝原配許皇后的罪行。這都是其不夠完美的一面,而雜劇顯然對霍光的人物形象進行了美化。
《漢宮秋》出自《漢書·匈奴傳》昭君和親的故事,《漢書》所載較少:“單于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單于歡喜……”雜劇中的漢弱胡強、毛延壽丑化昭君像、元帝被迫送走昭君、昭君自盡等都是虛構。
《追韓信》取材于《史記·淮陰侯列傳》,《史記》載:“信數與蕭何語,何奇之……信度何等已數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聞信亡,不及以聞,自追之……”雜劇中所敘的“月下”背景在史書中沒有記載,且蕭何追韓信的過程也未有記載,可見劇作家根據民間傳說等進行了想象和虛構。
么書儀在《元人雜劇與元代社會》中就元代作家處理史實的情況說道:“在元人‘歷史劇中,歷史事實往往只被作為一個‘框架,一個負載作家觀念情感的外在依托和介質。”也就是說,不論是寫實為主還是虛構為主的雜劇,對題材的選取都是為了表達劇作家的創作意圖,能表達劇作家意圖的便不需要多改動,不能完全表達劇作家意圖的,就通過虛構情節來達到目的。
四、結語
我國歷史悠久,史籍浩瀚,為歷史劇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元雜劇作家對兩漢時期的歷史劇創作也十分青睞。在梳理兩漢歷史雜劇的過程中,可以發現兩漢故事戲映射了元代劇作家對過去、對當時社會的理性思索,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財富,值得人們深入探究。
(江蘇海洋大學)
作者簡介:劉煒(1997—),女,江蘇淮安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4FC6340D-DDB4-47BD-9CD3-3647B9BFBC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