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東野圭吾《假面飯店》中的創傷書寫

向陽 鄒潔

東野圭吾是日本當代推理小說家，《假面飯店》是東野圭吾的經典作品，通過創傷書寫來反思人類如何在現代社會中逃離心理創傷所帶來的精神圍城。為破獲連環殺人案，刑警新田浩介假扮酒店前臺潛入酒店，在與真正的酒店前臺尚美攜手破獲案情的過程中，一一揭示客人內心受過的創傷。東野圭吾將一個關于牢記傷害還是選擇遺忘的難題擺在小說人物面前，通過人物的選擇來表現他們巨大的心理創傷。

一、東野圭吾與《假面飯店》

1958年，東野圭吾出生于日本大阪市。1974年，高中生的他開始接觸小說這類文學作品。1981年，大學畢業后成為一名技術工程師的他每天利用閑暇時間進行小說創作。1985年，東野圭吾憑借校園青春推理小說《放學后》一舉獲得第31屆江戶川亂步獎，從而作為小說家正式出道。在此后的創作生涯中，東野圭吾創作了大量膾炙人口的優秀作品，其代表作《白夜行》《嫌疑人X的獻身》《解憂雜貨店》等，無不受到廣大讀者盛譽。《假面飯店》是東野圭吾作家生涯25周年紀念的第三部作品，別開生面的情節設計與人物設定，使他的創作生涯迎來了新的時代。

“每次更換領域的最大理由是我自己生厭，如果反復一直寫類似的東西;自己也對許多事物都有興趣，所以有時想寫自己感興趣的主題，我就是這樣一路寫下來的，所以每次都變成不同的作品。”從東野圭吾的這段自白來看，他是一個喜歡不斷創新的作家，這就造就了其作品題材和結構都具有創新實驗性和時代前瞻性的特點。

東野圭吾在《關于〈假面飯店〉》中曾經剖析過自己把創作視野轉向飯店的原因，他認為隨著經濟的高速發展，飯店可以滿足更多人類的需求，早已不僅僅是住宿那么單一。一個環境設施完備的飯店，還可以是正式的社交場所。不僅文壇圈子里的各種聚會被安排在飯店的宴會場，他在日常生活中與編輯碰頭、接受雜志采訪等也會選擇在飯店。東野圭吾認為，飯店漸漸成為“成年人的空間”，成年人在這里可以盡情地展現自己成熟穩重的一面，不會再像在別的公共場合時那樣，有受到其他人干擾的可能。懷著這樣一個想法，東野圭吾以東京柯爾特西亞大飯店為舞臺，創作了一部精彩的小說。

二、《假面飯店》的創傷主題

“創傷”源于希臘語，本意是指人的身體所遭受的物理性損傷，后來逐漸發展為心理學專業術語。赫爾曼認為，創傷具有三大特征：入侵性、后延性及強制性。在精神病理學上，心理創傷還有一個別稱“創傷后應激障礙”，指的是由于受到異乎尋常的威脅性、災難性心理創傷，導致延遲出現和長期持續的心理障礙。創傷后應激障礙患者的主要癥狀有性格變異、情感解離、再體驗、情感麻木、回避反應、過度警覺等。

松本清張有言：“我認為探討犯罪動機和塑造人物是相輔相成的。”可以說，作者對罪犯的最佳刻畫方式便是對其犯罪動機的抽絲剝繭。基于此，罪犯不再是標簽式的單一形象，而是帶有更多的甚至是截然相反性格特征的復雜人物形象。東野圭吾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往往都蘊含著深重的矛盾性。東野圭吾在《假面飯店》這部小說里書寫的側重點不是案件本身，而是力圖通過刻畫人物形象的矛盾與復雜，揪出致使案件發生的罪魁禍首——心理創傷。

安妮·懷特海德有言：“創傷具有一種縈繞不去的品質，它通過不斷地重復和返回持續占有主體。”也就是說，創傷并不會隨著歲月流轉而漸漸消失，反而會筑成一座堅固的精神圍城，受害者被困在圍城里持續受到痛苦記憶的侵蝕，從而陷入仇恨的漩渦無法自救。東野圭吾在《假面飯店》里著重描寫了兩個人物所遭受的心理創傷。除了作為嫌疑人的長倉麻貴，還有一位中年失業的落魄男人栗原健治。兩個人雖然遭遇心理創傷的原因不同，卻在遭遇心理創傷之后做了相同的選擇——仇恨與報復。

三、《假面飯店》中主要人物的創傷書寫

（一）長倉麻貴的創傷記憶體現

長倉麻貴是一個擁有著失敗愛情經歷的悲慘女人。她遭遇心理創傷后呈現出“創傷后應激障礙”的主要癥狀為性格變異。

長倉麻貴與同一劇團的同事相戀，卻在懷有身孕后被其無情拋棄。長倉麻貴憑借著自己對他的了解尋找蹤跡全無的男友，來到了他所入住的東京柯爾特西亞大飯店，卻被敬業的酒店前臺山岸尚美以各種理由拒絕入內。山岸尚美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在詢問入住客人情況得到否認答復后，有著高水準服務的她用盡各種說辭阻斷了長倉麻貴找到男友的可能性。“我當時想，如果你們不告訴我他的房間號的話，我就自己找。可是你說，真不巧，今天已經住滿了。我說如果需要，多少錢我都可以出，可是你根本不以為意。”敬業的山岸尚美只是用飯店的服務準則嚴格要求自己，卻沒想到就這樣陰差陽錯地為長倉麻貴的心理創傷埋下了導火索。

癡情的長倉麻貴并沒有因為飯店的阻撓而放棄，她選擇在飯店門外苦等一夜。但是天不遂人愿，由于天寒地凍，她不幸失去了腹中的胎兒。一夕之間，她遭遇了巨大的心理創傷，并把此歸罪于薄情的男友和酒店前臺。蘇醒過來的長倉麻貴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她回憶著薄情男友甩掉自己后瀟灑決絕的背影，以及站在飯店前臺保持公式化微笑卻堅持不肯為自己通融的山岸尚美，再聯想到自己無辜喪命的孩子，巨大的心理創傷淹沒了她的理智，仇恨吞噬了她的靈魂，她暗下決心：“這個仇我一定要報！那兩個人……我一定要殺掉奪走我孩子生命的那兩個人！”為了給腹中的胎兒報仇，長倉麻貴先毒殺了男友，后又化名片桐瑤子苦心策劃了一場毒殺計劃。“你別害怕，好像并不怎么疼。他走時也沒有什么痛苦。”這是長倉麻貴準備對山岸尚美動手前所說的話。原本她也只是一個渴望愛情、渴望家庭的平凡女人，卻因為無法釋懷的心理創傷而性情變異，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與往昔那個優雅溫柔的女人判若兩人。

（二）栗原健治的創傷記憶體現

栗原健治是一個人到中年還沒有固定工作的落魄男人。他遭遇心理創傷后呈現出“創傷后應激障礙”的主要癥狀包括過度警覺和再體驗。

小說中，栗原健治因為持續多年就職失敗最終心灰意冷，打算在回老家之前奢侈一把，因而選擇入住東京柯爾特西亞大飯店，卻在大廳遇到了教學實習期間嘲笑自己英文發音的學生新田浩介。一眼認出新田浩介的栗原健治頓時變得怒不可遏，第一句話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什么事？這叫什么話，客人在叫你呢，你為什么聽不見？”隨后，點名要新田浩介為自己服務的栗原健治全程滿臉寫著不悅辦理入住手續。但是不一會兒的工夫，他就又把投訴電話打到了前臺，并且再一次指名道姓“把剛才那個接待員叫過來”，讓新田浩介上樓處理問題。面對到達房間的新田浩介，栗原健治先是十分失禮地打探他的私人生活，并對其嗤之以鼻，隨后又無理取鬧地挑剔房間環境。這里是栗原健治受到心理創傷之后的表現之一——高警覺。高警覺體現在栗原健治非常容易動怒，會對許多小的細節輕易產生比較強烈的反應。

即便新田浩介給他提供了解決方案并且反復道歉，栗原健治依然不依不饒地表示對每一個房間都不滿意，把新田浩介折騰了很久，最終又選擇了最初的房間。可見栗原健治投訴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提高房間等級，只是單純地針對新田浩介本人。不久之后，栗原健治又因為筆記本電腦的事情將新田浩介叫上樓，把電腦開不了機的故障推到新田浩介的身上，“栗原已經憤怒得紅了眼睛”。事情的結果與第一次的狀況如出一轍，栗原健治的目的并不是金錢，仍然只是為了攻擊新田浩介。種種跡象都表明了栗原健治內心對新田浩介的怨恨與報復。創傷實實在在地烙在了栗原健治的心中，給他帶來了嚴重心理創傷，使他形成了一定的仇恨心理，變得自卑、易怒、扭曲。

“閉嘴！現在馬上給我下跪，給我低頭道歉！”但是不論自己如何折磨新田浩介他都沒有動怒，栗原健治意識到這一點之后，心理防線最終崩塌。“為什么？你為什么不生氣？為什么不打我……”并且開誠布公地說，“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恐懼吧。”“我很害怕你們那樣的學生，我整天都想著你們會不會又嘲笑我的英語發音，很快就變得害怕去實習了……”這里的自白體現了栗原健治“再體驗”的心理創傷癥狀。自從教學實習時受到學生的嘲笑，他便開始產生焦慮、恐懼、自責等負面情緒，對自己的前途感到渺茫，“拜你們所賜，我沒能成為一名教師”，最終實習期未滿就辭職改行了。并且那次的創傷經歷一直干擾著他：“之后又換了好幾個工作，哪個都不長久。”可以說這一次的心理創傷給他的前半生造成了致命打擊。

四、《假面飯店》創傷書寫的現實意義

上文分析了小說中兩個典型的遭遇創傷的人物形象，他們的身上都被刻下了創傷的烙印。反觀那些對別人造成創傷的人物形象，甚至在惡意的報復來臨之時，他們仍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曾經對別人施加過精神傷害。以對栗原健治造成心理創傷的新田浩介為例，雖然初次見面栗原健治就無緣由地針對自己，新田浩介也只是憑借著自己多年從警的直覺懷疑他是自己曾經審訊過的某個嫌疑人，“何止是認識，他對我簡直是憎恨至極。不過警察這個工作就是這樣，不知道會在何時遭來何種怨恨”。直到在和山岸尚美逐漸深入的交談中，他才突然回憶起了栗原健治的真實身份。由于栗原健治實習時間只有短短兩周，加之時間流逝，自己關于這個老師的記憶已經所剩無幾，因此也更加不會記得自己曾經在無意中對他施加過精神傷害。

但是無故被百般刁難的新田浩介并沒有對老師產生怨恨，反而在聽到栗原健治自暴自棄的言語后鼓勵他“什么時候開始都不會太晚”。九死一生之后的山岸尚美也是如此，她不僅沒有怨恨長倉麻貴的報復，反而覺得她有值得同情的地方，認為她當時沒有說出實情是因為不信任作為酒店工作人員的自己，并由此對客人與酒店業的關系進行了積極思考：“我想如何能夠讓初次見面的客人信任我們，對我們敞開心扉，將是今后的一個課題。”

東野圭吾在小說《假面飯店》中從創傷書寫的角度出發，潛入小說中人物內在的精神世界，深度剖析復雜的人性，說明了兩個道理：每個人都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傷害過別人，從而導致其心理失衡甚至走上犯罪的道路;每一個罪犯的“假面”之下都藏著一顆被狠狠傷害過的心，浸滿了不為人知的酸澀與苦楚。

創傷書寫的最終目的不是隨心所欲地發泄與指控，那些被傷害者心靈深處的吶喊更真切地表達出了他們對生命的不舍與對美好的向往。東野圭吾在《假面飯店》小說文本中呈現心理創傷時并不只是帶著滿腔怨恨去控訴，而是把側重點放在創傷經歷給人物造成的內心傷害和人物的心理變化上。從某種意義來說，東野圭吾在《假面飯店》中對社會現實進行了嚴肅而深刻的思考，他將現代人的心理創傷和精神圍城納入思索范疇，同時探討了心理創傷變成前進動力這一課題。東野圭吾在小說中體現的人文關懷還體現在，通過創傷書寫，讀者能夠看到創傷經歷中人物所遇到的惡與不完善，從而對自己所遭遇到的惡與不完善產生更深入的體悟，使自己所遭遇的抑郁、悲傷、痛苦、恐懼等消極情緒得到緩解。

（哈爾濱理工大學）

作者簡介：向陽（1997—），女，山東曲阜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