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玉
(安徽師范大學 法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2018年3月至7月期間,被告浙江海藍化工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稱海藍公司)吳某明將大量硫酸鈉廢液交由無危險廢物處理資質的吳某良處理,吳某良將千余噸硫酸鈉廢液運輸到江西省浮梁縣壽安鎮某山上傾倒,造成周邊環境大面積污染,當地居民的飲水安全受到影響。江西省浮梁縣人民法院判決被告海藍公司賠償環境修復費用二百余萬元,并承擔環境污染懲罰性賠償十七余萬元,共計三百余萬元①參見江西省景德鎮市浮梁縣人民法院(2020)贛0222民初796號民事判決書。。判決書中指出該筆懲罰性賠償的費用是參照《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和《食品安全法》的相關規定,綜合被告海藍公司造成的環境損害后果、事后的賠償態度、污染行為的過錯程度、企業承擔責任的經濟能力、判決前受到的行政處罰等因素,判處被告海藍公司按照環境功能性損失費用的三倍承擔環境污染懲罰性賠償171406.35元。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浮梁縣人民檢察院是否有權對被告提出懲罰性賠償的要求即環境懲罰性賠償的提出主體問題,海藍公司在支付了巨額的環境修復費用后有無必要承擔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責任?
我國對于懲罰性賠償能否適用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研究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是支持懲罰性賠償適用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呂忠梅[1]認為如果在環境侵權民事賠償中繼續排斥加倍賠償原則,將無法適應環境侵權自身的特點以及社會和法律的發展需要,更不能滿足保護受害人的權利和懲戒加害人行為的要求。杜偉偉[2]支持適用,但認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適用懲罰性賠償要明確適用要件和適用前提以縮小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范圍[2]。李華琪、潘云志[3]認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與懲罰性賠償的性質、價值、功能相互契合,并提出了懲罰性賠償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的實現路徑和具體的制度構建。另一種是持否定態度。金福海[4]認為懲罰性賠償的目的是為了維護社會公共利益而民法典是為了維護個體利益,將懲罰性賠償納入民法典中顯然不符合民法典的基本屬性。闕占文、黃笑翀[5]認為在環境私益訴訟中適用懲罰性賠償,能夠發揮懲罰性賠償的損害填補與起訴激勵作用,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以預防為主,且已經體現懲罰性因素,引入懲罰性賠償可能產生激勵偏差。王利明[6]認為《民法典》第1232條關于懲罰性賠償的規定原則上不適用于公益訴訟,其從文義解釋和體系解釋兩個角度加以闡述。
我國對于懲罰性賠償在環境公益訴訟領域的適用問題研究還不豐富,學者們往往基于解決日益嚴重的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問題而贊同適用,忽略了兩種制度原理的不同,也未考慮到現階段我國整體法律理論體系能否支撐懲罰性賠償適用于環境公益訴訟。本研究在此基礎上,從原理層出發分析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懲罰性賠償的功能、賠償范圍、原告主體、救濟方式,并在相關法律中探尋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不宜適用懲罰性賠償的依據。
對于以上提出問題的研究離不開對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懲罰性賠償概念、功能的分析。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兼具預防、修復與懲罰功能,懲罰性賠償具備懲罰、遏制和補償三個具體功能。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與懲罰性賠償兩者在懲罰功能上具有相近性,因兩種功能的交叉易造成對同一責任主體重復性懲罰的問題。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以民事訴訟為框架但又有別于民事訴訟,因為啟動主體一般是法律賦權的特定主體不再是民事訴訟中的直接利害關系人。公共利益是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價值指向,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訴訟標的也從私法領域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轉向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的侵權法律關系。綜上,所謂環境公益訴訟,是指被法律賦權的特定主體因相關行政、民事主體損害環境或者有損害環境傾向的行為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追究行為人的法律責任以達到救濟環境損害目的的制度。
首先,預防是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的重要功能之一。因為被損害的環境具有恢復難的特性,意味著其一旦遭到破壞便難以恢復,環境損害的事后賠償并不能解決以上問題,所以對于環境的保護不能僅依賴事后的補償,更應該將預防工作提上日程。最高院《環境公益訴訟解釋》(以下簡稱《解釋》)規定被法律賦權的特定主體針對具有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重大風險行為有權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依據民事訴訟法第五十五條、環境保護法第五十八條等法律的規定,對已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或者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重大風險的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提起訴訟,符合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九條第二項、第三項、第四項規定的,人民法院應予受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原告在行為人有危害環境公益的可能性時便可提起訴訟,說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功能之一在于對潛在威脅的預防。
其次,對損害環境的修復是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重要功能之一。《解釋》規定原告在環境損害之后可請求被告承擔將環境修復到損害之前的狀態的責任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十條:原告請求恢復原狀的,人民法院可以依法判決被告將生態環境修復到損害發生之前的狀態和功能。無法完全修復的,可以準許采用替代性修復方式。。即使不能完全修復也必須采用替代性的修復方式承擔損害責任,如補種復綠、增殖放流等恢復性司法措施[7]。
最后,懲罰功能是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主要功能之一。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因修復周期長、范圍廣、涉事人員多,在短時間內難以精準計算,又因環境損害因果關系的復雜性和損害結果顯現的周期性難以確定,法律賦予了法官相當的自由裁量權。法官可結合環保部門的專家意見、具體案件的環境污染程度、恢復的難易程度、修復所需的成本、被告的過錯程度、被告所獲得的利益等因素綜合予以合理確定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十三條:生態環境修復費用難以確定或者確定具體數額所需鑒定費用明顯過高的,人民法院可以結合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范圍和程度、生態環境的稀缺性、生態環境恢復的難易程度、防治污染設備的運行成本、被告因侵害行為所獲得的利益以及過錯程度等因素,并可以參考負有環境保護監督管理職責的部門的意見、專家意見等,予以合理確定。。海藍公司案中法院的判決也指出:為了不超出當事人的合理預期,并綜合被告海藍公司的過錯程度、賠償態度、損害后果、承擔責任的經濟能力、受到行政處罰等因素,法院以環境功能性損失費用的三倍計算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費用。然而從侵權責任構成要件角度看,環境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有三:一是危害行為,二是損害結果,三是因果關系,所以以上列舉的因素如被告的過錯程度、事后賠償的態度是不該被納入考量的范圍的。具體來說是行為人承擔環境侵權責任要有排放污染物或者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并且該行為造成了一定的損害后果,行為與后果之間有因果關系,并不要求行為人有過錯[8]。置言之,環境侵權責任未將行為人過錯作為侵權責任成立的構成要件,行為人的主觀要件并非侵權責任承擔的決定性因素,充其量只是影響該責任承擔的因素。而這些因素的介入會讓法官產生懲戒思維,被告的過錯越嚴重將會導致法官裁量出愈加高昂的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因此我們認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是具備懲罰功能的。
懲罰性賠償源于18世紀的英國,起初被視為民法填平原則的例外,還被稱為報復性賠償,從命名方式可以看出它具有懲罰、遏制等多重功能。相較于同質賠償,懲罰性賠償不僅能補償受害人的損失,還能夠懲罰侵權人。懲罰性賠償是填平原則的例外,但并不意味著兩者是相互對立的,更可以理解為其是填平原則的延伸和擴展,如此我們就不難理解:一方面,賠償意味著被侵權人的損害已經發生,置言之是被侵權人已經遭受了實害,如果僅僅是發生損害危險的可能性,那么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條件就還未成熟;另一方面,當事人尚未請求損害賠償就更不必說懲罰性賠償,懲罰性賠償應以具體的損害賠償為前提,由此,我們認為懲罰性賠償是在填平原則基礎上的延伸和擴展。
懲罰性賠償的具體功能有三,分別是懲罰、遏制和補償。懲罰功能:顧名思義系在懲戒、譴責、非難侵害人的不法行為要求其付出高于受侵害人所受損失的金錢賠償,從傳統法律觀念來看這是侵害人的罪有應得,也因為如此可以使社會一般人獲得法律正義感的滿足。遏制功能表現在兩方面:一方面是遏制侵害人再次做出侵害行為或者類似侵害行為,另一方面是對社會具有示范性教育意義,即遏制第三人或其他一般人做出相同或類似的侵害行為。補償功能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是補償權利的損害,另一種是補償權利損害之后的后果。對于前者損害的救濟不局限于被侵害人損失的補償,還涵蓋了對權利受損的伸張,后者只單純關注被侵害人所受的損失。我國對于“損害”的理解采用的是后者,懲罰性賠償正是在補償被侵害人權利被損害后所受損失的基礎之上,以填補性損害賠償為前提建構而成。懲罰性賠償金也是建立在填補性損害賠償金的基礎之上,以所受損失為基礎確定一定比例計算合理的懲罰性賠償金。
綜上,從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懲罰性賠償的功能來看,兩者存在懲罰功能的交叉。在公益訴訟中適用懲罰性賠償可能會造成懲罰功能的重復適用,這對于被告人是不利的,即被告人可能因同一危害行為而承受兩次懲罰,違背一事不再罰原則。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環境私益訴訟是兩種不同的訴訟制度,自然擁有不同的訴訟賠償范圍,一個致力于對環境的損害的賠償,一個致力于對人的損害的賠償。而懲罰性賠償則是針對具體被侵權人的損害的賠償,因而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懲罰性賠償的賠償范圍分屬不同領域,由此否定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可能性。此外,懲罰性賠償金和懲罰性罰款競合時,相關責任人被課以刑事罰金、行政罰款、生態環境修復費用也確實沒有必要再承擔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以因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而遭受損害的環境公益為賠償的范圍,環境私益訴訟以因環境侵權造成具體特定的民事主體受損的環境私益為賠償的范圍。兩者對于構建損害賠償的邏輯起點可以說涇渭分明,是并行不悖的兩種制度。環境私益訴訟關切的重點在于損害行為有無造成具體的財產損失和人身健康損害以及精神損失,當然對于損害的賠償也限定在這些范圍之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關切的重點則是維護救濟環境公益,其賠償范圍必須在環境公益訴訟的價值目的框架之下,結合環境損害的自身特點做出限定。如上所述,兩者涇渭分明,所以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是不應涉及到財產損失和人身健康以及精神損害的賠償內容的。各國的環境公益訴訟制度都將“對環境的損害”納入其范疇,而將“對人的損害”作為私益訴訟排除在其范疇之外[9]。
懲罰性賠償是對具體被侵權人某些無法具體衡量的侵害進行補償,其作為私法責任的價值目標并沒有拓展為保護社會公共利益的法律責任,其所具有的補償、懲罰及遏制功能在發揮作用時也未超出私益補償的限度。懲罰性賠償主要是懲罰和遏制行為人再次實施加害行為,次要才是損害補償。其一,追根溯源,懲罰性賠償源自遵循經驗主義關注法律制度運行社會效果的英美國家,例如從美國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可以看出,因其本國內的刑法及行政法體系不夠健全導致社會安全不夠穩固,美國由此提出借助侵權行為法懲罰性賠償來彌補體系的不健全,運用私法懲罰、遏制不法行為的主張[10]。英美法系的懲罰性賠償在制度設計之初便是鼓勵私人執法以達到懲罰不法行為的目的。其二,懲罰性賠償的范圍也是以非財產損害賠償為基礎,相當于我國的精神損害賠償[11]。由此佐證了懲罰性賠償的救濟范圍從未越過私益的界限。將以私益賠償為中心的懲罰性賠償引入以公益救濟為中心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理由是不充分的,兩者的賠償范圍也是不同的。在此情況下要尤為注意以下兩點。
第一,在明確環境公私益損害賠償的界限之后,要避免遺漏被污染和破壞時不明顯、事后有惡化的因素,造成賠償的范圍和內容趨于片面化。環境損害因果關系具有復雜性和隱蔽性的特征,具體來說:一方面,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的原因復雜而且難以考量,可能是單個原因造成的,也可能是多個原因共同作用的結果;另一方面,各個原因之間相互作用的形式對環境的損害程度也是不同的,所以須嚴格檢測,盡量將所有的侵害形式所造成的環境公益的損失都納入到賠償的范圍之內。環境損害的隱蔽性特征要求不僅必須注意到損害行為即時造成的環境公益損失,還要注意到可能造成的損害結果帶來的損失,在賠償損失時不僅要賠償已經受損的環境公益,還要兼顧可能發生的環境公益損失。
第二,在明確環境公私益損害賠償的界限之后,還要注意在邊界處任一一種賠償范圍的擴張或者兩種賠償范圍的交叉造成對同一責任主體重復性懲罰的問題。所以,一方面,嚴守界限對于避免重復賠償和重復懲罰有著根本性的決定作用,基于同一加害行為在捋清環境私益和公益的界限之后,區分各自的賠償范圍,充分發揮各自訴訟的功能以達到對受損的公益和私益充分全面、公平合理的救濟。另一方面,嚴守界限還有助于明確賠償金的歸屬,在環境侵權這種公私益交織的領域,對于環境修復費用、生態環境功能性損失費、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的歸屬,學界有著不同的看法,對此我們應該回歸不同筆賠償金的屬性,區分公私益界限,依據“全面賠償原則”明確不同賠償金的歸屬問題。
案件中被告浙江海藍公司被判賠償環境修復費用2168000元、環境功能性損失費用57135.45元、環境污染懲罰性賠償171406.35元,以上共計3025071.91元。另本案六名犯罪嫌疑人均在刑事判決中被判處環境污染罪,分別被判3年2個月至5年有期徒刑,被處罰金2萬至5萬不等。浮梁縣人民法院在判決懲罰性賠償金時也參考了對海藍公司的行政處罰,當行為人被課以不同的金錢賠償時,鑒于三者都是環境責任承擔方式,就有必要厘清懲罰賠償金與按日計罰、罰金之間的關系,三者分屬的領域、性質和功能都不同,在此不予贅述。
雖然三者之間存在區別,但是在實務中適用不可避免有競合的情形出現。我國目前還沒有相關法律法規對三者競合時的處理方法做出規定。對此可參考英美國家的做法,英國是刑罰罰金優先原則,即適用罰金之后便不再適用懲罰性賠償金,該模式清晰明了操作簡便。美國懲罰性賠償金采取綜合考量的模式,會參考行政罰款和刑事罰金的課處情況,這種模式能兼顧多方利益更能達到個案救濟的效果。在環境損害中,單一的救濟方式無法達到全面救濟的時候就需要多種救濟制度綜合運行,如此會遇到三者如何平衡適用的問題。“懲罰性賠償是以私法機制執行由公法擔當的懲罰與威懾功能的特殊懲罰制度”[12],表明三者懲罰功能相近,可能會造成二次處罰的效果,雖然對于環境侵權損害要嚴格追究責任,但是三者都適用未免過猶不及。
第一,懲罰性罰款和懲罰性賠償二選一。在《民法典》剛剛頒布的大環境下,懲罰功能勢必會過多的轉移到私法領域中去,而該功能本應由公法擔當,造成公權力的不作為進而有損其權威性。除此之外,二選一的結果是兩種方式都加以考量做出選擇,在環境公益訴訟中不僅運用了檢察機關的監督權、社會公益組織的監督權、政府部門的行政權,還動用了司法權,其效率可見一斑。第二,兩者同時適用。《民法典》第1232條規定環境損害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前提是“侵權人違反法律規定”故意污染環境,這里的“法律規定”涵蓋了環境管理規定和秩序,而違反它又是承擔行政責任的前提,意味著侵權人在承擔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責任的同時可能承擔環境行政責任。民法和行政法兩者保護的法益不同,但也存在聯系,環境污染生態破壞侵權人承擔兩種以上功能相近的法律責任將會導致責任過重,未免存在重復追責之嫌。第三,現有制度已經完全能應對現階段的環境損害問題。《環境保護法》第59條規定了按日連續處罰,增強了對受到罰款后仍拒不改正的行為的處罰力度。新修訂的《刑法修正案(十一)》增加了污染環境罪“特別嚴重情形”、增加了更高的量刑檔次[13],所以我國目前所形成的環境法律責任體系已經為懲罰環境侵害行為編織了一張疏而不漏的網絡[14]。上述案例中作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原告的江西省浮梁縣檢察院在相關責任人被課以刑事罰金、行政罰款、支付高達2168000元的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后,沒有必要讓其再承擔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
在界定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懲罰性賠償的賠償范圍之后,對于兩者的原告也要在此基礎上加以確認。我國目前適用懲罰性賠償的領域都是關乎被侵害人的人身和財產利益,懲罰性賠償的原告也是被侵害的具體受害人。此外《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立法主旨也表明了懲罰性賠償的提出主體為環境私益受害人。
首先,《民法典》第1229條規定:“因污染環境、破壞生態造成他人損害的,侵權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此處“他人損害”的“損害”是指造成被侵權人的人身和財產損害而不涵蓋對環境和生態造成的損害,被侵權人即“他人”可以提起普通民事訴訟。其次,對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或者具有污染環境、破壞生態重大風險的行為,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15]。其中人民檢察院在上述機關和組織未起訴的情況下,可以作為起訴主體。最后,《最高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規定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的救濟目標是保護生態環境排除對人身、財產損失的賠償,對于提起訴訟的主體也限定為地方政府。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在互補的基礎上,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擁有優先性[16]。綜上,三種訴訟的請求權基礎不一樣,前者是基于私益,后兩者是基于公益。筆者認為,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救濟目的是個案救濟,專注于救濟“對人的損害”決定了其只能由處于相對弱勢的環境私益受害者提出,提起生態環境的公共利益訴訟應由法律規定的機關和組織來承擔。
有學者從目的解釋的角度出發,認為懲罰性賠償的價值目標是為了維護公共利益[3],因此有理由對提出懲罰性賠償的主體做出擴大解釋,不應只局限于私益訴訟的主體[17]。具體解釋如下:環境侵權的損害后果具有二元性[18],生態系統是一個物質能量相互傳遞的整體,這與民法上相對靜止的物與權利是不同的,人對自然的利用過程中就形成了“人—自然—人”的互動[19]。在人與自然相互聯動的情況下,僅關切具體人身和財產損害,無視環境和生態損害割裂了環境侵權二元性。但是懲罰性賠償制度在英美法系中的適用是為了填補受害人難以計算的精神損失[20],在我國懲罰性賠償制度設計之初就存在兩種不同的方案,一種方案是只要是惡意侵權造成受害人嚴重損害的就可以全面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另一種方案是只在特定領域如環境損害、知識產權、產品責任個別領域適用。表1是對我國適用懲罰性賠償的領域及提出主體的歸納分析。

表1 懲罰性賠償適用法律類型及提出主體示例表
表1說明了立法機關在兩種方案中采納了后者,有權提出懲罰性賠償的主體為被侵權的具體受害人,懲罰性賠償的適用領域也僅在特定人身和財產領域。但是環境公益訴訟本質上是一種受害人以外的第三者訴訟,環境公益訴訟的實際目的不是為了個案救濟,而是為了督促政府和侵權行為人主動作為。“弱小被害者的訴訟活動是國民手中最強有力的手段,以訴訟為契機,喚起人們對社會問題的關心,多少可以推動立法、行政活動的進程。”[21]起訴人往往具有代表性,不是案件的直接相關人,因此在提出的原告上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與懲罰性賠償是不同的,表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不宜適用懲罰性賠償。
《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七章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責任第1232條并沒有具體規定哪些主體有資格作為原告向人民法院提出懲罰性賠償的請求。首先,從條文結構上看,第七章總共7條,第1229—1233條分別表述的是環境侵權舉證責任倒置、數人侵權、懲罰性賠償、第三人過錯,這五個法條均規定的是私益損害的情形。第1232條規定的懲罰性賠償位列規定私益損害法條的中間位置,間接說明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的原告是指普通民事訴訟主體,而不是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主體。其次,從字義解釋上看,第1232條使用了“被侵權人”意味著受害人是具體特定的對象,公益訴訟因涉及公共利益是沒有特定具體受害人的。最后,從立法邏輯上看,法律條文有關私益訴訟的規定應該在公益訴訟規定之前,第1234條和第1235條有關規定是對以往環境公益訴訟司法解釋的回應,第1232條位列第1234條和第1235條之前,由此表明第1232條懲罰性賠償的規定是限制在私益損害的框架之下的。綜上所述,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原告主體以原告的身份請求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不符合《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立法主旨。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預防和修復是其主要的救濟方式。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是貫徹我國環境保護法預防為主原則的有力武器,與私益訴訟不同,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只需依據相關因素判斷有公益損害的重大風險,即可要求行為人承擔停止侵害等法律責任,不要求有具體的損害事實發生。如此可以在環境公益受到侵害造成無法修復的結果之前,將損害后果消滅在萌芽階段。這表明在環境公益訴訟中,僅僅針對致害行為的懲罰是遠遠不夠的,預防和修復才具有根本意義[22]。這也是生態環境的特點決定的,生態環境作為環境公益的載體,一旦遭受破壞完全恢復的可能性不大,作為社會預防治理機制的法律就有義務在損害結果尚未發生之前運用司法手段排除隱患,阻止環境公益遭受無法彌補的損失和侵害[23]。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根據訴訟理由的不同分為兩大類:分別是針對有損害公益的重大風險性行為的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針對已經造成公益損害的行為的救濟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原告可以請求被告承擔預防性責任如消除危險,救濟性責任如恢復原狀、賠償損失等。責任承擔是針對損害救濟而言,其實無孰優孰劣之分,但是將視野投至環境侵權領域效果卻有不同。首先,在環境污染生態破壞之前于源頭處予以制止,將會大大降低受害人的損失以及積極治理所需的經濟成本。其次,因為生態環境被損害后即使填平被侵權人損害,生態服務系統也難以恢復如初,生態環境損害是不可逆的。最后,從立法邏輯上看,《民法典》將生態環境修復責任和生態環境賠償責任分別規定在第1234條和第1235條,表明立法邏輯上生態環境修復責任優先于賠償責任。綜上所述,三種類型的責任承擔方式是有順位排序的,預防性責任和修復性責任是最優的責任承擔方式,其次是賠償性責任[16]。預防性的環境公益訴訟因為尚未發生實際損害,受害人沒有提出賠償損失的訴訟請求的基礎,請求懲罰性賠償更是無源之水。在救濟性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適用懲罰性賠償與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以預防、修復為主的救濟方式不符,因此在救濟方式上也證明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不宜適用懲罰性賠償。
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請求權的主體應該限為有具體人身、財產損害的具體私益主體,排除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能“代表”公共利益的主體。環境公益損害屬于公法救濟的范圍理應由公法規定,但是不能據此認為《民法典》無可作為,可行的路徑是《民法典》在對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做出原則性規定的前提下賦予具體部門法適用的空間。不可否認,20世紀中葉以來在環境、消費、知識產權中出現了諸多兼具個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的社會問題,生態環境保護面臨著公私法路徑的選擇。創新精神不可無,制度革新須謹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應以民事訴訟的程序性經驗為借鑒,而不是依賴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