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
商業的興起離不開天時地利人和。地處東海之濱的寧波是中國最早的貿易口岸之一,從唐宋時期,寧波商人便投身貿易,被稱為“甬商”。“甬”為寧波之簡稱,因余姚江、奉化江在此匯成甬江而名。
明朝時期,寧波是接待日本貢船的主要港口,前后有19次日本貢船到寧波。嘉靖二年(1523),寧波發生著名的爭貢事件,日本商人大掠寧波,致使舉國震驚,與該事件有關的寧波掮客宋素卿被處死,寧波市舶司被罷廢。合法的海外貿易受阻后,民間走私海商便活躍起來。嘉靖年間,寧波通番者已不可計數,以王直為首的海商集團,船多勢眾。日本對華貿易,尤其是特許之外的海上走私貿易,主要途徑便是靠寧波掮客進行。
寧波的區位優勢得天獨厚。古代交通困難,唯水運便利可資。中國海岸線漫長,寧波恰好居其中,南北船只在此交匯和周轉,因此成為重要的港口。此外,寧波還是京杭大運河南端的出海口,著名的“海上絲綢之路”即由此始發。沿運河上溯,可以直達中國腹地。寧波作為中國東南物流中心,匯集全國各地客商和船幫;保留至今的慶安會館和安瀾會館,便是歷史的見證。
清康熙時開放海禁,寧波海運再次繁榮起來。從遼寧、山東到福建、臺灣、廣東,寧波人用他們的沙船和寧船,將貨物販運到南北各地。他們一般是把北方的大豆和小麥運往上海,把南方的蔗糖、海產和洋貨運往天津。
海船制造成本高,裝載量大,這種埠際貿易需要巨額資本,近代寧波商幫因此漸成規模。
甬商與晉商、徽商有一點很相似,就是土地所限,僅僅依靠農耕無法生存,經商從一開始往往是不得已而為之。寧波流傳的民謠就說:“大海泱泱,忘記爹娘。”早期的寧波商人,大概就是這樣被逼上梁山,沿著“沙船之路”走向上海,當地人稱為“跑碼頭”。
上海與寧波一葦可航,是早期寧波商幫的重要活動地域。康熙年間,已有不少經營沙船業的寧波商人到上海發展。嘉慶以后,寧波商幫中的幾個著名家族集團相繼來到上海。伴隨著上海在中國和世界的崛起,寧波商幫也成為中國現代商業的弄潮兒。
明清時期,各大商幫風云一時,其中以甬商、徽商、晉商和陜商最為著名。在世界商業大潮侵襲之下,隨著中國社會巨變和轉型,徽商和陜商、晉商都走向衰落,甬商卻能與時俱進,順應歷史大勢,成為中國走向現代文明的急先鋒。甬商不僅沒有沒落,反而激流勇進,推動了中國商業和中國社會的進步。
中國傳統文化以“耕讀傳家”,但在寧波,商業的地位勝過農業。
江南自古文化昌明,民間對教育非常重視,所以世家大族頗多;作為一種現象,這里的民間藏書樓之多遠非其他地方可比,最著名如“天一閣”。按照寧波的教育傳統,一個孩子可以不掌握八股策論,但必須實實在在地學好書法、尺牘和珠算,說白了要會書寫和計算,這樣即使做不上官,也能做個安身立命的自由商人。在中國最早的百科詞典《廣雅》中,對“商”的解釋是:商者,度也;度即度量、計算的意思。此外,“商”還有商量、商討之意。所以經商離不開計算和交流。
近代以來,上海相對寧波,顯示出更強的區位優勢。因為與上海隔海相望,所以上海在開埠之前,就已經成為寧波商人匯聚之地。1797年,寧波人在上海建立了第一個同鄉會館“四明公所”;1819年,寧波商人和船主又建立了更大的“浙寧會館”;1831年,在上海的寧波手工匠人也建立了“水木業公所”。這些自治性行會和會館,加強了寧波商人之間的信息交流與經濟合作,使得甬商作為一個重要商幫發展壯大成為可能。
鴉片戰爭結束后,上海正式開埠,甬商迎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誰都不會想到,寧波人就從“為人做嫁衣”開始。當時有一大批寧波裁縫,專門給在滬的外國人做西裝;因為這些西方白種人被中國人叫“紅毛”,所以這些寧波裁縫也就成了“紅幫裁縫”。
“紅幫裁縫”在上海聲名鵲起,很快便傳遍大江南北。寧波裁縫也隨之擴散到全國各地。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寧波裁縫幾乎壟斷了全國西服行業。上海比較有名的老字號西服店,更不用說,都是寧波人所開。
在沒有縫紉機的年代,寧波人僅僅依靠一把尺子和一把剪刀,硬是掀起了一場中國近代服裝革命。不僅中國第一套西服出自寧波人之手,他們創造的“中山裝”更將現代服裝文化提升到民族的高度。
作為中國近現代史上的第一大商幫,甬商比傳統的陜商、晉商和徽商更有創造力和想象力,僅從西裝這一件事,便可知甬商的眼光與野心。
現代文明的到來,是一場顛覆傳統的徹底革命,在毀滅了無數個傳統行業的同時,也創造了無數個新興行業。甬商的出現恰逢其時,他們以見賢思齊的學習精神和商業創新頭腦,成為中國諸多現代行業的第一個吃螃蟹者。幾乎每個新興行業,都活躍著甬商的身影。中國第一家日用化工廠,第一家機器染織廠,第一家燈泡制造廠,第一家信托公司,第一家證券交易所,第一家牙膏廠……都是在寧波商人的手中誕生的。中國第一家近代意義的中資銀行,第一家中資輪船航運公司,第一家中資機器廠等,也都是寧波商人所創辦。
在晉商大力發展銀號和錢莊的晚清時期,甬商基本掌握了上海錢莊的半壁江山。與晉商拒絕向現代銀行轉型不同,甬商創建了中國第一家商業銀行和股份制銀行。1934年,浙江興業銀行的一份報告中稱:“全國商業資本以上海居首位,上海商業資本以銀行居首位,銀行資本以寧波人居首位。”
現代中國人都喜歡將大資本家稱為“大亨”,這個詞就源自寧波方言。寧波商幫對中國現代工商業的發展影響甚巨;可以說,如果沒有甬商的貢獻,就沒有近代上海的崛起和二戰后香港的繁榮。
1920年,上海公共租界共有華人68萬,而其中寧波人竟占40萬之多。
在眾多寧波商人中,葉澄衷最具有代表性。葉澄衷少年家貧,只身到上海白手起家,依靠煤鐵、五金、石油和金融,而成為一代甬商領袖。晚年的葉澄衷熱衷公益慈善事業,體現了一個現代資本家的信仰與追求。從葉澄衷的身上,映射了寧波商人的抱負與情懷。
葉澄衷,字成忠,寧波莊市人。他出生那年,正好是鴉片戰爭爆發的1840年。作為這場戰爭的結果,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被劃為通商口岸;多年以后,葉澄衷的命運因此而被改變。
葉澄衷出身寒門,6歲喪父;孤兒寡母實在難以為繼,他僅僅念了半年書,11歲就去附近的一個油坊做學徒。稍微大些,親戚把他帶到上海,在法租界的一個雜貨鋪里面做學徒。葉澄衷的工作就是駕著舢板,將食品和日用品等販賣給外國輪船上的洋人。
當時上海雖然開埠不久,但已經成為中國第一航運貿易大港,每天都有來自世界各國的輪船進出港口。當時上海有一條河叫洋涇浜(現在已經變成延安東路),有很多像葉澄衷這樣搖著舢板的小商販,他們用半中半洋的語言向外國水手推銷商品,時間長了,竟然形成了一種“洋涇浜語”。葉澄衷沒有念過多少書,但很快就掌握了這種“洋涇浜語”,基本可以與洋人日常對話。當了3年學徒,能學的也都學會了,葉澄衷覺得再這樣下去沒有什么前途,就用僅有的一點積蓄買了一條舊舢板,開始獨立做起小販來。
17歲的葉澄衷剛剛踏上前途未卜的經商之路,就中了命運的“頭彩”,他的事跡還上了報紙。當時報紙剛剛出現在上海,還是一種新鮮的東西。在半個世紀后的《清史稿·孝義傳》中,有一段對葉澄衷的記載:“西人有遺革囊路側者,成忠守伺而還之,酬以金不受,乃為之延譽,多購其物,因漸有積蓄。”某英國洋行的經理因為醉酒,把自己的公文包遺失在葉澄衷的舢板上。公文包中,除了重要的生意單據,還有數千美金和英鎊的鈔票。葉澄衷一直想參加英文補習班,卻苦于交不起一元的學費;這筆巨款對葉澄衷來說,簡直是飛來的橫財。但誠實的葉澄衷沒有為此動心,他原地等待了整整一下午,終于將公文包交還到這個洋人手中,并謝絕酬謝。這位英國人大受感動,便給葉澄衷留下一句話:任何時候,只要葉澄衷去找他,他都愿意提供幫助。
當時像葉澄衷這樣的小販,在販賣食品和日用品之外,也常常從洋人那里低價置換或購買一些中國沒有的工業制品,如鋼鐵、繩索、油漆或機械配件之類。葉澄衷就經常從商船上換來很多五金日雜制品,這些洋五金拿到岸上后,可以賣較高的價錢。時間一久,他就有了開一間五金日雜店的想法。于是,他就去找那個英國人。
英國人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不僅為他在虹口的美租界百老匯路口找到了一間鋪位,還給了他一筆不菲的啟動資金。葉澄衷以為這個英國人想要入股,但對方告訴他:這筆資金完全是借給他用的,什么時候成功了,再還不遲。就這樣,葉澄衷在上海灘創立了第一家中國人的五金店——順記洋雜貨店。
有了這位英國貴人鼎力相助,葉澄衷的商業天賦開始嶄露頭角。
基于相互之間的信任,葉澄衷不用支付任何貨款,就可以得到英國洋行提供各種小五金類商品,等貨物賣出去后再付款。在接下來的日子,葉澄衷又開設了“老順記”“新順記”“羲昌成記”等更多的新商號。依靠當時英國洋行和江南制造局的支持,葉澄衷的五金商業網絡開始從上海延伸到長三角,進而又將營業范圍擴大到機械、鋼鐵,甚至軍需器械等方面。
作為上海灘赫赫有名的“五金大王”,葉澄衷通過拆借方式,發展了200多家聯號,這些聯號都是葉澄衷拆借給其他小商號。因為五金商品繁多,規格復雜,小店鋪經營的品種不夠齊全,因此免不了互相拆借,以滿足客戶需求。
葉澄衷以自己的厚道與實力,確立了同業拆借這種行業協作模式,成為中國近代商業的一大創新。
隨著五金市場的穩定,葉澄衷又接手了經營不善的外國企業“熾鐵號”,涉足鋼鐵和煤炭行業。經過一年多的管理整頓,華北的煤炭和鐵礦開始源源不斷地流到上海,經過冶煉和加工后變成五金制品,進入葉氏的五金網絡。
為了滿足市場需求,葉澄衷還從歐洲進口了大量優質鋼材。當時的上海得現代工業的風氣之先,城市建設和發展風頭正健,對煤炭和鋼鐵的需求十分旺盛,這給葉澄衷的煤鐵生意帶來極大的發展機遇。
1859年,美國發現石油。十多年后,洛克菲勒便依靠“美孚石油”迅速崛起。當時還沒有出現內燃機,最主要的石油制品就是用來照明的煤油,在中國叫做“火油”。不可思議的是,早在五代時期,阿拉伯的“火油”就通過明州港輸入中國。明州就是后來的寧波。1880年,美國美孚石油公司進入上海,葉澄衷成為其中國代理商。
當時中國的照明方式還停留在以陶瓷或鑄鐵作燈具,以菜油或豆油為燃料;這種油燈亮度很低,燈光如豆,搖曳不定,還有難聞的氣味和濃濃黑煙,動不動就會熄滅。相比之下,美孚煤油燈要亮好多倍,而且亮度可調,加上玻璃罩,也不怕風吹。因此,這種新式燈具一經推出,便大受歡迎。
在中國辦廠生產后,美孚燈的生產成本大為降低,一盞燈售價比一根蠟燭還便宜。

當然,美孚主要目的還是銷售石油而不是燈具。葉澄衷就開拓中國市場提出了一攬子建議。他根據中國人節省的習慣,要求美孚重新生產一種體量更小的煤油燈。此外,他還提議“買一送一”活動,即買一大桶(30斤)煤油,送一個煤油燈。
考慮到玻璃燈罩易碎,葉澄衷認為應當允許人們用破碎的舊燈罩換新燈罩。他還告訴美國人,煤油桶用完之后,中國人常常用它來做成兩個簸箕——“在歐洲,這個油箱使用完以后,基本上就扔掉或回收了,而在中國,這個油箱對剖一剪二的話,是一個很好的垃圾簸箕。所以算一算,很合算。農民想,我既點了燈,價錢又不貴,房間又亮得多了,還多了兩個垃圾簸箕,那有什么不好。”
葉澄衷提出的這三大營銷策略獲得極大成功,僅一年時間便在上海送出80萬盞美孚燈。隨著煤油燈的普及,美孚煤油的年銷售量也達到200萬桶以上。幾乎一夜之間,來自異域的美孚燈就改寫了中國幾千年來的傳統照明方式。
美孚公司因此對葉澄衷非常信任,給予他的合作條件也很優厚,一是獨家經銷,二是傭金提高到25%(其他公司為20%),三是提貨后3個月結算貨款。葉澄衷加大資金周轉,90天滯留期,等于得到了一大筆無息貸款,這筆巨額資金投入錢莊和實業,所得回報甚為可觀。僅煤油一項,就為葉澄衷帶來至少10萬元的利潤。
葉澄衷涉足的工業和商業門類極其廣泛,不僅包括房地產業、金融業和航運業,還創辦中國第一家繅絲廠。當時香煙和火柴剛剛傳入中國,成為熱門的行業。葉澄衷創建的燮昌自來火公司是當時上海最大的火柴廠,有工人800名,日產火柴36萬盒,上海市場的占有率超過1/3。他創辦的鴻安輪船公司,規模僅次于英商太古、怡和,以及中國的招商局。

票號和錢莊作為晚清商幫的主流,葉澄衷長袖善舞,積累的資本達800萬銀兩之巨。光緒二十三年(1897),葉澄衷與同鄉嚴信厚、朱葆三等人,在上海創辦了中國第一家銀行——中國通商銀行,并為首任總董之一。中國通商銀行從一成立,就被清政府作為整理幣制的樞紐,授予其發鈔權,可發行銀元、銀兩兩種鈔票。中國從此正式發行紙幣,逐步奪回自己的金融主權。
《葉公澄衷榮衰錄》一文曾評價葉澄衷,“海上通商以來,中國商人能抗衡外國者,首推寧波,而其間又以胡君雪巖、葉君澄衷為之領袖,二君皆毫無憑藉只身崛起”,促進了民族資本和民族工業的發展。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