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木
1949年5月6日,竺可楨在日記中寫道:“與朱恒璧偕至其市府街寓所,途遇蔣經國。”
朱恒璧“市府街寓所”附近,就是上海楓林橋的一帶,上海醫學院、中山醫院等都在這里。也就在這里的路上,竺可楨和蔣經國邂逅了。蔣經國是日的日記也寫道:“上午,奉父命訪顏惠慶先生于中山醫院。”
上海中山醫院現為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中山醫院創建于1936年,是當時中國人管理的第一所大型綜合性醫院,隸屬于國立上海醫學院(歷史上唯一的國立醫學院,現名“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顏福慶是首任院長。至1936年,楓林新校舍和中山醫院同時建成,再至1940年輾轉遷至四川重慶歌樂山,由朱恒璧任校長。1946年該院于抗戰勝利后遷回上海。那么,由當事人的日記可知,蔣、竺的邂逅,見證人是朱恒璧,或許又有顏惠慶。
1949年5月6日,時距上海解放還有20天,而杭州已經解放3天。這一天,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離開杭州后,去看望朱恒璧。
朱恒璧(1890—1987),藥理學家,江蘇人。朱1916年畢業于上海哈佛醫學院,后兩度留學美國,學成回國后,曾任湘雅醫學院、協和醫學院教師,上海醫學院院長兼教授。1949年后歷任浙江醫學院、浙江醫科大學教授兼藥學系主任。朱恒璧參與創建“中華醫學會”,曾任總干事。可惜,我們沒有看到過他的相關回憶。
竺可楨是與蔣經國不期而遇的,當時蔣經國正在上海指揮將國庫中的金條運往臺灣,由于是浙江同鄉,竺可楨又是著名的科學家和教育家,他通過陳布雷等的關系與蔣氏父子素來的關系也大致不錯,不過,此時的蔣經國卻是竺可楨最不想遇到的人。后來有人說:當時蔣經國勸說竺可楨趕緊赴臺,并說是以父親的名義請他去的。對此,竺可楨婉言相卻了。比對兩位當事人的日記,我們沒有發現相關的文字:竺可楨當日日記:“上海醫學院。與朱恒璧偕至其市府街寓所,途遇蔣經國。”而蔣經國當日日記是:“六日。上午,奉父命訪顏惠慶先生于中山醫院。下午五時,隨父登江靜輪,夜宿船上。”可是在大陸版的《蔣經國日記:1925—1949》(張日新主編,中國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中,卻沒有提及與竺可楨相遇一事。
蔣經國日記說他那日是“奉父命訪顏惠慶”去的,而當時的上海醫學院院長就是顏惠慶的弟弟顏福慶。
顏福慶(1882—1970),上海人,著名醫學教育家、公共衛生學家。顏福慶與兄長顏惠慶、顏德慶(鐵道專家)并稱“顏氏三杰”。顏福慶早年讀書于上海圣約翰大學醫學院、美國耶魯大學醫學院,獲醫學博士學位,是在耶魯大學第一位獲得醫學博士學位的亞洲人,后先后創辦有湖南湘雅醫學專門學校(湖南醫科大學的前身)、第四中山大學醫學院(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的前身)、中山醫院、澄衷肺病療養院(上海肺科醫院的前身),并曾接辦中國紅十字會總醫院(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的前身)。據說顏福慶還曾給楊開慧看過病,后來毛澤東在接見他時還提及此事。
顏福慶后來從臨床醫學轉入公共衛生學,進而發起組建中華醫學會,任第一屆會長,又創建有吳淞衛生公所等。1937年“八一三”戰事時,顏福慶曾組織戰場醫療救護隊。抗戰時期,任國民政府衛生署署長。1949年后,任上海醫學院臨時管理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副院長。
顏惠慶(1877—1950),上海人,民國總理、著名外交家。
顏家與民國“三姐妹”的宋家相似,皆以基督教牧師家庭背景著稱,顏惠慶早年畢業于上海同文館,后赴美國弗吉尼亞大學留學,回國后曾任圣約翰大學英文教授、商務印書館編輯、駐美使館參贊、外交部股長、清華大學總辦。他曾參與籌辦清華學堂(主持清華校董會)、國立北平圖書館、歐美同學會等。1907年,他主持編輯了中國第一本《英華大辭典》。
1912年4月,顏惠慶任北洋政府外交次長。1913年1月,出任駐德國公使,后調任丹麥、瑞典等國公使。1919年,任出席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顧問。1920年8月,任北京政府外交總長。1922年,改任內務總長。1926年春,任國務總理,并攝行總統職務。
1927年,顏惠慶任天津大陸銀行董事長、自來水公司董事長等。1928年南京政府成立后,先后任駐英和駐蘇大使、出席國際聯盟大會首席代表。
抗戰爆發后,顏惠慶在上海從事慈善和教育事業。抗戰勝利后,當選為立法委員。
1949年2月,顏惠慶受南京政府代總統李宗仁的派遣,與章士釗、邵力子、江庸等以私人資格赴北平和石家莊,與中共商談和平問題。同年上海解放后,曾主持上海臨時救濟委員會及中蘇友好協會的籌備等,后應邀參加新政協第一屆全體會議。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顏惠慶歷任華東軍政委員會副主席、中央人民政府政治法律委員會委員等。
作為民國名宿,顏惠慶歷任政府要職,見證了近代中國的動蕩和變遷,在外交事務中,以愛國信念主持了許多重大的對外談判和對外事務,如巴黎和會、國聯對日制裁、日內瓦國際裁軍會議,以及與蘇聯的秘密外交(他曾促成與蘇聯簽訂建交協議,并于1933年1月被任命為中國駐蘇聯大使)、爭取美援等,此外他還主持過難民和傷兵的救治工作。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顏惠慶在香港遭到日軍的軟禁,后被逮捕,押回上海關押。

1949年2月,顏惠慶等赴西柏坡與中共進行和談,和談失敗后,一說他留在北方未返。如是,則上海蔣經國未曾遇之?抑或曾秘密返滬?其實這均可在其日記中找到相應的答案。另據國民黨“軍統”特務頭子毛森后來的回憶錄——《往事追憶》中的追述,當年上海解放前,曾對負責南京和上海防守的湯恩伯說:“在上海市政府一次會議席上,外交耆宿顏惠慶也出席,討論義務警察問題(在吳國楨市長任內,我已內定接充警察局長,故亦被指定出席。當時顏惠慶隱居上海,不知他用何身分地出席。且其發言,似有主宰者神態)。顏的說話,在有意無意之中都維護共黨,我看他也是同情共黨的人。”顯然,當時顏惠慶不僅就在上海,而且還公開表示出了其政治態度,而蔣經國奉蔣介石之命游說他離開上海前往臺灣的使命,則一定是碰壁了的。
顏惠慶的日記,以及其英文自傳《東西方萬花筒》(《East-West Kaleidoscope》),后有中譯本《顏惠慶自傳——一位民國元老的歷史記憶》(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見之于世,然其日記僅敘及至其抗戰旅居香港的時期,是書附錄有其日記(1949年1月28日——2月27日),而這一時期,正是他參加李宗仁代總統的國民政府代表團赴北平與中共談判的時期(當時這一代表團的成員均須獲得中共方面的認可,如原擬加入的甘介候就是因遭到中共方面的反對而未能獲準參加)。
1949年2月13日,代表團飛赴北平。14日,下榻于北平的“六國飯店”,遂相繼受到北平副市長徐冰、市長葉劍英等的歡迎,并且開始進行談判。2月22日,代表團前往石家莊,與中共領導人直接會談。
在一次會談時,顏惠慶在日記中寫道:
在闡述國民無法再忍受戰爭的苦難、希望早日實現和平時,我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在紀念華盛頓時,亨利·李所寫的著名的頌詞(戰爭中的第一人、和平的第一人、同胞心中的第一人),于是,引用了這句話給毛先生。周先生聰慧地對我笑了笑,問道:“這句話的含意是什么?”我回答道:“這要由毛先生去決定。”
亨利·李是美國著名政治家和聯邦黨人,曾任弗吉尼亞州州長和美國眾議院議員,他也是美利堅聯盟國部隊總司令羅伯特·愛德華·李的父親。亨利·李曾評價喬治·華盛頓:“戰爭中的第一人,和平中的第一人,他的同胞心中的第一人。”
至于顏惠慶于滄桑變遷之際的活動乃至其心理活動,一并包括在其參加國共談判以后的日記記錄中,這里筆者選錄了其中比較有意思的幾段:
1949年3月19日:“章行嚴來訪。他已謝絕參加政府工作。他預計在談判前會有軍事行動……”(章行嚴,即章士釗。)

5月1日:“在浚浦局的謁見令人滿意。我解釋了難以離開上海的原因:有外國方面的問題;還有健康欠佳、家庭問題。”(“浚浦局”,原名“修治黃浦河道局”,現楊浦區軍工路附近仍有“浚浦局路”,當時是蔣介石在上海滯留期間停靠的最后地方——“復興島”,原是黃浦江匯入長江前的一處淺灘,于1905年成立“灘浦局”后在整治黃浦江河道時筑石堤并充填而成,為一月牙形人工島,稱“復興島”,原稱“周家嘴島”“定海島”,1945年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改名為“復興島”,建有工廠及油庫,1934年成為“浚浦局”的基地)。
5月6日:“小蔣與沈昌煥來訪,他們力勸我離滬,我把全身體格檢查結果告訴他們,并說我需要休息。”
坊間關于顏惠慶的書極少,筆者僅見有陳雁著《顏惠慶傳》(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此書是根據傳主的回憶錄和日記而寫的,比較簡明扼要,對于他在1949年的去留問題,作者在“顏惠慶的最后一年”一節中說:他沒有跟隨國民黨去臺灣,主要是兩個問題:一是健康方面的原因,當時他已患有肺氣腫、心臟肥大、主動脈硬化,無法遠行。二是主觀方面的原因,即失望于國民黨,于是已相繼辭去立法委員、大陸銀行董事長等,并且沒有去南京出席“行憲國大”,等等。
顏惠慶,就是蔣經國1949年在上海最后拜訪的人。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