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健
1881年9月25日,魯迅生于紹興府會稽縣東昌坊口新臺門周家,原名周樟壽,后改名為周樹人,字豫才。1918年5月發表其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由此成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之一。
1911年端午節,東北小城呼蘭,一戶張姓人家誕生了一個女嬰,取名張秀環,后改名張廼瑩,長大后成了蜚聲文壇的作家,筆名蕭紅。
時代風云的變幻,個人命運的浮沉,讓魯迅和蕭紅本來相距甚遠的人生軌跡,在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在風雨飄搖的中國,傳奇般地交織在一起。盡管他們從相識到永別還不到兩年時間,但那份信任和依賴、扶持和傳承、關愛和感念,卻已勝過幾十年的朝夕相處,勝過血肉相連的親情。
1927年秋,新文化運動早已波及東北大地,蕭紅進入哈爾濱的一所女子中學讀初中。國文老師將白話引入課堂,蕭紅讀到了魯迅的一些作品,由于社會閱歷和理解能力的局限,她還不可能深刻領悟魯迅的人生觀念和啟蒙思想。在新文學的影響下,她開始以“悄吟”為筆名嘗試寫作。
20歲那年,蕭紅離家出走,到北平大學女子師范學院附中讀書,卻因為沒有經濟來源,半途而廢,回到呼蘭;不久,她再度掙脫家庭的束縛流浪街頭,繼而被迫向已經解除婚約的前未婚夫尋求幫助,后又被拋棄,懷著身孕、背著欠債,被困在東興旅館。
“五四”向當時的社會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中國婦女真正的自由解放之路在哪里?為此,思想文化界對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劇作《玩偶之家》展開過熱烈討論。劇中的女主人公娜拉為給丈夫海爾茂治病,偽造父親的簽名借貸,為此觸犯法律,被債主要挾,并對海爾茂的個人前途造成威脅。先前口口聲聲多么愛娜拉的丈夫在關鍵時刻不是體諒她,而是對她咆哮怒罵,自私虛偽的靈魂暴露無遺。后來債主被其女友感化而退回借據,危機解除,海爾茂又恢復以前的嘴臉,向娜拉表白永遠愛她、保護她。然而娜拉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只不過是丈夫的玩偶而已,于是毅然出走。魯迅十分關注關于《玩偶之家》的這場討論,并于1923年底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文藝會上發表演講《娜拉走后怎樣》,深刻分析了娜拉走后可能的結局。
魯迅一方面為婦女解放發出不遺余力的吶喊,另一方面,對于婦女們在毫無經濟保障的情況下脫離家庭走上社會又深表擔憂。魯迅在小說《傷逝》中揭示的悲劇,就是這種擔憂的明確體現。而涉世未深的蕭紅恐怕只能泛泛地閱讀這篇小說,她的表態幾乎就是子君自由宣言的回響:“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蕭紅的遭遇印證了魯迅的推斷,在一個男權社會里,女性單方面的努力掙扎,根本無法抗拒那個時代強加于她們頭上的命運,殘酷的現實無情地粉碎了蕭紅放飛自我的夢想。正如魯迅指出的:“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因為如果是一匹小鳥,則籠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籠門,外面便又有鷹,有貓,以及別的什么東西之類;倘使已經關得麻痹了翅子,忘卻了飛翔,也誠然是無路可以走。還有一條,就是餓死了,但餓死已經離開了生活,更無所謂問題,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在走投無路之際,蕭紅寫信向位于哈爾濱道里區的國際協報編輯部求救,從此結識了該報副刊主編的朋友蕭軍;后來,由于松花江水位暴漲,大堤潰決,東興旅館也陷入一片汪洋之中,她趁機搭上從樓前經過的一艘貨船悄悄逃離;再后來,從歐羅巴賓館到商市街25號小屋,蕭軍、蕭紅在饑寒交迫中相依為命。
蕭紅31年的短暫人生,至少有1/3是在顛沛流離中艱難度過的,生活并不像她的筆名“悄吟”那么浪漫。1933年前后的哈爾濱,蕭紅和蕭軍想盡一切辦法來維持最簡單的生活,可是食物來源依然常常朝不保夕。“饑餓”是蕭紅回憶這段生活的作品里常見的字眼,不是餓到極點的人不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我拿什么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淪陷,迫害與反抗愈演愈烈,一些思想激進的文學界朋友相繼被捕,讓二蕭嗅到了周遭恐怖的氣息。于是他們決定背井離鄉,南下逃亡,先是去了青島,在中共黨員、青年作家舒群的鼎力幫助下,以報刊編輯和寫作為生。在面朝大海的小樓里,蕭紅繼續她從哈爾濱就開始的中篇小說《生死場》的寫作,她自己也完全沉浸于那災難深重的巨幅畫卷里。
1934年10月,蕭軍聽從朋友的建議,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給上海的魯迅寫信,希望能夠得到他的指導和幫助,意想不到的是,魯迅很快便回了信。就在此時,舒群突然被捕,二蕭也必須盡快轉移以免受到牽連。隨后,他們乘船來到上海,在靠近郊外的貧民區,他們租了一間房子,總算安頓下來。房子非常簡陋而粗糙,墻角里有一袋面粉、幾捆木柴和一座炭堆,還有一只新買的泥爐子以及爐子上面的木柄平底小鍋,這些構成了他們短期內解決吃飯問題的物質基礎。
安頓下來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繼續給魯迅寫信。這些信由蕭軍執筆,但也完全代表著蕭紅不安的心。每次收到魯迅的回信,他們都會如獲至寶,兩人一起一遍又一遍地讀著。蕭紅曾經回憶道:“我們剛來到上海的時候,另外不認識更多的一個人了,在冷清清的亭子間里讀著他的信,只有他,安慰著兩個漂泊的靈魂。”
陌生的城市,喧囂的環境,貧困的現實,使二蕭的內心充滿著迷茫和憂愁,而未曾謀面的魯迅,成了他們在這里生存下去的極大希望。
1932年秋,文學青年阿累在上海內山書店與魯迅有過一面之緣。他描述那時魯迅的形象是:“他的面孔黃里帶白,瘦得教人擔心,好像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沒有一點頹唐的樣子。”魯迅知道阿累想買書又買不起后,馬上伸出援手,將自己翻譯的一本書送給他,另一位作者的一本書也只收一塊錢本錢。阿累將那塊帶著體溫的銀元放到魯迅枯瘦的手中,不由得“鼻子陡然一陣酸,像要哭出來”。
兩年之后,二蕭眼中的魯迅幾乎也是一模一樣。1934年11月30日午后,蕭軍、蕭紅按照約定來到內山書店,這是他們與魯迅的第一次見面。魯迅沒有多余的寒暄,隨即引他們到附近的咖啡店細談。一路上,望著走在前面的魯迅的背影,因為瘦弱,他走起路來就像要飄起來,二蕭的心里不禁一陣酸楚。
魯迅當時的處境并不好,必須時時提防跟蹤、告密甚至暗害。當然,魯迅也懂得怎樣保護自己和家人,一般客人的會見往往選擇在書店或咖啡店。也許是為了蕭紅的緣故,魯迅讓許廣平帶著愛子海嬰也過來了。時光在愉快的交談中悄然流逝,臨分手時,魯迅按照二蕭信中的需求,取出備好的20元錢給他們,當聽說他們連坐車回去的零錢也沒有時,又從衣兜里掏出一些銀角和銅板。
魯迅曾輾轉南北,閱人無數,于社會交往自有尺度。對待青年,魯迅本來的態度是“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因為“我一向是相信進化論的,總以為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對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給我十刀,我只還他一箭”。但后來目睹了一些青年告密、陷害他人,助紂為虐,“我的思路因此轟毀,后來便時常用了懷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無條件的敬畏了”。
1927年,魯迅從廣州來上海定居之后,自謂“最討厭江南才子,扭扭捏捏,沒有人氣,不像人樣”。然而,對于這兩個來自東北淪陷區的年輕人,卻充滿了同情和期望,他打心眼里喜歡二蕭不虛偽的性格和不安分的靈魂。蕭軍為人莽撞粗獷,說話直率,行事沖動,上海灘的一些文人看不慣他,背后稱他為“土匪”。蕭軍對此很苦惱,魯迅則一再提醒他:上海有一批“文學家”,陰險得很,喜歡造謠誹謗,還是不和這些人認識為好。
魯迅很快介紹葉紫、胡風等左翼作家給二蕭認識,這樣可以相互照應和扶持,而他自己則甘為人梯,用肩膀扛起了培養這些文學青年的重任。
上海的冬夜是冰冷的。魯迅在大陸新村9號公寓的那盞綠色臺燈下,讀完了蕭紅的《生死場》手稿,小說里講述的故事在窗外的黑暗里浮現——在那遙遠的北方,哈爾濱附近的一個偏僻村莊,一群農民在日軍鐵蹄下如草芥一般慘遭踐踏,然而他們終于奮起了,怒吼了。“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在蕭紅的筆下力透紙背。魯迅對其中流露出的女性作者的特質尤為欣賞,決定為這部小說寫序。
據許廣平回憶,她經常聽到魯迅向客人推薦《生死場》,而且認為從文學前途這方面看,蕭紅比蕭軍更有希望。1936年5月,魯迅在家中接受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的訪談,斯諾問及中國最優秀的左翼作家有哪些,魯迅列舉了茅盾、丁玲、張天翼、田軍(注:即蕭軍)等,又說:“田軍的妻子蕭紅,是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為丁玲的后繼者……”
于是,蕭軍、蕭紅很快成為上海文壇冉冉升起的新星。
魯迅留學日本期間,曾聆聽章太炎先生講《說文解字》。魯迅雖然對太炎先生的某些做法不以為然,但對其人格始終充滿敬意,說他“對于弟子,向來也絕無傲態,和藹若朋友然”。
魯迅和文學青年在一起,一向都是春風和氣,平易近人。在給二蕭寫信的時候,字里行間充滿了詼諧幽默。蕭紅對魯迅在信中稱她為“女士”表示不滿,魯迅回信時半開玩笑地寫道:“悄女士在提出抗議,但叫我怎么寫呢?悄嬸子,悄姊姊,悄妹妹,悄侄女……都并不好,所以我想,還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罷。”
1935 年底,二蕭致信魯迅表示:由于快要過舊歷年了,身在上海,卻常常想起故鄉東北。魯迅當夜便復信加以撫慰,不久又向他們發出邀請:“我們想在舊歷年內,邀些人吃一回飯。一俟計畫布置妥貼,當通知也。”
到上海不久,蕭軍、蕭紅的感情生活出現了不少裂痕。由于蕭軍移情別戀,苦悶中的蕭紅便經常跑到周府,有段時間幾乎天天去,一呆就是一整天。蕭紅有時陪海嬰玩,有時下廚房給許廣平做幫手。魯迅喜歡北方風味,蕭紅做的水餃等面食,一下子豐富了他平時簡單的餐飲。蕭紅也不會忘記:“以后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合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飯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蕭紅不曾意識到,她的頻繁造訪會擾亂周府正常的生活。一次,許廣平陪著蕭紅說了半天話,卻忘了關上臥室的窗子。魯迅一向習慣于夜間寫作,上午補覺,那天風大,結果著了涼大病一場。許廣平為此向別人委婉地抱怨過:“蕭紅又在前廳……她天天來一坐就是半天,我哪來時間陪她,只好叫海嬰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惱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沒地方去就跑這兒來,我能向她表示不高興,不歡迎嗎?唉,真沒辦法。”
然而,魯迅卻一如既往地對蕭紅的到來表示歡迎。一個寧靜的午后,魯迅正在校對文章,看到蕭紅來了,點了點頭說:“好久不見,好久不見。”蕭紅一時不解何意,上午不是剛來過嗎?魯迅卻獨自朗聲大笑起來。
魯迅的寬容,讓蕭紅覺得對他可以無話不談,甚至包括自己的衣著打扮。那天,蕭紅穿了一件新的寬袖上衣,顏色是大紅的,魯迅和許廣平都沒注意到,她忍不住了,便問坐在躺椅上的魯迅:“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不漂亮?”魯迅從上往下看了一眼說:“不大漂亮。”過了一會,又從色彩搭配的原理作出解釋:并不是紅上衣不好看,而是紅上衣應該配紅裙子或是黑裙子,這條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混濁得很,所以把紅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而后又補充道:“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
不過有時候,魯迅的態度卻是異常嚴厲,幾乎不近人情。一天下午,蕭紅要赴一個宴會,便請許廣平找一根布條或綢帶束一束頭發。她們從幾根布條和綢帶中挑選了一根米色的,之后,許廣平又拿了一根桃紅色的,舉起來放在蕭紅的頭發上,開心地說:“好看吧,多漂亮!”蕭紅也感到非常得意,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的“評判”。不料魯迅這一看,就生氣了,“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著我們這邊看著。‘不要那樣裝她……’”許廣平有點窘了,蕭紅也安靜了下來,也許魯迅覺得這樣的裝扮,會給人以輕佻和庸俗的感覺。
在文學創作上,蕭軍、蕭紅十分重視魯迅的評價,尤其是魯迅為《八月的鄉村》《生死場》寫的序。前輩給后輩作序,本應以肯定和鼓勵為主,但魯迅決不會不顧作品本身而違心地加以吹捧。對于《生死場》的不足,比如人物描寫上個性不夠鮮明突出,魯迅巧妙地用敘事和寫景作比較,并隨即一轉,充分肯定了作品傳達出的那種銳利的精神力量。不過,魯迅的這種批評未免過于含蓄,許多讀者會誤以為《生死場》的人物描寫精彩,敘事和寫景則更加精彩。
這篇序,二蕭讀后激動不已,他們也沒明白關于人物描寫那一句的“真意”。魯迅私下寫信向他們作了解釋:“那序文上,有一句‘敘事寫景,勝于描寫人物’,也并不是好話,也可以解作描寫人物并不怎么好。因為做序文,也要顧及銷路,所以只得說的彎曲一點。”
魯迅當然明白,名人寫序對作品和作者都是一種推介,顧及銷路是一方面,顧及面子也是重要因素之一。畢竟蕭紅是一個嶄露頭角的女作家,在序中給予太直接的批評,或許會損傷其自尊心和自信心。因此,魯迅在信中對那句批評作出說明后,又費了一番心思加以寬慰,并慨然應允蕭紅的請求,在那篇小序后面,用本人的親筆簽名來制版。
在魯迅眼里,蕭紅到上海之后,樣子變了不少,兩條辮子也長了一點了,可是孩子氣卻沒有改。這個曾深陷窮困、屢遭遺棄的女子,過于單純而敏感,孤獨而自卑,如同飽經風刀霜劍摧殘的花蕊,唯有真誠的呵護,才能讓她在這個人世間感到溫暖。
1936年7月中旬,身心交瘁的蕭紅決意東渡日本療養,并與蕭軍約好一年后回國相聚。臨行去周府道別,魯迅在家中設宴為她餞行,還根據自己留學日本的經驗,叮囑她路上應當注意哪些事情。魯迅坐在藤椅上談笑風生:“每到碼頭,就有驗病的上來,不要怕,中國人就專會嚇唬中國人,茶房就會說,驗病的來啦!來啦……”
或許是水土不服,蕭紅抵達東京后,連續多日一直被疾病纏繞——腹部劇烈疼痛,全身發抖,發燒持續不退,呼吸困難,但她仍強撐病體伏案寫作,一天寫十頁稿紙,一個半月內完成了三萬字——她是用生命作為賭注在努力奮斗。在10月13日致蕭軍的信中,蕭紅說,在一場電影中看到了北四川路,也看到了施高塔路,那里正是魯迅經常活動和居住的地方,那一刻,她突然感到一陣忐忑不安,因為“我想到了病老而且又在奔波里的人了”。這種不祥的預感,竟然很快成為真實。
從上海辭別的那天算起,時隔未滿百日,蕭紅就在東京的報紙上看到了魯迅逝世的噩耗。由于她的日文水平較差,當時還不敢確定,三天后才證實。蕭紅怎么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前些日子,她剛買了一本心愛的畫冊打算送給魯迅的,“但現在這畫只得留著自己來看了”。
讓蕭紅深感愧疚的是,之前考慮到魯迅病況反復不定,不便打擾,因此到日本后一直沒有去過信。10月24日,蕭紅寫信向蕭軍含淚傾訴:“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可惜我的哭聲不能和你們的哭聲混在一道。”“現在他已經是離開我們五天了,不知現在他睡到哪里去了?”臨別時,魯迅娓娓講述碼頭驗病的情景,再一次浮現在蕭紅眼前。
蕭紅不知道,魯迅去世前大約半個月,《文學》雜志主編茅盾通過魯迅向蕭紅約稿。10月5日,魯迅在給茅盾的回信中寫道:“蕭紅一去之后,并未給我一信,通知地址;近聞已將回滬,然亦不知其詳,所以來意不能轉達也。”言語之間,既十分牽掛,又隱約流露出對蕭紅一別杳無音信的不解。
1937年初,蕭紅提前回到上海,抵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許廣平、蕭軍等人陪同下去萬國公墓祭奠魯迅。天氣陰沉,望著墳墓四周長滿荒草,蕭紅悲痛難抑,不禁潸然淚下。默立良久,一行人黯然離去,剛走出幾步,蕭紅突然轉身,奔過去撲倒在墓前,放聲痛哭……
過了一個多月,蕭紅提筆寫下了一首《拜墓》,詩中有一段:“我就在墓邊豎了一株小小的花草,但并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靈,只是說一聲:久違。”或許,這是對先前魯迅開玩笑所說“好久不見”的一種感傷的回應吧——然而,這次不僅是真的久違,而且已是陰陽相隔的永別了。
魯迅逝世后,國內眾多報刊推出紀念專輯,《中流》等雜志紛紛向“魯門弟子”蕭紅約稿。蕭紅明確表示,她在極度哀痛之中,根本無法理性地寫出相關的紀念文字。當年為魯迅守靈的作家巴金則在追憶文章中這樣寫道:“我特別記得:十三年前的那個夜里我在殯儀館中他靈前的情景。半截玻璃的棺蓋沒有掩住他那沉睡似的面顏,他四周都是芬芳的鮮花。夜很靜,四五個朋友在外面工作,除了輕微的談話聲外,再也聽不見什么。”“我暗暗地說:他睡著了,他會活起來的。我曾經這樣地安慰過自己。”
三年后,蕭紅方從悲痛的陰影中慢慢走出,她寫下了長達近兩萬字的敘事散文《回憶魯迅先生》,通篇語言平淡,感情樸素,完全融入了魯迅的日常生活中,仿佛是親友間面對面的交流。對于魯迅去世的情景,蕭紅也是盡量以平靜的語氣來描述:“十九日,夜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天將發白時,魯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在蕭紅的內心深處,正如巴金他們一樣,依然不愿相信先生已經與世長辭。
《回憶魯迅先生》用白描的手法講述魯迅生前的細節,還原了一個可親可敬的大先生,既體現了女性作家獨特的敏銳和細致,又反映出魯迅在蕭紅心目中不可替代的位置。這篇作品,是紀念和追憶魯迅的所有文章中,最真摯、最清澈、最有分量的,沒有之一。
如果說,與魯迅在內山書店偶遇的一面,對阿累來說,“那種正直而慈祥的目光,使我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親的撫摩——嚴肅和慈愛交織著的撫摩似的”,那么,魯迅在蕭紅心目中又是怎樣的存在呢?
論年齡,魯迅無疑是蕭紅的父輩,她也應該和阿累一樣將魯迅視為慈父,可是蕭紅斷然否定了這種類比。究竟為何?追根溯源,還得從蕭紅的童年說起。
張家是書香門第,家境寬裕。蕭紅的父親做過當地的教育局局長,他在官場上圓滑謙恭,在家里則是一個暴君。蕭紅回憶道:“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于無情。”蕭紅小時候若是不小心打碎一只杯子,會因為怕父親責罵而瑟瑟發抖,每次從父親身邊經過,她就像身上生了針刺一樣。
蕭紅九歲時,母親病故,僅僅過了四個月,父親便續弦另娶。繼母對蕭紅姐弟也比較冷淡,幸而,還有個慈祥的祖父,足以安撫她幼小而脆弱的心靈。
在蕭紅的印象中,身材高大的祖父常拿著一根手杖,嘴里不住地抽著旱煙管,眼睛是笑盈盈的。在《呼蘭河傳》中,蕭紅用飽蘸深情的筆墨描寫祖父:“等我生來了,第一給了祖父無限的歡喜,等我長大了,祖父非常地愛我。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還怕什么呢?”蕭紅童年最快樂的時光,莫過于和祖父一起,躲到后花園去。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那里都是她的自由的樂園,那里有高大的樹木、茂盛的花草、新鮮的果蔬,有金蜻蜓、青螞蚱、花蝴蝶以及滿身絨毛的蜜蜂。祖父還教她背誦《千家詩》,讓她從小就受到了傳統文化的熏陶。
每當蕭紅挨了父親打罵的時候,她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著窗口,從黃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花一樣飄著;而暖爐上水壺的蓋子,則像伴奏的樂器似的振動著”,祖父時時把多紋的兩手放在蕭紅的肩上,而后又放在她的頭上。
許多年后的一天,令人煩悶的梅雨季剛過,蕭紅一路跑到大陸新村周府,到了樓上還氣喘吁吁,連一口茶都喝不下。魯迅就問:“有什么事嗎?”她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在那一瞬間,蕭紅仿佛又回到兒時拉著祖父去后院的情境中。
然而,祖父終究一天天老去,直至衰弱得走不動了,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蕭紅,嘴里總是念叨:“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
魯迅去世前幾年,身體時好時壞,1936年春夏之交一病不起,連日記都中斷了25天。在醫生的診治下,他的病情漸漸好轉,終于能在樓上見客了。多日不見,蕭紅竟感到特別拘束,上樓進了臥室,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魯迅大概看出了她的不安,便打趣道:“人瘦了,這樣瘦是不成的,要多吃點。”蕭紅答道:“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為什么不多吃點?”魯迅聽了這話就笑了,笑聲是明朗的。
在祖父和魯迅眼里,蕭紅就像永遠長不大的女孩一樣,總是需要一再叮囑,總是讓人擔憂不已——要么太小,要么太瘦。
蕭紅18歲那年的一天,她突然接到家里發來的電報:祖父去世了。蕭紅從學校趕回家,穿過門前的白幡、院心的靈棚和鬧嚷嚷的人群,走進堂屋,走到躺在板床上的祖父身邊。祖父臉上蒙著一層紙,再也不能睜開眼看她了。
祖父的死對蕭紅的打擊是巨大的,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害怕。吃飯的時候,她用祖父的酒杯喝了酒,想借此沖淡內心的恐慌;入殮的時候,她緊緊扯著祖父身上的被角,不肯放手。假如要用一個詞來概括蕭紅當時的感受,那就是“絕望”。她說:“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
1941年12月,香港淪陷于日寇的鐵蹄下,流落到此的蕭紅因肺結核和惡性氣管擴張而臥床不起。由于醫生誤診,蕭紅被當作患有喉部腫瘤動了手術。喉管切開后無法說話,垂危之際,蕭紅拿筆寫字囑托別人:“我活不長了,我死后要葬在魯迅先生墓旁。現在辦不到,將來要為我辦……”
曾有一位朋友同蕭紅聊天時感慨:“魯迅先生待你們,真像慈父一樣哪!”蕭紅馬上糾正道:“不對!應該說像祖父一樣。沒有那么好的父親!”在別人看來同樣可親可敬的兩種身份,到了蕭紅那里卻是云泥之別。這中間隔著怎樣的情感峰谷,隱藏著多少對父親痛徹心扉的怨恨,又飽含了對祖父與魯迅何等的依賴和懷戀……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對蕭紅來說,1936年秋天魯迅逝世的噩耗確證之后,她精神上所遭受的打擊,只有七年前祖父死時可作一比,而且比之更甚。
幸而蕭紅的個性細膩中有堅韌,柔弱中有剛強。她懂得魯迅去世后,他的遺著還需要整理出版,他的事業還需要更多的人來承當。盡管過去了五年多,蕭紅便猶如落紅在風中蕭然飄零,但她沒有辜負魯迅的殷殷期許,她那些充滿才情、飽含愛恨、彰顯個性的作品,和魯迅的著作一起,構成了中國現代文學的重要部分,沉淀為我們民族文化寶貴的精神財富。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