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秀麗
2012年5月做完“李敦白口述歷史”訪談部分工作后,李先生返回美國。原以為,今后會有許多次再見的機會。用李先生自己的話說,他“年方九十”;他身體健康,每年往返中國,而且還能自己開車;他頭腦靈活,緊跟時代,當時正密切關注美國“占領運動”的進展和方向;他談話中充滿“李氏幽默”……但李先生回家不久即摔傷坐骨,雖然不屈不撓地康復,畢竟影響長途旅行。非常遺憾的是,李先生于2019年8月以98歲高齡謝世前,我也一直沒有找到去西雅圖探望的機會。但我們一直保持郵件往來,除商談后續工作之外,多涉及時事尤其是中美關系的最新發展。李先生給我的最后一個郵件寫于2018年9月2日,告知本年2月間他經歷了“心臟大動脈閘門替換手術”并安裝了起搏器,“年紀不小,情況復雜,有過比較長的康復期”。他關注中美貿易戰情況,說“愚蠢的貿易戰,特朗普一定要失敗。造成了一時的困難,但我覺得會更促使中國發展自己的芯片生產,不要依靠從美國進口”。他還說,“我們在奔走呼喊,不放過任何機會來澄清中國的真相,促進美中兩國人民之間的了解與合作。這還是我們最樂于做的事”。
李敦白先生逝世一年多了,這位“中國的美國人”的傳奇人生,他對中國的無比熱愛,他對過去和未來的深入思考,仍時時觸發回響。
李敦白是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美籍中共黨員。他1921年出生于美國南卡羅來納州的一個律師家庭,大學期間加入美國共產黨。1942年應征入伍,1945年9月作為美軍士兵到昆明。1946年退伍后,在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中國分署(駐上海)工作,旋至張家口參加中國革命,經李先念、王震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從此與中共和中國革命結下不解之緣。他長期在新華社從事英語廣播工作,與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以及陳毅、聶榮臻、李先念、王震、王光美等中共重要人物均有直接接觸。
李敦白1955年起在中央廣播事業局工作。1980年初,李敦白返回美國并轉而經商。
在幫助新中國建設的眾多外國專家中,李敦白可能是唯一在青年時代即開始在本國從事實際革命活動的一位。二戰中應征入伍后,他被部隊選派到斯坦福大學接受語言培訓。原被指定學日語,但他相信,美國所在的同盟國一定會勝利,如果戰后作為語言專家被派到日本,可能長期不能返回美國,而他一心想盡快回國繼續從事勞工運動,這是他改學中文的一個主要原因——等他們這些中文專家到中國時,二戰已經結束,他們只不過是替補一部分退伍老兵的工作。他完全沒有想到,會在中國一住35年,從24歲到59歲,一生中最好的年華都在這個似乎遙不可及的東方國家度過,并對之產生了終生不渝的深厚感情。
在面臨退伍時,他堅決要求留在中國。有兩個原因影響了他的決定。
第一,他在昆明與中共地下黨取得了聯系,并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他從地下黨那里了解了一些延安和其他根據地的情況,很想到這些地方去看看。昆明的地下黨員還說毛澤東主席正在學英語,建議他去當英語老師。
第二,“木仙之死”讓他感覺到中國人民遭受的巨大不公,激發起他強烈的正義感,以及參與到消滅這一不公的組織的強烈動機。
李敦白先生反復強調,影響他人生選擇的有兩件至關重要的事件,一件是老家查爾斯頓一位黑人青年無辜慘遭毒打,另一件即木仙之死。
他13歲時,一天晚上出門看朋友,回家路上看到一個年輕黑人在人行道上正常行走,后面跟著一個胖胖的、個子高大的醉酒白人。那個白人不斷在黑人背后推搡、咒罵,黑人不理他,繼續走。后來黑人轉進一個小胡同,要回家,白人狠狠地抓住他,使勁搖晃,黑人回身推了他兩下,這個醉鬼就倒在地上了。黑人走回他的小屋,白人爬起來跟了過去。李敦白心道不好,要出事,馬上報告了巡邏的警察。警察說好好好,我們管,你回家吧。但少年李敦白不回家,站在馬路對面看。不一會,警察拉著黑人青年出來,其中一個不斷地用棍子打黑人腦袋,白人醉鬼跟在他們后面,嘴里還在罵罵咧咧。滿臉鮮血的黑人青年被拉上警車后,還在繼續遭毆打。歧視黑人在1930年代的美國南方司空見慣,但眼前的暴力讓李敦白特別吃驚。那天,他父母正在郊區跟一對朋友打橋牌,他拼命跑,拼命跑,一口氣跑了四五英里。當他喘著粗氣敘述了事情經過后,四個大人中有三個哈哈大笑,其中包括他的母親,說這個傻孩子,為了一個黑人挨打的事,竟急成這樣。第二天下午,他又跟他的姑姑說起這件事,問她,怎么可能有這么不公道的事情?她說,告訴你吧,實際上沒有什么公道,你有多少錢,你就可以買多少公道;你沒有錢,你就沒有公道。李敦白不能接受“沒有公道”的事實,心想,總要找個講公道的地方。這是他在大學期間參加美共組織、幫助勞工維權的重要心理基礎。
李木仙是一個李敦白從來沒有見過的昆明小姑娘,她的生命在李敦白到中國之前,就永遠定格在了十二歲。她死在一輛由一個醉酒的美國大兵駕駛的大卡車的車輪下。李敦白到昆明后,在美軍軍法處賠償損失部擔任中文專員,處理民事賠償工作。有一天,木仙的父親李瑞山出現在他的辦公室。李敦白調查后提交了報告,負責賠償的上校判了微不足道的二十六美元。李敦白氣壞了,強烈抗議,但上校說,他的判決有充分依據。他說,賠償金額是根據被撞人的賺錢能力和喪葬費用確定的,李木仙是個小孩,不會賺錢,她的死不會影響家庭收入,而一個小杉木棺材值不了幾個錢。李敦白說,他前幾天處理的一樁馬匹賠償案,金額也比這高得多。上校說,馬匹有市場價格,我們當然得按市價賠償。李敦白非常氣憤:在這些人眼里,中國的窮人還不如一匹馬!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更加吃驚并且悲哀。木仙的父親李瑞山不但平靜地接受了二十六美元,而且跋涉幾里地到李敦白的辦公室,送給他六美元,表示他的感謝。李敦白胸悶到無法呼吸。無疑,自己在無意中也成了李瑞山的壓迫者中的一員,而且被他平靜地認可和接受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來幫助這些可憐無助的人。

正是這種正義感和理想主義,構成李敦白先生一生的底色。
1946年退伍后,李敦白通過宋慶齡找到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的工作,得以繼續留在中國。他擔任視察員,職責是監督聯合國提供的救濟物資的分發工作。4月,他奉派到共產黨李先念部駐扎的湖北省禮山縣(今大悟縣)宣化店擔任救濟總署的駐地代表。在這里,他與李先念、王震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認識了前來調停國共沖突的中共領導人周恩來,更重要的是,他向李先念報信,對李部中原突圍起了積極作用。也正因為這件事,李敦白取得中共高層信任,從此參與中國革命。
李敦白1946年4月中旬到達宣化店,此時,國共已有多起局部沖突,中原正在成為各方的集中關注點。5月8日,負責國共軍事調處的共方周恩來將軍、國方王天鳴將軍、美方白魯德將軍一起到宣化店視察。李敦白在茅廁里巧遇白魯德將軍,并巧妙地打聽國民黨的軍事動向。白魯德告訴他,在東北,共產黨占有壓倒性優勢,國軍對他們沒有辦法;但在這個地方,國軍占了優勢,我們準備讓他們消滅共軍。次日上午三人小組離開宣化店之后,李敦白即向李師長(李先念曾擔任新四軍五師師長)報告了這一情況。李先念當時沒說什么,幾個月后兩人都到了延安,李先念對他說,非常感謝你提供的情況,雖然我們對國民黨的意圖已有防備,但有的同志對美國抱有幻想,認為美國人可以阻止內戰,你提供的情報不但讓我們在與國民黨的斗爭中增加了底氣,而且有利于說服自己的同事。
李敦白的報信,在中原突圍大局中起了積極作用,有人甚至認為起了關鍵作用。他自己的態度很謙遜,他對相關敘述加了好幾個“一點”,如提供了“一點”情況,起到了“一點”作用,盡量淡化自己的角色。對于這件事,李先念到晚年仍念念不忘,他對身邊工作人員說:宣化店談判時,李敦白來到宣化店。他聽到美方代表白魯德說,華北動手一時比較困難,但中原這五六萬人,非收拾掉不可。李敦白把這個消息和陰謀告訴我,我當時就更加清醒了。
從宣化店回到上海不久,李敦白從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辭職,準備回美國。宋慶齡建議他到南京向周恩來告別,周恩來則建議他到延安一行。李敦白先到張家口,十月最終到達延安。他經李先念、王震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認識了中共最高領袖毛澤東,被安排在新華社工作,正式成為中國革命隊伍中的一員。
1980年代,李敦白先生白手起家暮年創業,在商業領域也非常成功,不能不說是另一個奇跡。

李敦白先生是中國革命的參與者和見證者,他對歷史抱有非常真誠、謙遜而豁達的態度。他說,能夠參加中國革命,是他一生的幸運,他從來沒有后悔過自己的選擇。但是,有一件事,他也感到遺憾。在中國,他一直在新華社和中央廣播事業局工作,離老百姓的生活比較遠,沒有真正深入民眾,與現實存在脫節。
在訪談中,我曾多次問李敦白先生,他覺得自己是個中國人,還是美國人?他說:周恩來總理認為他做一個“美國的中國革命派”更有價值,因此他沒有加入中國國籍?;孛绹?,他差不多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中國人,說中國是“我們”,想中國也是“我們”?,F在呢,說中國是“我們”,說美國也是“我們”,“我是一個中國的美國人”。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