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刑事合規實踐考察和制度構建

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檢察院課題組

摘 要：企業刑事合規作為一種重要理念和實踐，不僅對企業完善管理具有指引作用，而且對刑事立法、司法具有深遠影響。很多國家的法律、國際及地區公約均明確規定企業違法防控及刑事合規的指引。我國檢察機關在企業合規改革試點中積累了制度構建和實踐探索的經驗。我國企業刑事合規存在亟待解決的實踐問題和制度不足，需完善企業犯罪的刑事訴訟規則、實施企業刑事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等。檢察方案包括推動企業建立實施刑事合規計劃方案，在辦案中貫徹刑事合規理念，引導企業完善刑事合規制度。

關鍵詞：企業刑事合規 合規指引 實踐考察 檢察方案

合規是企業發展的重要基石，合規意識不足、合規制度薄弱和合規措施不力將會制約企業發展。我國企業在刑事合規制度建設方面的實踐經驗尚不豐富，檢察機關可在履職過程中對企業關注刑事法律風險、完善制度管理作出提示指引，也可在辦案中結合企業刑事合規計劃的實施對企業相關涉案人員進行適宜的司法處理。從檢察視野對企業合規的實踐情況和制度構建進行考察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一、合規、刑事合規的概念界定和適用范圍

（一）合規、刑事合規的概念界定

我國法學理論界與實務界對合規、刑事合規的概念有不同理解。北京大學法學院陳瑞華教授認為，合規本質上是公司為防控合規風險所采取的治理結構和治理體系;刑事合規是國家以刑法為工具，為企業開展合規管理建立的督促機制、約束機制和激勵機制。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理論研究所謝鵬程所長認為，企業合規是企業及其員工的經營管理行為要符合國家法律、行政法規、國際條約、行業準則、商業道德以及企業內部的管理制度;刑事合規是企業合規的一個組成部分，主要是指企業內部防范刑事法律風險的規則和機制。[1]

我們認為，企業合規是指企業及其員工的業務工作及管理行為符合有關法律法規、國際條約、監管規定、行業準則、道德規范和組織依法制定的章程及規章制度等要求。企業刑事合規是指所有客觀上事前或事后被刑法認可的規范性、制度性以及技術性的適用于企業的措施，這些措施旨在降低企業或其員工實施與企業有關的犯罪行為的風險，同時作為出罪事由或減免刑事責任事由對犯罪構成或刑事處罰產生影響，實現提高企業價值的目標。

（二）合規、刑事合規的適用范圍

從適用范圍來看，刑事合規最早運用于經濟領域，主要適用于企業內部控制和犯罪預防。刑事合規應當避免“與企業有關”的經濟犯罪;犯罪行為一方面可以是企業本身所為，而有利于企業的行為，另一方面也可以是企業員工所為，而危害企業利益的行為。[2]

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下發的《關于開展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方案》，我國檢察機關開展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是指檢察機關對于辦理的涉企刑事案件，在依法做出不批準逮捕、不起訴決定或者根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提出輕緩量刑建議等的同時，針對企業涉嫌具體犯罪，結合辦案實際，督促涉案企業作出合規承諾并積極整改落實，促進企業合規守法經營，減少和預防企業犯罪，實現司法辦案政治效果、法律效果、社會效果的有機統一。[3]適用的企業范圍包括各類市場主體，主要是指涉案企業以及與涉案企業相關聯企業。國企民企、內資外資、大中小微企業均可納入適用范圍。案件類型包括企業經濟活動涉及的各種經濟犯罪、職務犯罪。

二、企業刑事合規制度及對檢察工作的影響

（一）企業刑事合規的國內外立法

刑事合規作為一種新型的犯罪預防的重要理念和實踐，不僅對企業完善管理具有指引作用，而且對刑事立法、司法具有深遠影響。世界范圍內刑事合規的諸多經驗，可以為我國加強企業制度構建和完善立法、司法提供有益借鑒。

刑事合規發軔于西方國家，已在世界范圍內蓬勃發展。合規管理發源于美國司法實踐，1977年美國頒布《反海外腐敗法》確立企業的合規管理責任，1991年頒布聯邦《組織量刑指南》規定企業的刑事合規規則。在英國，2007年出臺的《企業過失殺人與企業殺人法》和2010年《賄賂法案》體現了鮮明的企業刑事合規特點。刑事合規不僅在很多國家的法律中予以體現，一些國際及地區公約亦明確規定了企業違法防控及刑事合規的指引。例如，我國2005年加入的《聯合國反腐敗公約》;2014年國際標準化組織發布《ISO：19600-2014合規管理體系指南》確立合規管理體系的要素，將合規義務概括為禁止性義務和自愿承諾義務。2018年歐盟實施的《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是一部關于個人數據保護的重要法律。[4]

近年來，我國日益重視合規管理問題，2018年出臺了多個相關文件，主要包括：國家標準《合規管理體系指南》;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發布《中央企業合規管理指引（試行）》，對中央企業規范合規經營、完善合規體系進行指導;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會同其他六部門聯合發布《企業境外經營合規管理指引》，對中國企業在境外經營加強合規管理給予指引。[5]

（二）企業刑事合規制度對檢察工作的影響

刑事合規制度對于檢察官審查起訴涉案企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例如，根據美國聯邦《組織量刑指南》，是否具有有效的合規計劃既是檢察官對涉案企業審查起訴的重要依據，也是法官對犯罪企業進行量刑的參考因素。該指南列明了有效合規的標準，包括建立合規政策，制定監督標準，向員工培訓合規政策，建立有效的合規措施，建立懲戒機制等。美國聯邦檢察官除了將合規作為是否公訴的考量因素，還可以與企業達成不起訴或暫緩起訴的協議，要求涉案企業或涉案員工繳納罰金，并在一定期限內完善合規計劃和措施。

隨著刑事合規制度在全球不斷深入發展，英國、法國和意大利反腐敗立法中借鑒了美國的合規制度，賦予企業合規影響訴訟與量刑的法律意義。國際層面，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制定的《內控、道德與合規的操作指引》、國際標準組織制定的《反賄賂合規國際標準ISO37001》等文件對企業合規做了全面系統的規定。0D7580B0-082A-459E-BA3F-2639E52B3270

我國《合規管理體系指南》等相關合規管理文件，有利于倡導建立一個以合規義務為中心、基于風險、主動預防、持續改進的管理體系。檢察機關在開展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中，可按照我國合規管理文件所要求的合規標準要求，引導企業積極履行合規義務、識別合規風險并采取針對性的風險防控措施。

三、檢察視野下企業合規的現狀考察和制度不足

（一）檢察機關開展企業合規工作的基本情況

我國開展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是助力實現“十四五”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的重要舉措，對于促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具有重要意義。2020年3月起，最高人民檢察院試點開展“企業犯罪相對不訴適用機制改革”。2021年3月，試點范圍擴大，北京、遼寧、上海等10個省份開展為期1年的第二期試點。經過兩期改革試點，10個試點省份檢察機關共辦理涉企業合規案件766件。2022年4月2日，最高人民檢察院會同全國工商聯專門召開部署會，宣布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在全國檢察機關全面推開。[6]

自2020年開展企業合規改革試點以來，全國各地檢察機關積極推進工作，積累了各方面實踐經驗。例如，江蘇省張家港市檢察院制定《合規工作指引》《合規監管人遴選管理辦法》等相關配套制度;牽頭建立企業合規法治護航中心，為合規監管人、行業協會、合規試點企業開展合規服務保障。[7]上海市金山區人民檢察院依托上海市大數據中心及“信用上海”數據平臺完善企業合規社會調查體系;根據企業性質、經營規模、合規標準要求等，設置繁簡程度不同的合規程序。[8]廣東省深圳市人民檢察院構建覆蓋事前、事中、事后全鏈條的企業合規機制：事前，對全市企業開展合規宣講培訓;事中，對進入訴訟的涉案企業提供精準合規指引;事后，對案件已辦結且有合規必要的企業，督促其開展合規建設。[9]

（二）檢察機關辦理企業刑事合規案件中發現的實踐問題

1.企業經營管理刑事合規問題。企業經營管理刑事合規問題涉及公司治理、人力資源管理、合同簽訂履行及財稅資本等環節，具體包括合同項目審核和責任管理、內部管理制度落實、知識產權保護、財務結算審批管理、業務監督和財務項目審核等方面。例如，檢察機關在辦理合同詐騙案時，發現有的公司在制度設計、監管落實、預警風控、廉政管理等環節存在漏洞，應引起重視。主要問題包括：合同簽訂前，未按照公司規定全面調查客戶資信情況并要求提供擔保，使得犯罪分子有機可乘;合同履行過程中，業務部門責任心與經營風險意識不夠，內部監管制約不力;預警平臺流于形式，風險線索上報不及時，導致損失進一步擴大。

2.企業行業特性刑事合規問題。為向各行業企業提供精準性、針對性的法律建議指引，檢察機關深入分析金融、保險業，交通運輸、郵政業，信息傳輸、計算機服務業，批發和零售業，住宿、餐飲業，衛生、社會保障和社會服務業，制造業，租賃和商務服務業，建筑業，文化、體育、娛樂業等行業存在的企業刑事合規問題。例如，檢察機關在辦理一家不銹鋼設備制造有限公司涉嫌污染環境罪監督案件中發現，該公司北側河道雨水總排口等七處鎳濃度和總鉻濃度均超過了排放限值。涉案公司環保方面制度缺失;相關工作人員責任意識缺失;環保自查整改存在不足。

（三）我國企業刑事合規的制度不足

1.我國缺乏典型的刑事合規訴訟規則。我國單位犯罪的罪名范圍日益擴大，刑法共有187個單位犯罪罪名，在我國刑法罪名總數中占比超過40%。但我國法律關于刑事合規制度的規定尚不健全，難以通過刑事責任的減免規則對單位犯罪作出預防控制。

2.我國企業刑事合規配套制度尚待完善。關于企業刑事合規的概念內涵、適用范圍，法學理論界與實務界仍存在不同觀點，社會公眾、企業更是對這一社會熱點問題不甚了解。最高人民檢察院等九部門出臺的《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對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內涵、管委會的組成、機制的啟動運行等核心內容進行了原則性指引，但仍存在合規考察如何實施評估、經費如何保障等難點問題。

四、推動完善我國企業刑事合規的路徑

（一）完善我國企業刑事合規的制度

1.完善企業犯罪的刑事訴訟規則。可在刑事訴訟法中規定企業犯罪的審前分流程序，包括絕對不起訴、相對不起訴、存疑不起訴和附條件不起訴。對企業刑事犯罪增設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給予企業合規整改的機會，可以更好地服務保障國家社會經濟發展。

2.進一步明晰企業刑事合規的概念內涵、適用范圍。通過加強理論研討與實踐交流，深入研究企業刑事合規的國內外規定，并結合檢察機關開展涉案企業合規的實踐經驗，以具有國家效力的法律文件形式將企業刑事合規制度的基本內容、體系框架予以明確。

3.健全實施企業刑事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進一步完善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管委會的聯席會議機制，科學選任第三方機制專業人員，通過審核考察、社會公示等途徑確定專業人員名錄庫入庫人選。關于合規考察的實施評估程序，需要明確第三方組織進行合規考察的具體要求、涉案企業提交合規計劃及計劃執行書面報告的具體規定等。關于企業刑事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的經費保障，可由各地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管委會研商經費來源及使用管理細則，在積累一定實踐經驗基礎上，形成全國適用的經費保障辦法。

（二）促進我國企業刑事合規制度落實的檢察方案

1.推動企業建立實施刑事合規制度方案。第一，仔細查找企業犯罪的法律風險點。法律風險點存在于企業經營管理的各個領域，包括市場交易領域、安全環保領域、產品質量領域、勞動用工領域、財務稅收領域、知識產權領域、合同簽訂履行領域等。還要關注合規管理的重點環節，包括制度制定環節、經營決策環節、生產運營環節等。第二，及時準確對法律風險進行識別評估分析。對發現的法律風險要進行準確識別和定性定量分析，梳理風險產生的原因、可能造成的后果等。第三，全面審慎制定企業刑事合規計劃。刑事合規計劃可包括完善企業依法經營管理規章制度、劃分配置不同崗位職責權限、加強員工合規培訓等。第四，認真執行和評估刑事合規計劃及措施。刑事合規計劃的執行是動態的，需要管理層隨時密切關注，同時需要專業法律團隊的參與，還要根據企業的發展、出現的問題適時對刑事合規計劃進行修改完善。0D7580B0-082A-459E-BA3F-2639E52B3270

2.檢察辦案中貫徹刑事合規理念，促進企業依法經營。一方面，檢察官在審查辦理案件進行刑法適用時，需結合不同行業的法律法規對企業是否依法經營作出判斷評價。例如，金融行業的創新做法、創新產品很多，要深入研究涉案企業的經營是否符合規定。另一方面，刑事合規涉及的程序法問題包括刑事管轄權、刑事司法協助，這類問題在企業走出國門、海外經營時尤為凸顯。刑事合規措施可作為企業單位犯罪從寬處罰的依據，這就需要檢察官在審查案件中對企業的刑事合規情況進行準確評價。

3.參與社會治理，引導企業完善刑事合規制度。一方面，可對檢察機關辦理的單位犯罪案件、職務犯罪案件進行梳理分析，歸納案件發生原因、涉及的刑事犯罪類別、觸犯的國家法律規定。另一方面，可結合檢察機關向涉案單位制發的檢察建議，查找企業內部管理中的制度漏洞，進行風險提示和建議指引。既可針對各經營管理環節提出建議提示制定刑事合規方案，又可根據不同的行業類別特點、法律法規，給出與行業密切相關的刑事合規提示。例如，提示企業加強相關供應商及客戶資源管理、經營業務審批及合同管理;重視合規培訓，堅持法律法規與業務培訓、業務技能與風險防控能力培訓相結合;對環保設施展開全面檢查，加強對環境污染風險的防范等。

*課題組負責人：曹化，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201199]課題組成員：顧惠忠，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檢察院檢委會專職委員;李文軍，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檢察院第六檢察部副主任;王秀梅，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檢察院第六檢察部檢察官[201199]

[1] 參見孫風娟等：《為什么要建立企業合規制度？“三人談”打開問號》，最高人民檢察院官方百家號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3045344486828659&wfr=spider&for=pc，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3月26日。

[2] 參見Vgl.Dennis Bock，Criminal Compliance，1.Auf.，Verlag Nomos 2011，S.23，轉引自李本燦：《公共機構腐敗治理合規路徑的構建———以〈刑法〉 第 397 條的解釋為中心》，《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2期。

[3] 參見張瀟祎：《最高檢啟動第二期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 試點范圍擴大至北京、浙江等十省市》，央廣網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6465118032633321&wfr=spider&for=pc，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3月26日。

[4] 參見陳瑞華：《論企業合規的中國化問題》，《法律科學》2020年第3期。

[5] 同前注[3]。

[6] 參見徐日丹：《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全面推開！這次部署會釋放哪些重要信號？》，最高人民檢察院網https：//www.spp.gov.cn/zdgz/202204/t20220402_553256.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4月3日。

[7] 參見《張家港市檢察院打造涉企案件專辦部門 有力護航民營經濟健康發展》，《企業合規改革動態》2021年第3期。

[8] 參見《上海市金山區院堅持“三化指引” 推動企業合規改革試點走深走實》，《企業合規改革動態》2021年第7期。

[9] 參見童小晉等：《探索企業合規深圳模式 深圳市人民檢察院企業合規辦公室今日揭牌》，深圳新聞網http：//www.sznews.com/news/content/mb/2021-07/29/content_24436509.htm，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3月26日。0D7580B0-082A-459E-BA3F-2639E52B32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