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進潔
摘要: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女性文學逃離男性邏各斯后,女性成為抒寫中的孤獨個人,“一個人戰爭”的孤獨絕望,迫使女性去實現自我的確證感,于是她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鏡子”作為重構自我的載體。對鏡自照中,女性在身體和欲望的發現中短暫地實現了自我確證。但由于“軀體寫作”在中國缺乏土壤,以及鏡像確證感的短暫和不穩定,“對鏡自照”走向陷落。走出對鏡像帶來的確證感的探索,追尋主體性的“類本質”和“現實本質”,或許可以成為新的自證之路。
關鍵詞:鏡子 自我確證感 身體策略 欲望 本質
20世紀90年代,中國女性文學逐漸形成,以林白、陳染為代表的女性作家在寫作中逃離男性社會關系、拋卻男性邏各斯,甚至力圖在兩性關系中消弭男性的蹤影。但是正如黑格爾所說:“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實生活都集中在愛情里和推廣成為愛情,她只有在愛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①而在叛逃之后,女性成為孤獨個人,“一個人戰爭”下的孤獨絕望感迫使女性去對象化自身,如何尋找確證感就成為不得不直面的問題。
或許是拉康的鏡像理論給此時的女性抒寫提供了思路。按照拉康的說法,嬰兒初次面對鏡子上的“虛像”就會歡呼,因為他發覺了心理自我的出現,隨后的一系列動作則使他認知自我全貌,并在鏡子所反映的社會關系中建構了自我身份。既然鏡像可以成為嬰兒認識自我的起點,助力了“我”的形成,那么沿著拉康的思路,女性似乎也可以在鏡像中完成主體的重新建構,于是,鏡子作為工具大量出現在90年代中國女性文學的抒寫中。
作家試圖讓女性借助鏡像認識到自我身體的存在和美感,讓鏡像中的自我成為對象化的自我,以女性對身體的發現和對欲望的正視,實現其確證感。但這種鏡像能實現女性真正的自我確證嗎?中國女性主體確證的前路又在何方?這是本文試圖探討和回答的。
一、對鏡自照,如何建構?
首先,逃離男性目光后的自我凝視,提供了女性發現自身的前提。主體在自我建構過程中,往往需要承載他人目光的審視與期待,但在鏡像中進行自我建構時,只有女性自我的凝視,沒有他人的目光,也沒有他人的言語規訓,女性得以將身體掌控權握在了自己手里,從而對自身做或審美的凝視,或欲望的體驗,使從鏡像中確證白我成為可能。
林白是90年代女性文壇中運用鏡像的代表,在她筆下,主人公的對鏡白照坦然而大膽:
簾幕低垂。女人解開衣服,她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乳房勻稱柔軟,小巧可愛。
——林白《同心愛者不能分手》②
在鏡子里她看到自己細腰主乳,她有些病態地喜歡自己的身體,喜歡精致的遮掩物下凹凸有致的身體。有時候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會把內衣全部脫去,在落地穿衣鏡里反復欣賞自己的裸體。她完全被自己半遮半露的身體迷惑住了……——林白《致命的飛翔》③
在自我凝視中,女主人公通過對鏡像自我的觀照,以對自我肉身美感的認知,喚醒了自我審美和認同,使自我在鏡像里實現了確證。在上述抒寫中,女性認識到自己身體的美感不再是因為他人贊美和入侵,而是通過自我目光的細致觀看,從而獲得從外界無法得到的女性經驗。我們注意上述描寫中,女性目光投注于鏡像時是“欣賞”的,是“白戀的”,是充滿無限的憐愛與欲望的——從帶有缺憾的現實逃離,每一次對鏡白照的欣賞,都伴隨著無限的幻想和沉溺,鏡像的我是想象中的無比可憐可戀的自我。由此,女性獲得對肉身審美的肯定,并得到一份身份的認同與心靈的確證感。
通過鏡像確證自我并非偶有行為,鏡子實際已成為貫穿主人公成長全歷程的一個意象,伴隨著主人公生命體驗的增長和每一次的主體建構。林白在《一個人的戰爭》第一章“鏡中的光”里寫道:
喜歡鏡子,喜歡看隱秘的地方。亞熱帶.漫長的夏天,在單獨的洗澡間沖涼,長久地看自己,并且撫摸。④
母親是女孩獲得生命經驗的第一來源,可是幼年的多米孤獨生活,獨自成長,她沒有陪伴,也感受不到關愛,從心底亦很難感受到白我的存在,鏡子便成為她認識自我的物質載體。通過對鏡像私我的觀照,多米懵懂地發現自己,開啟了自我性別的體認。
成年后的多米經過苦戀和流產,意識到把自己交付給男人的不可靠后,她在地鐵口流逛,直到來到了寡居的梅琚家:
梅琚家中的鏡子依然如故,仍是那樣地布滿了各個房間,面對任何方向都會看到自己。多米在這樣的房間里心里覺得格外地安寧……⑤
多米是脆弱敏感的,此時的她剛經過一場情殤,更是一位頹廢的逃離者。但在鏡像中,她不必再屈從于男性凝視,也不必煩惱于如何取悅男性,在純粹女性的目光中,她們認識自我,承認自我,坦然而無懼地觀照女性本身最深刻的生命經驗。
林白的大膽之處就在于,她讓女性從鏡像中的身體確證了自我,并在此更近一步,寫到了女性對自我欲望的滿足:
她完全被自己半遮半露的身體迷惑住了,她感到(或者是想象、幻覺、記憶)一只手在她的身體上撫摸和揉搓,手給予肉體的感覺最細密、最豐滿,它的靈活度導致了無窮的感覺層次!⑥
——林白《致命的飛翔》
女性在兩性關系中往往是被觀看、被撫摸的,而林白使用極富修辭的手法,改變了原有的主客體關系,以“鏡子”觀察、欣賞白己身體,并隱秘地展現了女性的欲望。埃萊娜·西蘇說:“作為一個女人的生存是不能被闡述的,它必須去感覺,它必須使自身被感覺到。”⑦可感覺是如此縹緲和虛無,自慰或許成為其實在化最直接的手段——通過自我感受,女性開啟了身體的自我認知,發掘了掩埋深層的欲望。因此,當林白開始讓女性在鏡像自我前正視并大膽表露自我的欲望時,女性已經從原有的樊籬中掙脫,完全確證了肉身的自我。
然而值得我們思索的就在這里,肉身自我的確證,實現的是不是人的確證感?林白之后,衛慧的《上海寶貝》,棉棉的《糖》,把女性欲望泛化,成為簡單的身體消費,從而陷入俗世的肉體狂歡。中國女性抒寫何以走入此般藩籬?我們又該何去何從,如何尋找新的自證之路?
二、“失去籠子的囚徒”——“軀體寫作”在中國的失敗
與林白同時出現在文壇的女性作家陳染,她曾寫過一個頗為有趣的比喻:“無論在哪兒,我都已經是一個失去籠子的岡徒了。”⑧在此借用這個比喻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軀體寫作”在中國的水土不服:白上而下的政治解放運動打開了中國女性的“籠子”,但由于缺乏獨立的女性主義運動,使得女性獨立意識尚未走向自覺,仍然是“失去籠子的囚徒”。
中國沒有獨立的女權運動,根本性地決定了中國和西方女性解放的質的區別。比起西方女性直接面對穩固的男權制社會,中國女性在覺醒期面臨的是外族入侵,于是最早接觸到西方女權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和男性結盟,女性權利讓位于民族解放斗爭一一因此,中國婦女解放是男女共同奮斗的結果,甚至男性的貢獻可能大于女性群體的努力。并且在長期男尊女卑的環境里,使得女性的自我意識漸漸消磨殆盡,而伴隨社會解放與新中國的成立,一系列對女性的優待政策使她們身份得到了認可,但這些都是外界帶來的,女性內心的獨立意識還尚未萌發。因此,中國的女性文學缺乏深刻的社會根基和思想源泉。
林白讓女性在鏡像前坦陳自己的身體和欲望,實際上是一種作為“舶來品”的軀體寫作策略。西方從兩性文化濫觴之際,便注重個體的獨立意識,在個人主義孕育下,又有女權運動的推動,其軀體寫作策略是個體思維在創作中的行動實踐。但在中國,缺乏文化根基與女權運動的身體寫作,既不表達對愛情與欲望的拆建重組,也未曾訴求政治參與、經濟獨立等更深層次的內涵,難免流于表面,在社會反響層面也無可奈何地偏離了創作意圖。而且,由于中國婦女是“被動”解放的,普遍的婦女大眾未能內在地萌生女性自我意識,林白女性書寫中的身體和欲望的覺醒,和現實中多數女性群體的生命經驗是隔膜的,她們已經習慣了自己的被觀看的身體和被掩埋的欲望:
出門前,她(維伊)佇立在鏡前精雕細琢、用心良苦地隆重打扮一大場,她先用林子梵(男)的目光審視自己,然后用自己的眼光,最后,又用陌生人的目光對自己上上下下仔仔細細苛刻挑剔地斟酌了幾番,才走出家門,招手打車。(9)
——陳染《時間不逝,圓圈不圓》
約翰伯格曾在《觀看之道》里面提到,當女性出現在這個社會的時候,就有男性的目光在凝視著她,女性長久的作為被觀看對象而存在,最終會不自覺地將這種目光內化到自己眼睛里來審視和要求自己,從而成為男性目光的奴隸。上面這段書寫就是女性審美趣味被男權話語同化后的典型表現:女性時時刻刻被男性規訓著,即使在無人之境,面對鏡像中的另一個自我,也還是要從男性視角的“滿意”獲得主體的滿足。這樣的確證感,仍舊只是“第二性”的確證,無法讓女性真正確立自我的價值,這是90年代女性確證的失敗,也是中國女性抒寫不得不正視的問題。
三、回歸人的主體的確證感——類本質與現實本質的尋找
我們發現,90年代女性的鏡像抒寫中,女性通過對鏡自照和軀體策略,尋找到的是肉身的自我一一這種外在物質性帶來的確證感,要么不具備普遍意義,要么因過多男性趣味的同化而變得虛假。而且,女性不可能永遠駐足于鏡子前來欣賞和確證自我,那么,如何承載著鏡像帶給我們的幻象與啟迪,開啟新的女性自證之路,就成為我們不得不直面的問題。
筆者認為,女性要想獲得本質的確證,應該回歸人的主體確證感的找尋。長久以來,女性在父權文學中被模塑為負面性和超越性的女性符號,既要被剝奪“筆”所帶來的權威性,還要淪為文化中被放逐的他者。于是當女性想要確認自己的主體性時,就下意識地走向了一個和男性尺度對立的方式一一認識和發現性別自我,企圖以此得到主體性的確證。事實上,這是一種二元化的思維,亦顛倒了順序——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首先是獨立的主體的“人”。所以,女性要實現性別確證,或許首先要實現的是作為人的主體的自我確證感。
人的本質是什么?我們要如何找到“人之鏡”?
馬克思所言的類本質和現實本質或許可以給我們提供思路——所謂“類本質”是指“一個種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⑩。這是對自覺勞動與創造的呼喚;“現實本質”則指對社會關系的擁抱:“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⑩然而有趣的是,作為人的尺度的女性,需要實現的類本質和現實本質,恰恰是90年代女性“對鏡白照”抒寫中所略過的,從中我們也不難看出這種“確證感”探索失敗的原因。
一方面,女性從鏡像中看到的是自我的軀體。這個軀體的創造與她的勞動無關,與她的本質力量無關,所以她無法從中獲得持續穩定的自我確證感,而當其試圖從中窺探精神性時,因缺乏實際生活經驗,就又難免走向虛無。另一方面,當女性對鏡白照時,為了切割男性世界對女性的打量和侵略,文本中往往會以幽閉私密的鏡像空間來構建獨有的女性世界。但絕對封閉的空間意味著一種絕對理想的狀態一一它在阻隔男性凝視,幫助女性主體建構的同時,也使得鏡像前確證的自我走出了現實的生活,不具備進入正常公共空間生活的能力,其帶來的確證感不免虛假又短暫。從這個角度看,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林白《私人生活》里的倪拗拗為何自覺后又走向白閉,最終選擇在浴缸中尋覓內心的安寧,徹底斷絕了與公共領域的往來。
走出林白對鏡像帶來的確證感的探索與開拓,我們從“類本質”和“現實本質”的追尋中再次出發,踏上新的白證之路。
確證感的本質是人的感覺,確證的對象是人的本質力量,即使訴諸客觀手段,也離不開人本身的內心體驗。從這個角度說,去工作勞動,在創造中看到精神性,尋找人的本質的力量,遠比封閉于小小空間對鏡白照更能賦予實在的確證感。基于此,我們就能理解為何波伏娃認為通過自戀、愛情等追求存在是徒勞的,也更能理解波伏娃對女性走出第二性的提倡:去工作——這個提倡一方面在于實現經濟獨立,消解女性寄生者的身份;另一方面就在于,讓女性去勞動中實現自我確證,獲得精神性的人的本質力量的回歸,以心靈的安定和堅守,再去探尋性別自我的力量。
在勞動中,我們創造凝聚和證實自我本質的對象,形成了人的感覺。但除此之外,人還需要感知能力、共鳴能力,也就是說,自我還需要走進社會關系,在與世界的愛的聯系中取得自證。兩性文化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父權制之外尋覓女性意識和女性文化只能是一種烏托邦的幻想,20世紀90年代封閉而自守的鏡像空間恰恰就是在構建以女性為中心的想象世界,其鏡像確證中對異性的拒斥注定難以長久。只有走出封閉的一隅,消除怨懟與白憐,才能讓最真摯的表達在文字中突兀自顯,建立起具有女性特質,彰顯差異,突出個性的女性主義詩學,產生真正有力量的語言。
所以,活在現實之中,活在富有活力的生活中,建立與世界的象征性關系的和諧,或許在成為建立女性主義詩學方式的同時,也可以成為女性自我確證的又一途徑。
①[德]黑格爾:《美學第二卷》,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327頁。
②③⑥林白:《林白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頁,第89頁,第89頁。
④⑤林白:《一個人的戰爭》,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6頁,第283頁。
⑦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28頁。
⑧⑨陳染:《陳染白選集》,現代出版社2006年版,第248頁,第455頁。
⑩(11)[德]卡爾·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頁,第135頁。
參考文獻:
[1] 張政君.鏡像階段理論與中國90年代女性鏡像書寫[D].上海社會科學院,2020.
[2]李寶覽.比較丁玲與林白的小說創作[D].復旦大學,2014.
[3] 拉康.拉康文集[M].褚孝泉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1.
[4] 約翰·伯格.觀看之道[M].戴行鉞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