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苗連貴

1 新時代催生了許多新的就業門徑,快遞便是其中之一。
我原先在郵局打零工——跟郵車,上下郵包,把幾十斤、百把斤重的郵包從車廂搬上搬下,那是男人干的活。我干了,干得很辛苦,也很歡實。郵局投遞站的站長相中了我,招我做快遞員:底薪2千8,其余每送一個包裹給8毛,這樣算下來,一個月少說也能掙3、4千。我很樂意,馬上張羅起來,買電動車、買頭盔、買雨衣,還買了車前的擋風簾,騎在車上,風馳電掣,感覺真爽!
我成天樂樂呵呵。其實我天生一付笑模樣,跟人吵架,臉上都兇不起來。人說我陽光,說我笑得好看,是什么“笑靨如花”,給我起個外號:“太陽花”。我覺得這個稱呼蠻好,我喜歡,就用在微信上,站里的人叫得順口,我的真名反而沒人提了。
能當上快遞員,自然感恩站長。站長也是女流,40來歲,戴眼鏡,蠻親和的,是那種會做人、會當領導的好干部。
郵局的職工,中午工作餐免費,我是“外協”的,臨時工,沒份,看著別人端著碗吃得滿口香,我咽下唾沫,自己去外面買吃的。每當站長中午有事外出,或她嫌食堂的飯菜不合味口,便將她的一份讓給我,走時對食堂的人說:“留給‘太陽花’。”站里發礦泉水、水果什么的小福利,她也額外分給我一份,我常叨站長的光。
幾個月過去,我已是很熟練的快遞員了。一天,站長對我說:你的2千8底薪取消,包裹錢增加,1.5元/件。我愣住了,這與有保底工資的心態完全不同??!站長說,這是激勵機制,多勞多得。我有點“上套”的感覺。沒奈何,我是單親母親,今后只能拼命干,多賺錢,養活自己和兒子。
總的來說,站長是個好人,沒有她的青睞,我還不知在何處“飄”呢。
2 干快遞辛苦,餐風沐雨是家常便飯,騎車雨滴打在臉上像小石頭子,但我最怕包裹淋濕,包裹單字跡模糊,這包裹就難送了。在路上,我也不敢多喝水,怕找不到廁所,更怕上廁所時車上的包裹會被人“順”走。我曾因此賠過客戶200元,心疼得我幾天吃不下飯。有時一整天我都不上廁所,也許一忙就“忘了”。后來腰疼得緊,去醫院一查,腎結石,比黃豆大,沒錢做手術,開了一些中藥,像土屑渣沫,開水一沖,成了渾泥湯,再難吃也得吃啊,置涼,一飲而盡。
我最煩給某些老板送包裹,尤其是那些建材老板,什么合頁、鋼釘、瓷磚,一廂廂,貨奇重不說,他們也特別難“伺候”。老板大都住樓上,他明明在家躺著,聊天、喝茶、玩手機也不肯挪動尊步下樓,非要你送上樓層不可。有電梯的還好些;沒電梯,我只好抱著箱子,吃力地一步一步捱上樓。下樓時,腳都是軟的,兩腿打顫,有幾次差點滾下樓來,我畢竟是女人?。?/p>
最讓我氣忿的是橫遭辱罵。一次我發現客戶的豐巢柜破損,露出一指長的縫,里面的包裹可能會失竊。我守在旁邊,打電話催老板快來取。我打了上十個電話,老板愣是不接,后來接了,卻是一句:“你家死人了?報喪?煩不煩哪你!”“啪”電話掛了。我連申說的機會都沒有,心里又恨又氣,淚水在在眼里打轉轉。人說我們快遞服務不好,誰知我們的憋屈、苦楚!
也有感動人的。我常給一位小哥送包裹,每次他都下樓來取,說聲“謝謝!”有時還遞上一瓶純凈水,我沒接,心里卻暖暖的。
大熱天,我送一包米上樓,叫開門,涼風送出好聞的西瓜香。喉嚨下意識地咽口水,咽不下去,喉嚨管干得已沒水分了。開門的老太太看見滿頭熱汗的我,拿出一塊西瓜,“姑娘,看把你累的,吃塊瓜解解熱!”一塊鮮紅欲滴的瓜,無籽的,“絲絲”地冒冷氣,這份好意我無法拒絕,“咔嚓咔嚓”,又涼又甜,一塊瓜吃得好不潤心潤肺,這是我平生吃過最好吃的西瓜!
干快遞這一行,像讀一本書,社會冷暖,人心好惡,書里都寫得有,你說不是?
3 一位好心的孤老問我住哪兒?郵局既不管吃,也不管住。和他略沾親帶故,接納我去他家住,一室一廳,我選擇住陽臺。陽臺雖然湫窄,剛好放一張小床,封閉式的玻璃窗,光明敞亮,從晨曦初起,到晚霞鋪天,陽臺上都是滿滿的太陽。陽臺與他的臥室一門之隔,晚上睡覺,將梭門一拉,就隔成了兩間房。我歡喜無限,用一塊絳色的碎花布做了個簡易的窗簾,將一些看似晶瑩剔透的香水瓶、粉盒擺在窗臺上,陽臺頓成香閨。他不收我一分錢房費,我對他滿懷感激。
我在他家閑不住,半日之內將他屋里屋外收拾一新。女人是一道風景,衣裙飄飛,他的枯寂生活自此多了一抹秀色。
我不占用他更多空間。我將帶來的“細軟”堆疊在床上,被子、衣物、包袱幾乎占了床的一半,盆桶碗灶等“硬件”則塞在床下。多年打工住宿舍,養成了我將自己囿于床這么大一方空間,我習慣于在小天地里討生活。
我有一柄桃木梳子,窗臺上有一面香煙盒大小的方鏡,我極少畫眼描眉,對鏡理晨妝的時間不會超過1分鐘。我做任何事都是匆忙的,洗浴快,洗衣更快,他現成的洗衣機我不用,怕費電,而是用一只塑料桶洗,三根手指拈點洗衣粉,抹在臟衣上,揉搓兩把,水里涮幾下,就算洗好了。曬衣,我常把兩件濕衣套在一個衣架上曬,這是為了盡量節省空間,不與人爭搶曬場。長年在外奔波,養成了我生活潦草、概能將就、一切從簡、凡事忍讓的習性。
你問我想不想回故鄉?我的老家是貧困鄉,只產稻谷和雜糧,一年也見不到幾個錢,所以我們都出來打工。這么多年了,我對老家的心其實已經淡了。父母在時,過年還是要回去的,父母在,家在;父母走了,家就沒了。過年也不回去,回去有誰呢?兄弟姊妹早已各奔東西,手機通個音問罷了,頂多清明時,帶著兒子回去上個墳,紙蝶青煙一飛,也就散了。不過呢,心里還是有感觸的。你看,我也沒什么飾物,就一對銀鐲子,一兩二錢重,母親給的,嫌麻煩,兩只全套在一個手腕上;戴上,就像母親保佑我,就像回到了老家——這就是我全部的“鄉愁”……
還是城里好啊,在城里,只要勤苦,就有飯吃,也不愁錢花。我很滿意快遞員這份工作,每當站長在微信里表揚我:“‘太陽花’,你這個月的業績又漲了??!”我就心花怒放,做得更來勁啦!
她呵呵笑了,果真笑靨如花。草木花卉中,確有叫太陽花的,喜歡陽光撒在野地里,紅、黃、綠、藍;有點像牡丹花,但花盤子比牡丹小,也不如牡丹高貴嬌艷;好養、扦插,入土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