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型、空間和材料——淺析堀部安嗣的住宅設計

林中格 | Lin Zhongge

堀部安嗣（Yasushi Horibe）是日本中生代建筑師，從1994年設立堀部安嗣建筑設計事務所至今，他一共設計了100多個建筑，其中絕大部分是住宅（圖1）。有人認為住宅是簡單的設計，是建筑師執業初期設計的建筑類型。堀部安嗣不這么認為，他認為在住宅中體現了建筑的本質，住宅是一切建筑類型的起點。設計好的住宅是最難的，在一篇文章中，堀部安嗣引用了《韓非子》中的典故來說明這點[1]：“客有為齊王畫者，齊王問曰:‘畫，孰最難者?’曰：犬馬難。’問：‘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堀部安嗣把鬼魅比喻為各種類型的大型建筑，人們對它們沒有太多經驗，一個夸張的造型就能讓人覺得不錯；而住宅就像犬馬，人與住宅朝夕相處，每個人都有居住的經驗，都能發表意見，要在日常的居住空間中滿足不同居住者的訴求，實現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住宅卻是很難。

圖1 堀部安嗣設計建筑模型

1 三個特征

縱觀堀部安嗣的住宅設計，每一個住宅都是為使用者量身定制，在每一個住宅中都有變化的體驗。而不變的是在不同的住宅中，一以貫之地保持了很高的空間品質。仔細分析這其中的變與不變，可以總結出堀部安嗣住宅的三個特征：平面的類型化、空間的中心性、材料的延續性。其中也反映出堀部安嗣的設計哲學。本文試圖從這三個角度去分析堀部安嗣的設計，并以他的兩個住宅為例具體說明。

1.1 平面的類型化

堀部安嗣的住宅平面可以分為四類：六邊形（五邊形）、十字形、一字形和方形組合（表1）。平面類型是對路易斯·康式幾何的貫徹，所有的形都清晰肯定，所有的形也都源自對房間的安排（Making a room）[2]。類型保證了堀部安嗣在每次開始設計時不是從零開始。根據具體的場地和功能要求，選擇恰當的類型。類型也反映了堀部安嗣對于建筑學的態度：建筑設計是可以積累和傳承的。

表1 平面類型

比較相同類型的不同案例，可以看到類型雖然相同，但內部的功能安排和空間營造，卻是根據不同的項目的具體情況而設計，呈現完全不同的空間感受。

1.2 空間的中心性

建筑師內藤廣評價堀部安嗣的建筑：相比關心建筑的外立面，他更關注內部空間的品質[3]。堀部安嗣的住宅是空間主導的，這也契合了他對住宅的理解：住宅是身體的延伸，是天地之間的庇護[4]。在堀部安嗣的住宅中，我們總能找到一個中心。這個中心不是物的中心，像壁爐（hearth）之于西方住宅[5]；而是空間的中心。在不同的住宅中，這個空間的中心承載不同的功能，也有不同的表現方式。有時是六邊形圍合的內院（屋久島的家Ⅱ）（圖2～3），有時是結構圓柱強調的起居室空間（輕井澤的家Ⅱ）（圖4～5）；或是居于中心的交通空間（青葉臺的家）（圖6～7）等。同時堀部安嗣會用不同的手法去強化這個中心：讓它置于物理意義的中心；讓它位于建筑的最高層，擁有最好的景觀事業；用圓柱去強調這個中心。

圖2 屋久島的家Ⅱ內院

圖3 屋久島的家Ⅱ平面分析圖

圖4 輕井澤的家Ⅱ起居室

圖5 輕井澤的家Ⅱ平面分析圖

圖6 青葉臺的家交通空間

圖7 青葉臺的家平面分析圖

堀部安嗣為什么一定要表現出空間的中心性呢？用他自己的一段話正好可以回答：“……所以，我想要去創造這樣的空間，它擁有和在一棵樹下一樣或更好的空間品質，我們只有在這樣的空間中死去，我們才能保留作為人的尊嚴。[6]”每個住宅中的這個空間中心，正是堀部安嗣竭力想要營造的那個空間。在那里，人可以感受到身為人的尊嚴以及獲得精神的愉悅。

1.3 材料的延續性

在堀部安嗣的住宅中，我們能看到很多相同的材料選擇：混凝土基礎、木結構主體和屋頂、金屬屋面、防腐木外墻、白色涂料或木飾面內墻、木質門窗、原木家具等。這些選擇首先源自理性的考量：混凝土基礎保證對濕氣和潮氣的隔絕；木結構在私人小住宅中是最成熟、造價最便宜的結構形式；金屬坡屋面，在日本濕潤多雨的氣候下最大程度避免漏水的風險。成熟的建造系統保證建筑的基本品質。而室內材料的延續性是堀部安嗣的有意選擇。一方面，在堀部安嗣看來，材料是為空間服務的。他選擇反復使用過的材料、工藝和做法，來保證所建造的空間的品質。另一方面，他不愿意在材料的選擇上標新立異，是因為他對設計的理解：“設計不是去創造我從來沒有見過或感受過的東西，而是去表達我身體的記憶，那些已經見過和感受過的，留在我身體記憶中的東西。①”他希望他所設計的住宅不是博人眼球的消費品，而是能陪伴人很長時間，抵抗時間流逝的所在。

平面的類型化、空間的中心性、材料的延續性，是堀部安嗣住宅的三個特征。也是分析和解讀其作品的線索。沿著平面、空間和建造這三條線索，我們可以看到面對不同的項目，堀部安嗣如何給出不同的答卷。

2 屋久島的家

屋久島的家Ⅱ（House in YakushimaⅡ）位于日本鹿兒島縣屋久島。鹿兒島是日本最南端的一個縣，擁有眾多島嶼。屋久島位于本島以南60多公里，島上多山，氣候濕潤多雨，常有臺風。屋久島的家Ⅱ是為一對夫婦和兩個子女設計的日常住宅。住宅用地位于屋久島的東海岸，是山腳下的一片緩坡地，占地面積為1472m2，三面為群山環抱，而東面面向太平洋。在用地東側邊界是一片茂密的松林，阻擋了直面而來的海風，也阻隔了人在地面望見大海的視線。場地有著絕佳的風景，也要面對嚴酷的自然。如何處理這對矛盾，是堀部安嗣設計的題眼。

2.1 平面類型

住宅平面是一個正六邊形，邊長8.4m，六邊形的中間掏出一個六邊形的內院，內院朝東的一面打開，其他五個面被住宅圍合。東面打開，讓原本均質的六邊形有了方向性，視線以及房間的布局，都順應方向性，指向大海。場地是西高東低的緩坡，因場地東測邊界的松林，人在一層看不見海，所以堀部安嗣將住宅設于西側高點，同時順應地形，將一層一半架空，僅作為車庫、入口和輔助功能（圖8）。主要功能都設置于二層（圖9）。二層西側設置客廳、餐廳和廚房，視線朝向內院。東側的兩翼，分別設置主臥室和兩個子女的臥室。東西之間設置了300mm的高差，這樣動靜的分區以及夫婦和子女之間的私密性都得到很好的劃分。

圖8 屋久島的家Ⅱ一層平面圖

圖9 屋久島的家Ⅱ二層平面圖

2.2 空間中心

被圍合的內院是住宅的中心。內院中設置臺階，銜接地面和二層之間的高差，人可以從起居室步入內院。作為內外之間的屏障和緩沖，人在內院中，身處自然卻又不完全暴露于自然，可以更加從容地欣賞海景。從堀部安嗣的設計草圖（圖10）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設計師在東西向的軸線上設置了三種觀景的方式：一是坐在一層內院開口處的石凳上，回望內院；二是坐在內院的臺階上看海。此時內院出挑的屋檐和東側的開口一起構成了一個框景，勾勒出遠處海和天的輪廓（圖11）；三是坐在二層的餐桌前看海，餐桌正對內院，視線穿過是一個正方形的落地開口，越過內院和遠處的松林，看見大海（圖12）。在屋久島上，海景并不稀缺，但堀部安嗣設計的這條軸線，為住宅里的人提供了不同的觀海體驗，為住宅賦予了觀海的儀式感，也再一次強調內院作為住宅的中心。

圖10 屋久島的家Ⅱ剖面草圖

圖11 屋久島的家Ⅱ內院透視草圖

圖12 屋久島的家Ⅱ室內透視圖

2.3 材料和建造

住宅結構是典型的混凝土基礎加木結構屋身。立面覆蓋經過耐候處理的日本雪松板條。外側墻體上的開窗都做了出挑的窗套處理，防止臺風天雨水的滲入。窗戶外側還有可以平移的松木條門板，在嚴酷的天氣下關閉。這時整個住宅的外立面可以全部封閉，成為一個堡壘，庇護居于其中的人。屋頂為直立鎖邊單坡屋頂，坡向內院，坡度僅為3：10，屋頂在外墻側沒有出檐。緩坡和不出檐都是為了減少臺風天風荷載對屋頂的影響（圖13）。在受保護的內院側，屋頂適當出檐500mm，覆蓋了二層出挑的室外平臺。在室內，屋頂梁架和望板外露，向心的梁架強化了線性的秩序。

圖13 屋久島的家Ⅱ外立面透視圖

3 府中的家

府中的家（House in Fuchu）位于東京的郊區府中，是為一對攝影師夫婦設計的住宅。基地面積僅為116m2。

3.1 平面類型

住宅平面同樣為正六邊形，邊長4.2m，是屋久島的家Ⅱ的一半。堀部安嗣把臥室安排在一層（圖14），起居室安排在二層（圖15）。在一層，六邊形的中心圍合出了一個小六邊形的空間，空間中是一張床。圍繞小六邊形，設置了一系列的功能：土間、入口、樓梯、衛生間、浴室、衣帽間、儲藏室。這些空間把臥室圍合在了中心，通過木移門進出。

圖14 府中的家一層平面圖

圖15 府中的家二層平面圖

3.2 空間中心

臥室空間是一層的中心，被一系列房間所包圍（圖16）。當所有的移門關閉時，臥室成為是一個極度內向的空間，人在其中，被空間所包裹，獲得一種精神的安全感。同時臥室不直接和外墻接觸，室內的溫度更加穩定，是物理上的安全。六邊形臥室的半徑為1.775m，面積僅8m2，剛好容納一張寬1.5m的床。從中能看出堀部安嗣對居住本質的思考。當臥室剝離了洗漱、更衣、儲藏等其他功能后，留下的行為只是睡眠，而睡眠確實僅需要一張床的空間就夠了。在有限的用地中，創造性地把更多的空間分配給衛生間、浴室、更衣室、儲藏間等其他功能，確實做到了讓人更有尊嚴地活著。

圖16 府中的家臥室

二層的中心是起居室。這是一個和一層完全反轉的空間。如果說一層的中心性來自空間的內向和包裹，那二層的中心性來自通透和覆蓋。空間沒有任何的隔斷，在一個六邊形傘狀屋頂下，通過家具分布了廚房、餐廳、起居室、書房的功能，傘狀屋頂統攝了這個空間。六根主梁匯于一個中心點，密布的次梁強化了秩序。樓面木地板的鋪法也是向心的，強調這個中心。中心點的下方是人坐在沙發上的位置，透過西南側的大玻璃，可以看見外面的綠道。最終空間的中心和人的行為相統一（圖17）。

圖17 府中的家起居室

3.3 材料和建造

窗戶在府中的家以及堀部安嗣其他的住宅中都是一個重要的表現元素。所有的窗都是木框窗，由堀部安嗣設計出圖建造，而非標準化的門窗系統。之所以采用木框窗，是因為建筑本身采用的是木結構。木窗和木結構能夠緊密結合，一棵木柱，它既是柱子，也是固定玻璃的窗框。整個建造系統形成高度統一。因為墻體也是木構系統，木窗還能和墻身構造相結合。堀部安嗣在多個住宅中設計的平移窗在打開時可以隱藏到墻體中，實現徹底地隱藏窗框。在窗的表達上，堀部安嗣受路易斯·康的影響很大[7]。在康設計的住宅中，同樣使用木框窗。對康來說，窗的設計決定了建筑和外界的連接方式。他會將用來看的窗和用來換氣的窗區分開來；將窗和家具相結合（圖18）。這些都為堀部安嗣所借鑒。在府中的家的二層起居室，巨大窗戶的窗框下沿被加寬，下沿離地約400mm，剛好可以讓人坐在上面，欣賞窗外的風景。同時下沿以下的深度，恰好嵌入長條形的暖氣片（圖18）。在堀部安嗣的住宅中，一切都被精密地設計過，然后最終呈現出一種自然的狀態。

圖18 路易斯·康設計的費舍住宅

結語：閱讀堀部安嗣的啟發

平面的類型化、空間的中心性、材料的延續性是研究堀部安嗣住宅的三個切入點。結合今天的時代背景，閱讀堀部安嗣其人和他的住宅設計，我們可以得到幾點啟發。

①專注于一種類型。在堀部安嗣的童年，他對日本傳統民居留下了美好的回憶；又在青年經歷日本泡沫經濟下城市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痛恨泡沫經濟下沒有節制的建筑對城市的破環，在他剛畢業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類型的建筑——那就是住宅[8]。從此堀部安嗣專注于住宅這一種類型，耕耘數十載，取得豐厚的成果。而在今天建筑行業分工越發精細化，專注于一種類型的設計，做到專業和深入，是一個趨勢。

②設計的成熟度。在今天我們每天被眼花繚亂的建筑資訊所淹沒，新建筑們以夸張的造型和新穎的材料抓人眼球。在這樣一種標新立異的氛圍中，堀部安嗣的設計理念顯得“保守”。他不刻意地求新求變，選擇自己熟悉的材料和建造方式，不斷打磨，日趨成熟，保證每一個項目都有很高的完成度。他通過項目的積累，追求設計的成熟度，追求空間的品質和細節的完善。這一點也在另一個建筑師身上表現得特別明顯——葡萄牙建筑師阿爾瓦羅·西扎。

③對待過去和未來的態度。在堀部安嗣的作品展上，他說“用記憶設計，面向詩意的未來”②。他追憶美好的過去，希望把美好的記憶帶回住宅，但并不采取仿古的方式。他選擇用當代工業化的木構系統來建造住宅，而非傳統工藝和材料。不像Axel Vervoordt，用手工來實現“寂詫”的美學[9]。那不是日常的居住，而是昂貴的奢侈品。堀部安嗣希望面向詩意的未來，而非冷漠的機器未來。在設計中，他有節制地使用機器和設備，警惕機器變成住宅的主體。因為住宅的主體始終是空間。

資料來源：

表1，圖3，圖5，圖7：作者自繪；

圖1：來自網絡https://jp.toto.com/gallerma/ex191119/profile_e.htm；

圖18：來自網絡https://magazine.texasarchitects.org/wp-content/uploads/sites/4/2020/08/Fig；文中其余圖表來自The Japan Architect,2013(90)期。

注釋

① 原文為：“Design for me is not about creating things that I have never seen or felt before;rather, it is the act of bringing to expression things that I have already seen and felt by drawing on my body's memories.”，引自堀部安嗣為TOTO Gallery的個展寫的序言。

② 原文為：“Designing with Memory (Towards A Nostalgic Future).”，引自堀部安嗣為TOTO Gallery的個展寫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