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玉圃
陳玉圃 南開大學東方藝術系教授
上期的“畫道說”是針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危機感而言的,自19世紀末以來,這種危機感還看不出弱化的跡象。事實上,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西方文化也出現了不同層面的文化危機,否則西方學者羅素就不會贊許中國文化,亨廷頓也不會糾結于“文明的沖突”。鑒于國人對西方文化過于關注和迷信,畢竟在文化生活領域中我們其實已經接受了太多西方因素,所以,也可以這么說,我們現在承受著全世界文化危機的焦慮。譬如在書畫領域,能提出“中國畫已經窮途末路了”,它不是一句簡單的口號,而是無法承受文化危機之后的絕望,來自于莊子的“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墨子的“一人一義,十人十義”之后的價值觀混亂。所以,必須要明確“畫道”,確定傳統書畫的審美標準,然后才能繼續談它的現代化問題。
實際上,傳統書畫本沒有什么傳統、現代化的局限,它貫穿古今,不增不減,不垢不凈,那我們為什么還要談書畫的現代化呢?“畫道”雖可能保持不變,畫法卻需要與時俱進,這就是書畫傳統不斷變化的部分,不變不足以體現它的魅力,彰顯畫道的生機。我的《畫理》一書,不說畫道,而重畫理,就是把畫道形而下到藝術實踐中來,藝術理論才有生命力可言。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很難相信書畫實踐不過關的人能講透畫理畫法,書畫是一門知行合一的文藝樣式,想割裂理論和實踐,很難。
當然,我們說變化,不是刻舟求劍似的變化,譬如齊白石有衰年變法,其他人可以變法也可以不變,變與不變,都要根據自己的情況隨機順勢,沒有一成不變的樣式,更沒有固定不變的書畫傳統。所以,不用質疑傳統書畫應不應當適應社會的現代化,而是要解決它如何才能適應社會的變化,繼而成為文化傳統復興的關鍵。其中的關鍵就是“借勢”。譬如韓愈借助于文人系統而提倡的古文運動,大獲成功,離不開推崇它的人大部分是官員,文化名人,相比之下,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取得的效果就差強人意,所以,傳統書畫的現代化離不開畫家們的群策群力,更要有杰出畫家的積極參與。黃賓虹在四川看到了朦朧的夜幕里的山勢有所觸動,遂以筆墨借勢,陸儼少對云水之勢的借用顯而易見,李可染對光線明暗的借勢更是效果顯著,這些都是外勢的一部分,還不足以讓書畫傳統游刃有余地適應社會的現代化,二者遠遠沒有達到水乳交融的地步,這也是當代傳統書畫愛好者、從業者應該加大注意力的地方,畢竟這個領域的藝術張力還沒有達到極致,在傳統書畫發展史中還有很廣闊的天地,讓他們盡情展現自己的才華,成就自己。青年傳統書畫藝術愛好者必須看到這一點。
所以,我經常對學生們說,要學會“借勢”。年輕人需要出人頭地,獲得一定的學術地位,要評職稱,聚聲望,這也是借勢,否則,人微言輕,畫再好也沒有什么影響力。為此付出一點代價,畫一些自己不喜歡的卻能獲獎、好賣的作品,并不是什么羞恥的事。我在山東農村的時候,受到大隊書記、隊長等人的排擠,天天說我不好好勞動,就算有三頭六臂,也別想跳出他們的手心。我推糞車,他也要特意把糞上的浮土鏟去,一定要我一邊聞一邊推車。可我的第一幅參展作品,還不是《支書夜雨歸來遲》?不去談恨不恨他們,所作所為只是一種生活的掙扎而已。最艱難的時候,看不到一點點光明的未來,我跟老婆說,要不自殺吧!老婆說,不行,要活下去,看看誰能笑到最后。這不也是借老婆的勢么?所以,借勢沒什么問題,尤其是年輕人不要太早有超脫凡塵的想法,以免失去堅韌、努力向上的心志和勇氣。只要心中的信念不被褻瀆,始終以畫道為終極藝術的標準,總有走出來的那一天。追求生存下去所必需的物質資料,是天理,追求過分的安逸享樂就是人欲,其中的分寸要把握好。當然,在獲得了初步成功之后,就會發現這些外勢有時候也是障礙,對于藝術成就來說,它們的存在是最初級的,不需要過分追求。要知道,道心在借勢,魔心也會借勢,有時候魔的力量可能會更大一些,畢竟它能刺激欲望,見效快,讓人像打了激素一樣,看起來一時容光煥發。所以,古人才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書畫傳統的畫道,就是繪畫藝術的大本,也是畫法中借勢的前提和基礎。

陳玉圃/ 一唱雄雞天下白 69cm×46cm
以畫道來觀照借勢,會發現勢雖然有很多種,但皆可為我所用。孟子說:“萬物皆備于我。”底氣就是他的“浩然正氣”和“惻隱之心”,所以,勢主要分為兩種:外勢和內勢。現在我們說的就是如何借“社會現代化”的這個大勢,成為傳統的、劃時代的藝術家。哪怕是最籠統的分別,勢也體現在生活中的各個環節,但是不能過分依賴之,否則很容易被它所裹挾。比如市場經濟的大繁榮確實為畫家提供了很好的生存環境,不需要像吳鎮、嚴君平那樣靠賣卜為生,但也很容易讓畫家屈服于市場壓力,限制自己的藝術生命力。譬如有的畫家會根據客戶的要求隨意更改畫面,這里填個小人,那里加朵牡丹,等等。陳傳席考據說,陸儼少就是因為香港客戶的強烈要求而保持著固定的樣式,哪怕他自己有了心得和突破也不敢拿出來,怕影響市場。還有畫家身居高位、有名有錢之后,就趾高氣揚,覺得自己已經是繪畫大師,不容他人質疑等,這都是為勢所裹挾的案例,后學者不能不謹慎。書上說:“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繪畫之道,看似簡易,其實也洶涌澎湃,很容易就誤入歧途。所以,古人才說“人品即畫品”,強調文化修養的提升,強調文化理想的堅持,其本意就是希望后來者能擺脫“勢”的裹挾,使其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