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麻春雅 圖_圖蟲創意
“家長會還有半小時就開始了,梅子同學,你能不能幫我一下?”班主任捧著一堆資料,踩著匆忙的小碎步奔向教室,順便喊住了教室外的梅子。梅子很懂事地跟在班主任后面。
“你家長來了嗎?”班主任一邊整理待會兒要下發的資料,一邊問梅子。
梅子望了望自己空蕩蕩的座位,簡單地答了兩個字:“快了。”
此時教室里的家長未過半數,梅子也不急,她知道父親肯定會出現。
“你家長是做什么的呀?”班主任又問。
做什么的?梅子忍不住微笑起來,想起過往。
梅子人生中第一次家長會,是小學三年級她從村里的小學轉到中心小學的時候開的。那天,梅子請了病假在家休息,同桌燕子帶著老師的囑托來敲了門:“喏,這是老師要我帶給你的。”
燕子從書包里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梅子,甩下一句“明天開家長會,記得填好,讓你爸帶去交給老師”,便蹦蹦跳跳地回家了。皺巴巴的紙上有一個簡陋的兩列表格,爬著燕子寫得歪歪扭扭的字:第一列要填寫家長名字,第二列則要填寫“什么做的”。
什么做的?天真的梅子并沒想到粗心的燕子將“做什么的”誤寫成了這樣,反而認認真真地思考起來:父親是什么做的呢?
梅子努力捕捉腦海中父親的形象。
從小,梅子對父親便是這樣的印象:每天回家后,他都不會急著進門,而是在院子里停住,卸下勞作的物什,而后重重地從上到下撣著自己的衣物,此時泥沙便像黃色的雪粒一樣抖落下來,在父親腳邊圍成一個小小的圓圈——仿佛,父親渾身上下盛產泥沙。梅子記得很清楚,有的飛塵還會調皮地飄出圈去,沾在圍墻邊的芝麻葉上、野草藤上,等著一陣大雨襲來,帶它們回到大地。
于是,梅子在“什么做的”后面,一筆一畫地寫上了“泥沙”。
次日的家長會上,小學班主任讓家長們將家庭情況摸底統計表上交,父親打開梅子放在鉛筆盒里的紙,笑著將她寫的“泥沙”改成了“泥工”。
梅子并不知道父親修改了“答案”。在梅子心中,父親一直就是泥沙做的。
小時候,梅子特別喜歡泥沙做的父親,他沉默寡言,很是深沉,偶爾抖落一身泥沙之后,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本新的童話故事書,讓梅子樂不可支;長大后,梅子漸漸排斥泥沙做的父親,他沉默寡言,很是無趣,常常無法滿足梅子額外的需求,比如一條紅色的漂亮裙子。

青春期特有的心理,讓梅子羨慕起同桌燕子那些好看的衣裳,也羨慕起燕子家好看的大房子。燕子的爸爸應該是石頭做的——他家里壘著各種各樣的石頭,據說里面的任意一塊,都能抵過梅子父親與泥沙為伴一整個月的收入。不過,梅子去燕子家的時候很少關注,也極少駐足。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幸福,梅子堅信,自己的幸福,自己可以找到。
初中的三年里,梅子坐在父親的三輪摩托的車斗里,一周一次往返于家與學校之間。這也是一個“盛產”泥沙的車斗——盡管父親在她上車前總會用一件廢棄的深色長袖衫來回撣過,但依然有調皮的泥沙藏在坐墊的縫隙里。有時候心情好,梅子會把它們找出來,看看到底藏了多少,然而遇到顛簸,瘦弱的梅子總是被彈得離開了坐墊,根本來不及細數那些漏網之“沙”。彼時,父親總是扭過頭憨憨地笑,或不尷不尬地聊聊學習,或不深不淺地拉拉家常。
唯有那一次,車斗沒有震顫,也沒有聲響。那是小梅期末考失利的日子,父親仿佛知道她內心的失落,一點兒也沒敢讓三輪摩托顛簸,看到減速帶便早早地減速,極小心地讓車緩緩前行。父親也不敢多說話,不敢問她考試的情況。梅子當然感受到了,她一邊嫌棄地撥弄著車斗里散落的不懂事的泥沙,一邊愧疚地聽著父親為數不多的叮囑與期盼。
梅子內心也有期盼,只是這個期盼作為動力,顯得沒有那么光明磊落——她拼盡全力,只為逃離泥沙。
順利考上高中,讓梅子欣喜了一整個夏天。依舊同校的燕子邀請她坐他們家的小轎車一起去學校報到。畢竟一小時的車程,三輪摩托可有些為難,泥沙做的父親憨憨地點頭答應,讓梅子又欣喜了一小陣。
小轎車發動了,與坐三輪摩托去上學迥然不同的感受——不用忍受顛簸,不用吸到塵土,一想到冬天沒有凜冽的西北風,夏日沒有毒辣的日頭,梅子又羨慕了。雖然思緒在狂野地奔跑,但梅子在車廂內卻是正襟危坐,不敢隨意動作。
出發沒多久,只聽燕子爸爸問了一句:“梅子,后面的是不是你爸?”

梅子側過身,透過后邊車窗,看到一輛開足了馬力的三輪摩托正跟在后邊,掙扎著試圖拉近與轎車的距離。摩托上的男子不是追風少年,而是逆風大叔,他緊閉著嘴唇,堅毅的樣子仿佛是一個護衛隊的戰士——“是他。”
燕子爸爸把車停到路邊,這時三輪摩托靠近了,突突的聲音并不悅耳,一個急剎車,與地面發出更不悅耳的摩擦聲。這車窗下降的速度可真慢啊,一截一截拼湊出了父親那張憨憨笑著的臉。
父親顧不上揩去臉上的灰塵,快速地遞過梅子的筆盒,說梅子怎么上學都不帶筆。梅子一愣,父親的手上滿是泥沙,和這十幾年所認知的一樣,只是小時候仿佛那些泥沙是可撣去的,可現在,這些泥沙已經牢牢地嵌在他掌心的紋路里——父親并不是一下子變蒼老的,做子女的卻是突然才發現,原來父親變老了。
梅子并沒有解釋自己買了新筆袋,也帶夠了各種筆,只是從嵌著泥沙的手里接過筆盒,輕聲說一句“上學去了”便又將車窗搖起,這車窗上升的速度也真慢啊。不知為何,車內的空氣讓梅子感覺有些不適,即使開著冷氣,她也覺得不如三輪車斗里那一陣陣爽氣又自然的風。
而今,高中的第一次家長會就要開始了。班主任讓梅子將資料發到每一個同學的桌上,梅子一邊發著,一邊經過各種各樣的家長,大多是父親。有的父親像是水產做的,身上帶著魚蝦的味道;有的父親像是木頭做的,雖不見木屑但聞得著木香;有些父親像是藥材做的……
班主任并不曾生硬地了解過班里同學的家庭情況,倒是在前一天晚上進行過一次“感恩”主題班會,組織大家聊了聊“父愛如山”的話題。
梅子看著不同的父親,想起自己昨晚的發言,又想起剛學的古文里有句“積土成山”,豁然開朗——對于自己而言,泥沙做的父親雖不如別的父親風光,卻用泥沙堆成了“父愛”這座大山。
發完資料,梅子走出教室,望見父親已進了校門。他并不急著找高一的教室,而是在草坪邊拍打著自己的衣服。
見梅子揮手,泥沙做的父親臉上又掛起了憨憨的笑。
不知道父親有沒有發現,梅子在最敏感的年紀,悄無聲息地經歷了一場內心的青春叛逆,又迅速地接納了現實與愛的牽絆。
想要逃離的心固然還在,卻不再針對泥沙了。那些泥沙早已在梅子心中落成一圈,溫柔而堅定地呵護著她。